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了一瞬,氣氛有些僵硬。
這時,那位姜姑娘提著裙擺,小跑了過來,關心地問道:“這位爺,您沒事吧?”
皇帝挑了挑眉,目光在對方巴掌大的瓜子臉上流連了一番,雖不過是小家碧玉,但勝在膚光如雪,明眸生輝,那纖柔的身姿似是不盈一握。
皇帝微微一笑,看似豁達地說道:“不礙事,不過是一個荷包罷了。”他一邊說,一邊搖了搖折扇,儒雅斯文。
“人沒事就好,只當破財消災就是。”
姜姑娘抿嘴一笑,清麗中透著一分俏皮,羞澀中又透著一分明艷,宛如一朵枝頭的嬌花隨著微風微微顫顫,悄然綻放。
皇帝心念一動,正欲再開口,兩個身形高大健壯的青衣男子從街對面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皆是面露緊張之色,對著皇帝躬身抱拳道:“爺,讓您受驚了,都是屬下……”皇帝在外被乞兒沖撞,他們救駕來遲,回宮后怎么也免不了一頓責罰!
皇帝眉頭一皺,好像是被澆了一頭冷水似的,“啪”地收起了折扇。
這聲響本不大,可是聽在兩個錦衣衛和那個小廝打扮的內侍耳里,卻像是放大了許多倍,都是冷汗涔涔,背后瞬間就汗濕了一片。
皇帝沉聲吩咐道:“去把劉啟方給我叫來!”聲音不怒而威。
“是,老爺,屬下這就去!”其中一個錦衣衛立刻就抱拳應道。
端木緋默默垂眸,心里嘆息,看來京兆尹劉大人這一回怕是要倒霉了!
皇帝便不再理會他們,對著端木紜和端木緋道:“兩個小丫頭,陪我進去看茶去。”
四人紛紛進了香茗茶鋪,而兩個錦衣衛則一人守在鋪子外,另一個策馬沿著昌興接往東而去,馬蹄聲漸遠……
街道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去,仿佛剛才那點小小的混亂完全沒有發生過一般。
直到近半個時辰后,昌興街上再起漣漪。
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錦衣衛來了!”
就仿佛是一滴水濺入了熱油鍋般,整條街道都炸開了鍋,路上的行人無不避讓到兩邊,那些原本要出店鋪酒樓的客人也干脆就暫時待在里頭不出來了。
“踏踏踏……”
隆隆的馬蹄聲漸漸臨近。
順著街道朝東邊望去,可見大批錦衣衛就像大片大片的烏云驟然壓頂似的來臨了,氣勢洶洶地在街上肆意奔馳,所經之處,揚起一片塵土,讓這原本繁華的街道似是染上了一層陰霾。
沒一會兒,整條街道都被錦衣衛封鎖了,就仿佛這里的時間瞬間靜止了,只余下幾匹高大的駿馬飛馳而過,在香茗茶鋪前停下。
最前面的紅馬上躍下一個身穿蔚藍色錦袍的青年,守在鋪子口的那個錦衣衛心中一驚,忙上前半步朝著對方抱拳行禮:“岑大人。”
來人正是岑隱。
岑隱絲毫沒有理會他,徑直邁入茶鋪,就聽以一座紅木嵌琺瑯五扇屏風間隔的次間中隱約飄出皇帝的聲音:
“……你們兩個孩子倒是勤勉,小小年紀每天不僅要讀書,學習琴棋書畫,現在還打算自己開鋪子,很好!”
