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的眼中一片幽深,一邊飲茶,一邊思考著。
以端木家現在的情形,朝堂上有端木憲這戶部尚書,后宮中有端木貴妃僅次于皇后,又有大皇子頗得帝心,看似如鮮花著錦之盛,可也同時如烈火烹油,灼熱的烈火可以閃爍奪目的光芒,卻也會自焚傷人,比如漢武帝時衛家,唐玄宗時的楊家……歷史上的教訓數不勝數。
她和端木紜姓端木,就代表著她們在這個姓氏的蔭護之下。
有道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端木家因政斗而倒下,縱觀歷史,犯官家眷,運氣好的,一條白綾早早了結;運氣差點的,流放、為奴、甚至沒入教坊……絕無幸免!
因而,哪怕是為了她們姐妹自己,端木家也必須好好的。
這幾個月來,她表現出了幾分在算學上的天賦,得了端木憲的幾分喜愛,但是想讓他刮目相看,那還遠遠不夠。
她得到他的重視,以后才能在他跟前說上話。
自成為端木緋以來,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一方面要潛移默化地一點點淡去府中其他人視她為傻子的印象,另一方面也是在等一個機會……
也許現在就是機會了。
這一日匆匆而過,等到端木憲回府,端木緋就帶著功課去了外院
自打她幾次三番表現了卓絕的算學天份后,端木憲每天都會抽出時間看看她的功課,考校幾句。這樣的待遇,也唯有嫡長孫端木珩享有過。
書房里,祖孫倆如平日里般一個問一個答。
端木緋的對答如流,端木憲頗為滿意,不時地點頭。
考了幾題后,隨手從一旁的書架中抽了一本書冊,“四丫頭,這本《綴術》深奧艱澀,你且拿回去慢慢讀,細細嚼,切莫貪多……”
“貪多往往嚼不爛。”端木緋一邊接過書冊,一邊笑瞇瞇地接口道,神色間帶著些俏皮,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孫女對著祖父撒嬌賣乖一般。
“你知道量力而為就好。”端木憲臉上的笑容更濃,祖孫倆和樂融融。
“多謝祖父指點。”端木緋笑瞇瞇地起身福了福,然后又坐了下來,目光落在端木憲案頭的折子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話鋒一轉,“祖父,我和姐姐今早給攸表哥下了帖子,請他本月二十七日來府里做客……”
頓了一下后,端木緋皺了皺眉,似有遲疑地繼續道:“祖父,我聽說祖母打算在那天宴客……”
端木憲此刻方才知道此事,怔了怔,倒也沒放在心上。
他見端木緋的神色有幾分不對,以為她是擔心賀氏會怠慢了李廷攸,沉吟片刻后,含笑問道:“四丫頭,與祖父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端木憲平日里根本不會與幾個孫女說這些,但是因為喜歡端木緋這個孫女,對她還算有幾分耐心。
“祖父,孫女以為不妥。”端木緋直言不諱道。
端木憲失笑,只覺得端木緋委實是孩子氣,可是下一瞬,就聽端木緋拋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祖父,敢問三叔父為何會被調去汝縣?”
端木憲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端木期,心中有些狐疑,有些驚詫,看著端木緋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審視。
端木緋毫不在意,話鋒再轉:“祖父,淮北洪水已退,滿目蒼夷,皇上命戶部撥銀救災重建,祖父是如何回的?”
“緋姐兒,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端木憲心中越發驚詫,身子微微繃緊。
端木緋指了指放在端木憲右手邊的一疊紙,她目光清澈,稚嫩的小臉上還帶著一抹天真,“我前兩日來祖父這里做功課的時候,看到祖父在紙上計算災后重建的人力、物資、糧草……所以推測的。”頓了一下后,她繼續道,“國庫不足,戶部無銀,想必祖父也是如實回復了皇上。”
原來如此。端木憲心中暗贊她的觀察力,他這個孫女看來不止是算學上有幾分聰明,在其他方面也開竅了。
“世人都稱頌宣隆盛世,疆域遼闊,國富民強,乃轢古凌今,覲史冊罕逢之盛世。”端木緋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說著,“然祖父卻上奏國庫不足,祖父以為皇上會作何想?祖父您不僅手掌戶部,還是大皇子的外祖父,皇上會不會覺得祖父有所倚靠,行事倨傲了呢?”
