屋子里茶香裊裊,與角落里的熏香交融在一起,淡雅怡人。
這十品香本來有清心定神的功效,是封太夫人最喜歡的一種熏香,可是此刻它仿佛失去了效用。
封太夫人只覺得胸口梗著一口氣,很不痛快。
她才喝一口茶,就放下了茶盅,不高興地念念叨叨:“那位端木四姑娘啊,就跟安平一個德行,善妒又跋扈,容不下人!”
“等阿炎從南境回來,我就親自給阿炎挑幾個貌美的丫頭。哼,端木緋可不是什么公主!!”
駙馬不得納妾,但封炎總可以吧!
封從嫣和宋婉兒聽封太夫人口口聲聲地把納妾掛在嘴邊,都不好意思地垂眸,移開了目光。
端坐在封預之身旁的江氏不動聲色地斜了封太夫人一眼,又垂下了眼眸,掩住眸底的不以為然。
封預之隨口對封太夫人叮囑道:“娘,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現在您還是別去招惹那位端木四姑娘得好,免得她去找岑隱告狀。”
萬一封太夫人逼人太甚,逼得端木緋與封炎解除婚約,那封家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無論封太夫人心里有再多的不滿,賬都等到人過門再說。
等將來三皇子登基,有了這從龍之功,封家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忌憚端木緋了!
封炎必須留在封家!
封預之心不在焉地淺啜著熱茶,一口接著一口。
風一吹,窗外那泛黃的樹葉隨風搖曳,一片片枯黃的葉子打著轉兒落了下來,秋意濃濃。
封預之望著窗外,瞇了瞇眼,眸子里精光四射,其中有思量,有算計,也有勢在必得……
當天,安平長公主要和駙馬封預之和離的事就在京中飛似的傳開了。
京城上下誰都知道安平和駙馬不和,如今要和離也沒什么意外,只喧囂了半天就漸漸平息,可隨即又爆出一個消息,說是安平長公主仗著自己是公主,仗勢欺人,要求把獨子封炎脫離封家族譜,改為慕姓。
消息一出,整個京城都嘩然了。
駙馬封預之納過平妻的那點事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聞,眾人皆知封預之膝下雖然不只封炎這一個兒子,可是封炎卻是他唯一的嫡子,安平長公主竟然想奪走封家嫡長子,這也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
就連長慶長公主為人行事這般肆意,她的一雙兒女都還是姓方的。
更有不少人在暗地里揣測封炎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封炎難道是攀上高枝就不想認自家祖宗了嗎?!
那些個古板的老學究們都在大罵世道不古,那些自命清高的學子們也紛紛譴責,更有耿直的御史于次日一早上書彈劾安平仗勢欺人,斥封炎不孝不義,背祖忘宗。
一時間,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不僅是那些勛貴府邸在討論這件事,連那些普通百姓也一個個說長話短,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
就連端木憲也聽聞了,黃昏回府后,與端木紜、端木珩等幾個小輩閑聊時,不免就過問了一兩句。
端木緋還沒說什么,端木紜已經很不快地告狀了:“祖父,封家太夫人要給阿炎納二房呢!”
“……”端木憲手一抖,手里的茶盅差點沒滑落,氣得差點沒拍案,“你說什么?!”
他本來就看不上封炎那臭小子,也就是看在他對四丫頭還算用心的份上,又是皇帝賜婚,才勉勉強強地接受了。現在他家四丫頭還沒過門,封炎就要納二房了?!
“祖父,”端木紜看著端木憲這副表情,登時就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接著道,“他們想把封家的表姑娘硬塞給阿炎呢!”
端木紜就把前日在興王府封從嫣帶著她的表姐宋婉兒去給端木緋見禮,那個宋婉兒當眾喚“姐姐”的事一一說了。
端木憲越聽臉色越難看,面沉如水。
而涵星則是目瞪口呆,心道:奇了怪了,她那天也在興王府啊,發生了那么多事,她怎么就不知道!
涵星扯了扯端木緋的袖子,給了她一個哀怨的眼神,意思是,緋表妹,你也太不夠意思了!