皇帝的語氣中透著一分贊賞和兩分親切,岑隱并沒有在意,大步繞過那座屏風。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女音不卑不亢地說道:“慕老爺,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我和妹妹正是因為年紀小,才要勤勉點,方方面面多學點。”
岑隱腳下的步子一緩,抬眼看著次間里的四人,除了坐在上首的皇帝外,還有三個年輕的姑娘,而其中兩人正是端木紜和端木緋。
岑隱微怔,烏黑的眼眸中閃過一道幽芒。
“玉不琢不成器,可不正是如此!”皇帝還沒注意到岑隱來了,朗聲笑了,看著端木紜的眼神盈滿了笑意,“說來你們姐妹與祐顯、涵星也是表兄妹,應該稱我一聲姑父才是。”
皇帝口中的祐顯全名慕祐顯,乃是大盛的大皇子殿下,端木貴妃所出。
坐在端木紜右手邊的端木緋正捧著茶盅飲茶,聞言,微微蹙眉。
她放下了茶盅,正欲開口,就聽另一個陰柔的嗓音響起:“老爺,那夫人可得不高興了,說不得要河東獅吼一番。”
岑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唇邊帶笑,向上首的皇帝行了禮。
皇帝雖被打斷了話,卻也沒惱,爽朗地笑道:“說的也是,倒是我疏忽了。”
端木貴妃名為貴妃,實則只是妾,按禮,妾的親眷可算不上親眷。這聲“姑父”一喊,可不是在打皇后的臉嘛?若是傳揚出去,說不得那些冥頑不靈的御使們又要上折子了,實在麻煩的緊。
“阿隱,還是你想的周全。”皇帝眉眼舒展,看來心情更為疏朗,隨手招呼道,“出門在外就別這么多禮了,坐吧。”
岑隱若無其事地應了,在下首坐下,若無其事地與皇帝閑話著,直到,外頭的錦衣衛在簾外稟道:“老爺,劉大人來了。”
坐在端木紜對面的姜姑娘心中一驚,但努力壓抑著心頭的震驚,不動聲色。
她多少有些猜出對方的身份不同尋常,現在這句“劉大人”等于是肯定了她的某些猜測,看來這位“慕老爺”很可能是某位宗室勛貴,所以才能隨意把一個官員叫來這茶鋪訓斥。
“讓他進來。”皇帝神色微冷,淡淡道。
岑隱起身,向三位姑娘溫和地笑道:“兩位端木姑娘,還有這位姜姑娘,這里悶得慌,不如去內堂喝杯茶!”
三個姑娘從善如流地打簾去了內堂,跟著,一個穿著天青色常服、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就冷汗涔涔地進來拜見皇帝。
之后,次間里就傳出了皇帝冷厲不悅的斥責聲:
“劉啟方,你這京兆尹就是這么管理京城治安的?!”
“光天化日之下,皇城根上,就有人敢直接強搶路人了?!”
“京中流民為患,你這京兆尹又在干什么?!安置流民,維護京城治安難道不是你分內之事!”
皇帝越說越氣,起初聲音不大,若隱若現……漸漸地,音量越來越響亮,隔著那道門簾都能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
可憐京兆尹劉啟方只能唯唯諾諾,不敢做一聲辯解。
內堂里,端木紜和端木緋徑自飲茶,只當做什么也沒聽到,唯有姜姑娘神色惴惴,不時朝那道通往內堂的門簾瞟去。
須臾,劉啟方就被皇帝冷聲揮退了。
次間里就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皇帝和岑隱。
皇帝喝了杯內侍奉上的熱茶,周身那股懾人的氣勢淡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看向了通向內堂的門簾,心念一動,想把端木紜她們再叫出來說話。
岑隱在皇帝身旁數年,只從他神色間細微的變化,就猜出他的意圖,卻是若無其事地笑著稟道:“老爺,屬下剛才得了消息,太夫人已經快到京城,今天天黑前應該可以抵京了。”
岑隱說得太夫人當然是指太后,太后月前去禮佛,直到今日方才歸來。
“不是說明天才到嗎?”皇帝有些意外,立刻就站起身來,“回去吧。”
皇帝沒再多留,帶著岑隱和幾個錦衣衛浩浩蕩蕩地走了。
端木緋聽著他們走出了外面的鋪子,聽著外面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外面徹底地安靜了下來,連帶內堂里都是一片死寂。
皇帝這尊大佛總算是走了!端木緋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下意識抬眼看著身旁的端木紜。
端木紜正垂眸捧起茶盅,側臉的輪廓鮮明,長翹的眼睫如蟬翼般微微顫動著,從窗口灑來的陽光在她的小臉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碎金,美得仿佛不似真人。
端木緋直愣愣地看著端木紜好一會兒,心里既自豪又糾結地暗暗嘆息:姐姐的容貌太出眾了,以后遇到皇帝還是避著些為妙……畢竟,從皇帝平常的行事看,在某些事上似乎不太拘小節。
而皇家也從來就是最不講規矩的,縱觀歷史,皇帝納姑侄、收乳娘、奪弟媳等等的荒唐事也沒少過……今上不是也才剛收了一對楊氏姐妹花嘛?!