端木緋黑白分明的眼眸隔著那紫檀木大書案與端木憲四目相對,明明還是稚齡,卻偏要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端木憲一驚,瞳孔微縮,此時此刻,他向來深沉的眸中多了一抹動容之色。
端木緋見端木憲神色之間有所松動,又補了一句:“孫女以為,把三叔父調去汝縣,這許是皇上給祖父的一個警告吧!”
端木緋故意危言聳聽,目的是警醒端木憲,至于皇帝到底是不是這么想的,反倒是沒那么重要。只要端木憲相信她說的就行!
“緋姐兒,不可妄自揣測圣意。”端木憲面沉如水,嘴里輕斥了一句,心中暗惱。
是啊,誰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贊一句“先帝與今上共創宣隆盛世”,上至權貴將相、中至文人學士、下至布衣百姓,皆時有“盛世”,“全盛”之類的溢美之詞,可是又有幾人想過雖是盛世,卻不代表國庫就是金山銀山取之不盡!
他又何嘗不想迎合圣意,討皇帝歡心,然而國庫空虛,皇帝這八年來已經三次南巡,此外,每年還要狩獵、避暑,每次出行都是百官隨行,興師動眾,大擺排場,其中花費的近半銀子就是從國庫挪的,從去年臘月起,各地屢有災害,朝廷因此少收了不少稅款,拆東墻補西墻,戶部哪來銀子可用!
偏偏,有些話卻是不能對皇帝直言,就怕聽者有意,皇帝惱羞成怒,覺得自己在斥他奢靡。
想著,端木憲的臉色越發凝重,眉宇緊鎖。這幾個月他屢次對皇帝上奏國庫不足,恐怕皇帝心中已經起了不悅。
端木緋打量著端木憲的神色變化,覺得差不多了,又問道:“祖父,您現在還覺得祖母十日后的宴請妥當嗎?”
不妥。端木憲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現這兩個字。
從老三的這個調任,可見皇帝多少對自己有些許不滿,在這種時候,尚書府若是繼續這般招搖,沒準皇帝會覺得自己妄自尊大,想要結黨營私,為大皇子拉攏人心。
思及此,端木憲的臉色陰沉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端木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外書房里,一片死寂,沉默蔓延,這個時候,連窗外庭院里的樹木花草都停止了搖曳,四周沒有一絲的風,空氣凝固,時間似乎靜止了。
小廝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端木憲端起了手邊的青花瓷茶盅,喝了一口尚溫的茶水后,方才打破這片沉寂,問道:“四丫頭,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嗎?”
“回祖父,都是我自己想的。”端木緋點了點頭,乖順得就像是一個先生跟前的好學生般。
端木憲露出沉吟之色,幽深的眼眸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光,他這個四孫女確實有幾分像他,這一次又帶給了他新的驚喜。
端木期被外放的事,端木憲和幕僚們不知道私下商量過多少次,各種猜測都有,卻偏偏沒有這個九歲的小姑娘看得透徹。
從前府里總說端木緋是個小傻子,賀氏也在他面前說起端木緋“不太靈巧”、“性子悶”云云,但如今看來,端木緋精于算學,口齒伶俐,也頗有幾分眼界,怎么也不是個傻子啊!
要么就是賀氏故意貶低端木緋以排擠她們姐妹,要么就是端木緋大智若愚……
端木憲瞇了瞇眼,身上隱隱釋放出凌厲的氣息。
不管怎么說,端木緋姓端木,是自己的孫女,是端木家的血脈!
她有這樣的眼界,那也是一種天分,可遇而不可求。
“四丫頭,你剛才說的這些事事關重大,我心里有數了……”端木憲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剛才說的這些,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包括你姐姐。”
“是,祖父,孫女明白。”端木緋乖巧地點頭應道。
“以后,你要是覺得有什么不妥的事,就盡管來與祖父說,”端木憲的語氣略略凝重,透著些許威嚴,“尤其不可輕易揣測圣意。”皇帝最忌諱別人揣測圣意,他們這些近臣對于這點都是心知肚明,不敢越雷池半步……
端木憲關切地叮嚀了幾句后,這才打發了端木緋。
端木緋拿著那冊《綴術》起身退了出來。
太陽西斜,黃昏的天氣清涼舒適,在那陣陣晚風吹拂中,端木緋漫步在空曠的游廊中,嘴角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