端木緋心不在焉地正望著窗外的一棵梧桐樹,被涵星一拉,才回過神來。
她根本就不知道涵星在氣什么,想也不想地就露出乖巧討好的微笑,殷勤地給她剝了個核桃吃。
算了!饒了你了。涵星捏著端木緋“孝敬”的核桃,一邊吃,一邊又往端木紜看了過去,聚精會神地聽起來。
端木緋的目光則又望向了窗外的那棵梧桐樹,茂密的枝葉間隱約可見小八哥的身影藏匿其中。
噗。端木緋忍不住捂嘴偷笑。
她如今方知自家小八哥居然是那么一只“固執”的鳥,到現在,還在堅持不懈地與涵星玩捉迷藏。她幾乎都有些佩服它了。
除了端木緋,誰也沒注意到窗外的那只黑鳥,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端木紜身上。
端木紜憤憤地告完了狀,又道:“祖父,我昨天特意帶著妹妹去公主府把這事和安平長公主殿下說了,所以殿下要和封駙馬和離。”
看著姐姐說得口干舌燥,端木緋連忙乖巧地給她奉上她剛泡好的茶,讓端木紜甚是受用。
自家妹妹最乖了!端木紜的眼神柔和似那春風拂過一池春水。
黃昏時刻,書房里點起了一盞八角宮燈,發出昏黃的燈光,窗外的天空半明半暗,夜幕即將降臨。
端木憲放下茶盅,慢慢地捋著胡須,思緒飛轉。
他是聰明人,立刻就理清了其中的利害與因果,撫掌應和道:“對,和離!”
“等封炎那小子改了姓,以后就和封家沒關系了,封家以后憑什么再對他指手劃腳!”
以封家這上不了臺面的做派,自家四丫頭還沒過門,封家就想著要給下馬威,想要壓四丫頭一籌,那等以后真的過門了,還得了?!
內宅中的那些常用的手段,端木憲也并非是不知道,封家太夫人憑著祖母的身份想要為難四丫頭太容易了。他好好一個孫女在端木家金尊玉貴地養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是送去封家給人拿捏磋磨的!
“這和離勢在必行!”端木憲斬釘截鐵道。
“長公主殿下也是這個意思。”端木紜滿足地呷了一口妹妹泡的茶,暖意在體內蔓延,渾身暢快了不少。
端木憲眸底掠過一道精光,心下一片雪亮。
外面那些個流言蜚語肯定是封家故意傳出來的,為的就是給封家造勢,給安平長公主施壓!
“是可忍孰不可忍!”
端木憲和涵星幾乎同時說道,外祖孫倆交換了一個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端木憲瞇了瞇眼,眼神變得危險起來,愈想愈不痛快。這滿京城里也找不到比自家四丫頭更好、更出色的姑娘了,本來她嫁進封家已經夠委屈了,怎么能由著別人欺負呢!
“不能這么放過封家。”端木憲簡直快坐不住了。
涵星頻頻點頭,湊過去與端木緋咬耳朵,出餿主意:“緋表妹,干脆我們叫上攸表哥,把姑……那個封預之套麻袋狠狠地打一頓怎么樣!你放心,以攸表哥的本事,肯定不會讓人抓到把柄的!”
涵星湊在端木緋的耳邊,以右手擋住小嘴,做出一副說悄悄話的樣子,其實她并沒有壓低聲音,不止是端木緋聽到了,旁邊的端木憲、端木紜、端木珩和季蘭舟也都聽到了。
“……”端木憲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訓道,“涵星,你一個小姑娘家家不能這么動不動就打啊殺啊的。”其實他心里覺得這個主意挺不錯。
結果端木憲才訓完,一向穩重的端木珩竟然煞有其事地點頭道:“涵星,這主意不錯。”
涵星樂了,笑得臉上像是開了花似的,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封預之天天在家里,得先想個法子把他引出來才行。”
“干脆我們假裝他的哪位親朋故友給他遞張帖子,把他從封家引出來怎么樣?”
“還是,讓攸表哥蒙面趁夜潛入封家?”
“封家那些個護衛肯定也就是會些三腳貓功夫,肯定攔不住攸表哥。”
涵星越說越起勁,其他幾人也聽得起勁,連一向性子溫婉的季蘭舟都幫著出主意:“李三公子身手好,干脆裝神弄鬼一番,每晚嚇一嚇他,一步步來……”
季蘭舟說到“一步步”來時,語氣意味深長。
涵星的眼睛越來越亮,從端木緋那邊又跑到了季蘭舟身旁,看著這位表嫂的眼神一下子親切了不少。原來表嫂與她也是同道中人啊,失敬失敬!