剛才多虧了岑隱輕描淡寫地把“姑父”那個話題帶了過去……岑隱待她們姐妹委實不薄。
端木緋想著和岑隱相識來的種種,暗自記下了對方的這份好意與人情。
端木紜和端木緋又特意多留了一盞茶功夫,感覺錦衣衛引起的騷動平息了,這才起身與姜姑娘告辭,姜姑娘熱情地再次相送。
當三人走到鋪子口的時候,姜姑娘猶豫了一下后,忍不住捏中手中的帕子說道:“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剛才那位……”
她想問皇帝的身份,端木緋微微一笑,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壓在了粉潤的嘴唇上,只說了五個字:
“佛曰,不可說。”
外面的昌興街已經又恢復了原本的繁華,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熱鬧喧嘩,也有人遠遠地指著這里竊竊私語。
姐妹倆還記得來意,沒急著回尚書府,攜手沿街緩行,打量著街上的環境,言笑晏晏。
這昌興街就是條店鋪街,不僅有茶葉鋪、茶樓,還有布莊、首飾鋪、胭脂水粉鋪、書鋪……可說是應有盡有。
姐妹倆一邊走,一邊看,等走完這條街,她們身后的兩個丫鬟已經是大包小包地拎了不少東西,滿載而歸地坐上馬車離開了昌興街。
在馬車規律的晃動聲中,端木紜含笑問道:“蓁蓁,你說我們開什么鋪子好?”
端木緋就興致勃勃地把剛才看到的鋪子統統都說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歪著腦袋道:“姐姐,我看了看,這昌興街正好還缺一種鋪子,又非常適合我們。”
端木紜唇角的笑意更濃,“我們一起說好不好?”
端木紜伸出三根修長的手指,從“三”開始比手指,當她比到“一”時,姐妹倆同時脫口而出:
“繡莊。”
清脆整齊的聲音在車廂里驀然響起,姐妹倆都發出了輕快而默契的歡笑聲。
這條昌興街上正好缺一家繡莊,而繡莊里請的是繡娘,對于姐妹倆而言,最合適不過。
“可是,姐姐,我們現在一沒掌柜,二沒繡娘。”端木緋數著手指道,還是笑瞇瞇地,看著不覺得煩惱,反而覺得有趣。
“不著急,反正是我們自家的鋪子,不要租金,我們一步步來就是。”
端木紜揉了揉妹妹柔軟的發頂,烏黑的眼眸熠熠生輝。
“嗯。”
端木緋點頭乖巧地應了一聲,與此同時,車廂外傳來車夫揮動馬鞭的聲音,馬車似乎駛出了昌興街,車速還是變快。
端木緋隨手挑開窗戶一角,朝窗外的街道看去,路邊一雙空洞的眼眸正好映入她的眼簾。
四五個面黃肌瘦的乞丐正跪在路邊冷硬的地面上,身前放著一個個殘缺污濁的空碗。
京城里的乞丐似乎又更多了……
想到剛才那個搶走了皇帝錢袋的乞兒,端木緋的眼眸變得更為幽深,又放下了窗簾。
她們的馬車一路不曾停歇,飛快地穿行在街頭小巷,一炷香后,就抵達了尚書府,剛好才申時而已,天色尚早。
姐妹倆一回到湛清院,張嬤嬤就急匆匆地迎了上來,面露焦色,稟道:“大姑娘,四姑娘,四夫人半個多時辰前來過一趟……”
二人才坐下,沒來得及問四夫人所為何事,就聽外面的庭院里隱約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似乎有什么人在爭吵著。
緊接著,門簾一翻,碧蟬小跑著進來了,通稟道:“大姑娘,四姑娘,四夫人來了,氣……”氣沖沖的。
碧蟬的話沒說完,一個二十來歲的美婦一把推開她,滿臉怒容地走了進來,正是四夫人任氏。
碧蟬頓時噤聲,不敢再往下說。
任氏穿了一件鸚鵡綠十樣錦妝花褙子,一頭濃密的青絲梳了一個牡丹髻,插著一支攢珠累絲金鳳釵,步履間,釵上的金色流蘇劇烈搖晃著。
一進屋,她的目光就犀利地落在了端木緋身上,“端木緋!”
任氏橫沖直撞地快步來到端木緋跟前,抬手就指著她的鼻子斥道:“你說,你究竟給縭姐兒吃了什么?!”她眸含戾氣,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撕了端木緋”的模樣。
四夫人任氏嫁入端木家已經九年了,卻只得一女端木縭,年方六歲,平時是如珠如寶般養著,捧在手里怕嚇著,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以說,端木縭就是任氏的命根子。
端木緋想了想,就答道:“六妹妹上午在璇璣堂問我要石榴汁喝,我就讓綠蘿拿了一壺過來給她。”
“果然是你害我的縭姐兒!”任氏怒不可遏,心火直沖腦門,想也不想地揚手就一巴掌朝端木緋白皙的面頰扇去……
端木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任氏的右臂,毫不避諱地與任氏怒目直視,冷聲道:“四嬸母,您這是做什么?”