姑嫂倆說著說著,話題就跑偏了,從封預之說到衣裳首飾,又說到花園里的月季、菊花,再說到小八哥和小狐貍……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架勢。
陣陣說笑聲從窗口飄出,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端木府乃至整個京城都點起了明燈,星星點點,猶如地上的繁星與天上的漫天星辰交相呼應。
城東的封府也同樣點起了一盞盞燈火。
“爺。”江氏親自給封預之斟了杯水酒,又把酒杯送到他手中,小意殷勤,柔情脈脈,“妾身聽質哥兒說,現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爺,長公主殿下會退步嗎?”
封預之仰首飲了半杯酒水,隨意地把玩著小巧的酒杯,晚風一吹,燈罩中的燭火跳躍不已,火光映得封預之的臉上明明暗暗,高深莫測。
“她不退,也得退。”封預之自信地說道。
他這是陽謀,由不得安平不接招。
封預之一口氣飲完杯中剩余的酒水,隨手把酒杯放在了手邊的如意小方幾上,硬聲道:“安平就算不考慮她自己的名聲,總該考慮阿炎的名聲吧?!”
要是封炎真的跟著安平姓慕,那么拋棄親父,背祖忘宗的罪名就要落在封炎的頭上了!
安平為人一向意氣用事,只圖一時的痛快,可是封炎為了自己的將來,也必不會同意的。
“爺,要不要妾身回娘家與父親說一聲,好推波助瀾一下?”江氏一邊說,一邊拿起白瓷酒壺又幫他把酒杯斟滿,“嘩嘩”的斟酒聲回響在屋子里。
“暫時不必了,現在一切順利,過猶不及。”封預之聽江氏這么說,覺得妥帖極了,心道:還是江氏心里有他,處處為他考慮。
“過兩天,我會再放出些消息,示示弱,自有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會‘替’我跑腿。”封預之唇角微翹,志得意滿。
“還是爺深思熟慮!”江氏一臉崇敬地看著封預之,眼波中的柔情蜜意毫不掩飾。
封預之慢慢地喝著水酒,眸色越來越深邃,沉聲道:“我們封家既靠不上大皇子,也靠不上四皇子,如今也唯有緊緊跟著三皇子才能有一條出路了。”
“他們都以為三皇子殿下已經不行了,哼,他們就等著后悔吧!”
封預之似乎想到了什么,整個人變得意氣風發起來,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江氏優雅地撫了撫衣袖,含笑道:“哎,也不過是龍困淺灘遭蝦戲罷了。小人得志也就是一時半會的事,終究要看誰笑到最后。”
可不就是小人得志!封預之覺得江氏真是句句說到了他心坎里,想起了昨日的一幕幕,眸子里變幻莫測。
昨天安平和端木緋一行人離開后,封預之就從封太夫人那里聽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對于端木緋這個未來的兒媳愈發不喜。
“哎,那位端木四姑娘啊,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封預之冷哼著搖了搖頭,當他的目光看向江氏時,又變得柔情四溢起來,“柳兒,等日后端木四姑娘進了門,你再好好給她立立規矩就是。”
說來說去,這次的事全都是端木緋惹出來的,若非是她囂張跋扈,又善妒,跑去找安平告狀,又怎么會導致安平非要在這個時候和離!
古語說,妻不賢禍三代。這種沒規沒矩、目無尊長的丫頭娶進門,必須得好好敲打敲打才行!
封預之溫柔的撫上她的素手,對著她微微一笑。
封預之雖然沒有把話說明,但是語外之音昭然若揭,聰慧如江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素來只有婆婆能對兒媳立規矩,封預之這么說的用意,也是在暗示江氏,等他與安平和離后就把她扶正。
“爺……”江氏微咬下唇,羞怯而又感動地看著封預之,臉頰上泛起如桃花般的紅暈。她保養得到,三十出頭的人看著卻像是二十七八歲般,風姿綽約,楚楚動人。
封預之只覺得心口一片火熱,把江氏纖細的身形攬在了懷中,江氏柔順地依偎在他身上……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跟著是丫鬟請示的聲音:“大老爺?”