“你還問我做什么?!”任氏雙眼圓瞪,嗤笑了一聲,另一只手再次指向了端木緋,五官微微扭曲,“是我該問你妹妹,我家縭姐兒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要這樣害她?!縭姐兒從閨學回來就腹泄不止,還不是喝了這石榴汁的緣故?!”
想到女兒那蒼白虛弱的模樣,任氏就心如刀絞,怒火中燒,恨不得讓端木緋把女兒遭的罪也都受一遍!
端木緋眉頭微蹙,說道:“這不可能。我給六妹妹的石榴汁是新鮮石榴所制,我這幾天都在吃,一直好好的。四嬸母還是去查查六妹妹是不是吃壞了別的東西?”
任氏聞言更怒,猛地一甩手,從端木紜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對著端木緋甩袖冷哼道:“你一個傻子吃了當然沒事!”她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鄙夷。
端木緋看著任氏的眼神漸漸疏離,她自認不是那種非要把臉湊上去讓別人打一巴掌的良善之人。
“四嬸母,”端木緋黑白分明的眼眸一霎不霎地盯著任氏,不緊不慢地說道,“六妹妹吃壞了東西,我也很擔心,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既然四嬸母是這么看待我的,那么……”
她停頓了一下,原本溫和清亮的眼眸瞬間變得冰冷。
“送客!”
最后兩個字不留一點情面。
一旁的張嬤嬤和幾個丫鬟也都覺得今天四夫人實在是欺人太甚,端木緋一聲令下,張嬤嬤立刻就不客氣地對著任氏伸手做請狀,“四夫人,請。”
“端木緋,你害了我家縭姐兒還有道……放肆!你們幾個奴婢敢對我無禮……”
這一次,任氏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嬤嬤和丫鬟們合力推搡了出去,只余下門簾還在半空中輕顫不已。
任氏走了,東次間里陷入一片寂靜,落針可聞,空氣微凝。
端木緋沉吟一下后,吩咐碧蟬道:“碧蟬,你去菡萏院那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蟬應了一聲后,就退下了,與送走了任氏又回來的張嬤嬤交錯而過。
“大姑娘,四姑娘,”張嬤嬤面露愁容地說道,“奴婢看四夫人似乎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端木緋隨意地揮了揮手,不以為意道:“我問心無愧,不用擔心。”
張嬤嬤欲言又止,而端木緋只當沒看到,吩咐綠蘿和紫藤把今日在昌興街買的東西先收拾一下。
丫鬟們各自忙碌起來,井井有條,沒一會兒功夫就把堆在東次間里的大包小包都收拾歸置好了。
金烏西墜,湛清院里一片寧靜祥和,草木蕭瑟,秋意濃濃。
約莫一炷香后,碧蟬氣喘吁吁地小跑著回來了,帶回了她打聽到的消息。
“四姑娘,六姑娘從閨學回去后就開始腹泄,后來更是腹瀉不止……四夫人請了千金堂的程大夫過來給六姑娘看過了,程大夫說是吃壞了東西,給六姑娘扎了針,剛才又灌了藥,總算是止了瀉,不過人還有點虛弱……”
端木緋面露沉吟之色,室內一時沉默。
微風拂過時,枝葉沙沙作響。
綠蘿俏臉發白,不安地往前走了半步,訥訥道:“四姑娘,這石榴汁是奴婢親眼看著小廚房的丫鬟榨的,后來在璇璣堂里,又是奴婢親自送去給六姑娘的,沒經過別人的手啊……”
端木緋抬手示意綠蘿噤聲,又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這石榴汁肯定沒問題,她和姐姐天天都在喝,端木縭應該是因為別的東西吃壞了肚子……又或者,自己這邊送去的石榴汁里被什么人動了手腳。
端木緋瞇了瞇眼,若有所思,畢竟有機會在端木縭的食物里動手腳的人必是親近之人……
她正思索著,紫藤掀開門簾快步進來了,稟道:“大姑娘,四姑娘,永禧堂那邊的夏芙姑娘來了,說是太夫人請四姑娘過去一趟。”
姐妹倆互相看了看,隱約猜到賀氏在這個時候派人叫她們倆過去很可能與任氏有關。
“蓁蓁,我跟你一起去。”
端木紜率先站起身來,神色堅毅,眼眸明亮,她是決定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她的妹妹。
“嗯。”端木緋乖巧地點頭應了一聲,然后轉頭吩咐綠蘿道,“綠蘿,你去把我房里沒喝完的那壺石榴汁帶上。”
綠蘿快步領命而去,很快就把一個白瓷茶壺捧了過來,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捧著什么無價之寶般。
跟著,姐妹倆就隨夏芙一起前往永禧堂。
外頭夕陽把那西邊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血色,黃昏的秋風微涼,無數落葉如彩蝶般在風中飛舞旋轉著,優雅絢爛,卻又透著一絲深秋的凄涼。
“兩位姑娘請。”夏芙走在前面挑簾,把姐妹倆引進了東次間里。
屋子里靜悄悄的。
賀氏面沉如水地端坐在羅漢床上,任氏就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兩眼和鼻頭均是微紅,顯然是才剛哭過。
姐妹倆的到來讓婆媳倆凌厲的目光如刀子般射了過來,只是眼神各異。
四周的氣氛有些凝重,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
姐妹倆目不斜視地走到賀氏近前,正欲行禮,就聽賀氏冷聲斥道:“緋姐兒,你給我跪下!”
本來就要屈膝行禮的端木緋干脆就不動了,一臉疑惑地問道:“祖母為何要我跪?敢問祖母我可是犯了什么錯?”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一面鏡子倒映著賀氏那冷峻的臉龐。
只是這么看著這丫頭,賀氏心頭就覺得憋了一口氣,眸深似海。
“緋姐兒,我問你,”賀氏瞇眼盯著她,語調強硬地質問道,“你為什么要在石榴汁里下藥,害自己的堂妹?!”
話語間,她身上就釋放出一種懾人的氣勢。
任氏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著在一旁補充道:“千金堂的程大夫檢查了石榴汁,說是石榴汁里被下了巴豆,所以縭姐兒才會腹瀉不止。緋姐兒,都是自家姐妹,你小小年紀,怎么可以這么狠毒!”任氏狠狠地瞪著端木緋,眼眶更紅了。
端木緋雖然可以理解任氏一片愛女之心,卻也不會為此就委曲求全,直接否認道:“祖母,四嬸母,巴豆不是我下的,此事與我無關!”
任氏氣得霍地站起身來,指著端木緋怒道:“石榴汁是你給璃姐兒的,不是你還有誰!”
賀氏眉宇緊鎖,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緋姐兒,你犯了錯,還不認,真是冥頑不靈!”賀氏的聲音冷得可以掉出冰渣子來,“今天我就罰你跪祠堂,好好反省,什么時候知錯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端木紜眉頭一皺,正要啟唇,耳邊已經傳來端木緋清脆的聲音:
“祖母,我不能領罰!”
端木緋直直地望著賀氏,眉眼彎彎,看來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賀氏只覺得臉上發疼,像是端木緋一巴掌生生地甩在了她臉上。
“既然你不知反省……來人,給我上家法!”
賀氏氣得臉色微微發青,“啪”地一掌拍在了手邊的小案幾上,震得上面的茶盅微微一顫,四周的丫鬟婆子皆是垂眸,噤若寒蟬。
賀氏一聲令下,立刻就有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取來了家法。
端木家的家法是一條一寸多寬的竹板子,兩尺長,被削得薄薄的,可是抽打在皮膚上,力道卻不小,不超三下必能見淤,十下就就會破皮……
此時此刻,端木紜終于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她上前半步,伸臂把端木緋護在了身后,對著那婆子斥道:“誰敢打我妹妹!”
她明亮的眼眸對上賀氏,語氣堅定地又道:“祖母,既然端木府容不下我們姐妹,那我們搬出去住就是!”
聞言,賀氏的臉色更難看了,這長房的姐妹倆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仗著老太爺的幾分寵愛,小的大的都不把自己這祖母放在眼里,視家法為無物!
還動不動用搬出尚書府來威脅自己,這滿京城有哪家的孫女敢如此囂張的?!
“給我打!”賀氏近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兩個人一起打!”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那一瞬,一個熟悉的男音隨著一聲打簾聲響起: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鬧哄哄的!”