自打昨日的事后,封太夫人就吩咐下去,以后府里的下人不用再喚封預之什么駙馬爺了。
“進來吧。”封預之淡淡道,江氏也從封預之的懷中起身,坐到了旁邊的圈椅上。
青衣丫鬟隨即就打簾進來了,給封預之遞上了一封信,“大老爺,這是方才紀三老爺派人遞來的信。”
紀家是封太夫人的娘家,紀家幾位老爺與封預之一向走得近,尤其是紀三老爺與封預之最為投緣。
封預之展開信看了看,把信隨手收了起來,起身道:“紀家表弟約我一敘,我出趟門。”
自打封預之被冠以了“瘋魔癥”后,就奉旨在閉府“養病”,但在府里待久了,偶爾也會偷偷出去散散心,皇帝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江氏連忙跟著起身,也不問封預之要去哪里,柔聲道:“爺,妾身幫你換衣。”
換了一身外出的湖藍直裰后,就策馬出了府,去了城南的半月湖,一直來到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旁的柳樹下。
天上的銀月倒映在湖面上,風一吹,湖水波光粼粼,水波蕩漾。
湖畔靜悄悄的,只有那一根根枯黃的柳枝隨風撥動著湖水,夜風微涼。
湖面上,可以看到幾艘燈火輝煌的畫舫來來去去地漫游著,畫舫上隱約有琵琶聲、琴聲與歌聲遠遠地傳來。
封預之朝湖面上的畫舫張望了一圈,自言自語道:“人呢?”
封預之的注意力都擺在了半月湖上的那些畫舫上,完全沒留意到他身后不遠處一條巷子的陰影中藏著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青篷馬車。
馬車里的數人正透過窗戶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涵星捂著嘴竊笑不已,指著封預之笑呵呵地與端木緋說著:“哈哈,緋表妹,你看,他還真信了!平日里怕是也沒少跟紀家那位偷溜出府玩。”
“攸表哥,你待會出手可要漂亮點啊!不對,最重要的是,要下手夠狠,讓他有冤無處申!”
涵星越說越樂,馬車里的李廷攸與端木珩皆是神情微妙,彼此都有種“真是讓你見笑了”的慨嘆。
李廷攸把拳頭放在唇畔,清了清嗓子,正要說他去了,這時,涵星低低地驚叫了一聲:“等等!”
“肖公子?”端木緋歪著小臉,與涵星望著同一個方向,語氣中也有些驚訝。
肖天?!李廷攸便湊到了涵星身旁,順著表姐妹倆的目光望了出去,就見四十來丈外,一個青衣少年叼著一根草慢悠悠地朝半月湖的方向走去。
雖然他們不知道肖天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但是由著他繼續往前走,肯定會和封預之撞個正著,也許會驚動封預之……
李廷攸沉思了一下,從馬車中央的小桌上拿了一顆棗子,然后就從另一側的窗口把棗子朝肖天用力地丟了出去……
一枚小小的棗子在夜色中并不顯,卻會帶起一股隱約的破空聲。
肖天身子一頓,警覺地抬手一抓,就抓住了那顆還沒龍眼大的棗子。
他朝瞇眼朝巷子里的馬車望了過去,涵星從馬車里探出臉,抬手對著他大力地揮了揮,又做手勢示意他過去。
肖天將手里的棗子往上拋了拋,晦暗的夜色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他在原地靜立了三息,就閑庭信步地朝巷子里走了過來,一直停在了馬車外,對上了車窗里探出的幾張熟悉的笑臉。
肖天的嘴角抽了一下,然后就勾唇笑了,似無奈,又似歡喜地嘆道:“真巧啊。”
“肖公子,過來些,別讓別人看到你了。”端木緋神秘兮兮地對著肖天招了招手。
肖天從善如流地又往馬車走近了兩步,頎長的身形懶懶地倚靠在馬車上,吐掉了嘴里叼的那根草。
“你們這么鬼鬼祟祟地,莫非是在偷雞摸狗?”他把手頭的那枚棗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清脆的咔嚓聲在寂靜的巷子里分外明顯。
肖天知道端木緋、涵星他們出身不凡,這句話也就是隨口的調侃罷了,沒想到的是端木緋和涵星都樂滋滋地點頭應了。
“我們一會兒要套麻袋打人。”端木緋壓低聲音,賊兮兮地說道,“等我們打完了,你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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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加更只差100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