著一襲太師青暗紋直裰的端木憲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聲音中透著明顯的不悅。
東次間里的氣氛驟然一變。
賀氏和任氏心里一驚,沒想到端木憲竟然在這個時候恰好來了。
端木緋半垂小臉,頰畔的一縷碎發擋住了她微翹的嘴角。
明知道賀氏來者不善,端木緋當然不會傻得上門來討罰。方才她故意吩咐綠蘿去房里取石榴汁,趁著那個空擋,悄悄吩咐碧蟬待會兒去外院請端木憲來,不過要讓端木憲比她們晚一刻鐘到永禧堂才行。
碧蟬這小丫頭果然機靈,可以出師了,挑選的時機恰恰好。
剛才的那一幕足以讓端木憲看到她和端木紜在這府里受的委屈,也可以讓她自己省去不少口水。
端木憲看著端木緋烏黑的發頂和半垂的小臉皺了皺眉,掀袍在羅漢床上坐下,然后對著賀氏道:“阿敏,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對兩個丫頭喊打喊殺的!從前便是家中的幾個哥兒頑劣,也不見你動用家法……”?
言下之意顯然是在指責賀氏對端木紜姐妹太過嚴苛。
賀氏如何聽不懂,原本就燒得正旺的心火仿佛被澆了一桶油似的熊熊燃燒起來,卻又不得不壓下火氣,一五一十地把端木緋下藥害端木縭的事大致給說了。
端木憲聽著眉頭也皺了起來,面沉如水,賀氏心里一喜,正想再把剛才兩姐妹的忤逆之舉加油添醋地說幾句,卻聽端木憲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事肯定與四丫頭無關!”
賀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氣血翻涌,咬牙道:“老太爺,緋姐兒謀害縭姐兒罪證確鑿,她小小年紀如此歹毒……”
“住口!”端木憲直接打斷了賀氏,不悅道,“你只是聽了老四媳婦這么一說,就定了緋姐兒的罪?”
端木憲的語氣中透著濃濃的失望,“阿敏,你一個做長輩的,就如此草率地就說孫女歹毒,也不怕外人說你不慈?!”
賀氏捂著胸口,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受傷地看著端木憲,端木憲還沒對她說過這么重的話,而且還是在媳婦、孫女的面前!
這些日子來,為了這對姐妹,端木憲屢屢下她的臉面,她在這個家里還有什么地位?!
任氏更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眸,眼睛幾乎瞠到了極致。
她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憤恨,脫口道:“父親,我不服!平平都是您的孫女,難道我的縭姐兒就這么白白遭了罪!”
端木憲目光銳利地看向了任氏,端木憲平日里對幾個兒媳一向和善,任氏還是第一次看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不由心中一凜。可是為母則強,她還是強撐著與端木憲對視。
端木憲緩緩道:“四丫頭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以端木緋的聰明才智,就算是要害人總要有個理由,下藥去害端木縭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對端木緋而言,根本無一利。
任氏不服氣,還想說話,端木緋卻搶在她前面出聲道:“祖父,照我看,想要知道是誰下的藥并不難……”
一句話讓端木憲、賀氏、任氏以及端木紜四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端木緋歪著小腦袋,嘴角習慣地彎成了月牙兒,伸出右手五指大張地對著端木憲比了比,道:“祖父,五天。給我五天的時間,五天后我必會給您一個真相。”
“五天?”任氏嘲諷地勾唇,冷冷地說道,“要是真有什么‘真相’,為什么還要等五天后?!”
端木緋總算看向了任氏,一本正經地說道:“五天后我正好要去皇覺寺拜拜,可以順便問問菩薩到底是誰干的。菩薩知我一向虔誠,肯定會告訴我的!”
荒謬!
賀氏和任氏都傻眼了,完全沒想到端木緋竟然滿口胡言起來,這個傻子莫不是瘋了?!
一旁的端木憲卻是神色緩和了下來,忍俊不禁。
他知道這個四孫女最是聰慧,既然她這么說了,那必是可以的……想必她已經有所成算了。
“好,那祖父就當你今日立了軍令狀,給你五天時間。”端木憲爽快地答應了。其實就算查不出來也沒事,有自己在,看誰敢為難四丫頭?!
端木憲在府中一向說一不二,任氏嘴唇動了動,最后只能暗暗地咬牙切齒,心中憤憤不平:他們四房是庶房,在府里一向不得看重……沒想到女兒都病到這個地步,端木憲作為祖父竟然如此不公!
好,她就且等五日就是!
端木緋只當沒看到任氏那怨恨的眼神,給端木憲和賀氏行了禮后,就與端木紜一起離開了永禧堂。
夕陽落得更低了,只剩下了西邊的一條紅線,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夜就快要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