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鋪子里的柳映霜已經看到了她,喊了一聲:“萬家表舅母……”
萬夫人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先帶著女兒進去了,可沒等女兒給柳映霜見禮,她就“歉然”地說道:“映霜啊,我娘家那邊出了點事,不能久留,我和瑩姐兒特意來給你道聲賀就走。”
萬姑娘聽著心里很是驚訝,飛快地朝母親看了一眼,掩飾地垂眸。
柳映霜皺了皺眉,雖然萬夫人這番話聽著是合情合理,但是她還是感覺哪里有些古怪,對方既然有事,那還不如別來,人都來了,又匆匆地告辭,這不是掃興嗎?!
柳映霜心里暗惱對方不給面子,下一瞬,后方又傳來笑吟吟的招呼聲:“潘少夫人,我們來晚了,還請見諒。”
反正今天來的人不少,柳映霜也懶得搭理萬夫人了,淡淡道:“表舅母,瑩表妹,慢走。”
柳映霜直接從母女倆身旁走過,朝前方幾位剛來道賀的夫人迎了上去,心道:哼,也不過是區區五軍營指揮同知,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遇到她姑父,還不是要卑躬屈膝!
柳映霜不再理會萬夫人母女,招呼起那幾位夫人,又炫耀地引著她們去看自家鋪子里的云瀾緞。
“大伙兒看,我這里的云瀾緞總共有二十四種顏色,比起別家鋪子才十二個顏色,多了一倍。而且,每種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瞧瞧,陽光一照,料子就流光溢彩的。”
“我已經令染坊那邊加派人手加緊染布,再過三天,又可以產出四五十匹布。”
“誰想要定制衣裳,可要趕早,只要十天就能制一身,還能趕得及過年穿。”
柳映霜在眾人驚嘆的目光中,口若懸河地介紹著自家的料子,說得不少婦人都是心有所動,聽說染芳齋的生意都排到半年后了,現在又不接生意了,便是她們想穿,也穿不上云瀾緞。
見在場的夫人姑娘們都是目露異彩,柳映霜心里得意洋洋,暗道:這都是那個端木紜自找的!誰讓她做生意還拖拖拉拉,把客人拒之于門外……便是端木紜不賣云瀾緞給她又如何,現在她自己開了鋪子,就別怪她把生意都籠絡過來!
萬夫人并不在意被柳映霜無視,默默地帶著女兒走了,透著幾分迫不急待。
走的不僅是萬夫人母女,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也不乏消息靈通的人,那些個知道染芳齋來歷的人紛紛地找借口溜了。
有人出去,就有人進來,鋪子里還是一般熱鬧,柳映霜毫無所覺。
但有些人卻是感覺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粉衣姑娘有些遲疑地看著柳映霜,念著閨中的情分,她故意挽著柳映霜的胳膊把她拉到了窗邊,然后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含蓄地提點道:“柳姐姐,這云瀾緞除了你這里,也只有對面的染芳齋有的賣吧?……我聽說染芳齋是首輔家哪位姑娘的鋪子吧?”
粉衣姑娘話里說的是首輔家的姑娘,其實沒說出口的卻是那個“岑”字。
柳映霜是聰明人,再說了,她本就有意針對端木紜,自然聽明白了對方的暗示,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
粉衣姑娘以為她沒聽明白,心里有些著急,正想再提點幾句,就聽柳映霜似笑非笑地又道:“那又怎么樣?我就不信,東廠會為了區區一家鋪子來找我麻煩。”
柳映霜的目光透過窗戶,老神在在地看向了斜對面的染芳齋。
她這鋪子是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又沒違背大盛律法。而且,她姑父可是京衛大營統領魏永信!并不是只有端木紜才有靠山的。
看著對面冷清的染芳齋,柳映霜瞇了瞇眼,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挑釁之色。
她倒要看看端木紜的這家鋪子門庭如此冷清,能撐到幾日!
染芳齋這幾日的確很冷清,自從停了定制衣裳的生意后,鋪子里賣的東西很少,都是那種帕子大小的小繡品,鋪子里外每天看著都是冷冷清清的。
鋪子里的伙計是個二十多歲的圓潤婦人,她也同樣在偷偷地望著斜對面的海瀾坊,心里實在是壓不下這口氣。
“楊師傅,潘家那位五少夫人也太過分了,故意把那家海瀾坊開到我們的斜對面,賣的還是和我們一樣的云瀾緞,擺明是想搶我們的生意!”
“我剛才聽到了,他們的伙計還在那里吹噓呢,說他們鋪子的云瀾緞,顏色比我們多,時間比我們快,價錢只有我們的一半!”
“還說什么他們店是客人至上,只要客人喜歡,他們說什么也會盡快把衣裳趕制出來,不會讓人等上半年的……他們這什么意思,分明是指桑罵槐的!”
婦人氣得不輕,憤憤不平地向楊師傅抱怨著。
“……”楊師傅欲言又止,心里也不太痛快,多少懷疑對方的云瀾緞怕是“來路不正”……海瀾坊一開張就是這般聲勢赫赫地針對他們染芳齋,委實也太過分了!
這時,通往內間的錦簾被人從另一頭挑開了,端木紜率先從錦簾后走了出來,后面跟著剛試好衣裳的舞陽。
舞陽與岑隱一樣,都算是鋪子里“插隊”的客人,早在鋪子開張前,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就給幾個親近的朋友都特意留了料子,包括安平、封炎、涵星等等個個有份。
此刻舞陽身上穿的就是她的新衣,朱紅色的料子鮮艷奪目,步履間,裙子微微搖曳、翻飛著,料子上泛出各種鮮艷的紅色,石榴紅、海棠紅、棗紅、妃色、緋紅……各種各樣紅色如紅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艷麗的光芒,讓人幾乎移不開視線。
舞陽那端麗的臉龐在身上這襲衣裳的映襯下又添了三分艷色。
柜臺旁的那個圓潤婦人看著幾步外高貴而不失明艷的舞陽,幾乎呆住了。
舞陽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看了看那個婦人,方才她也聽到了婦人的那番抱怨,皺了皺柳眉。潘五少夫人豈不是那個嫁到潘家去的柳映霜!
舞陽一向聰明通透,稍微一想,就想通了柳映霜那見不得人的齷齪行為。
別人也許不知道,舞陽可清楚云瀾緞的配方是端木緋對著一本古籍研究試驗了許久才研制出來的,在京城,不,應該說在大盛獨此一份。
那么,柳映霜又是從何處得來呢?
舞陽瞇了瞇眼,眸光銳利,“阿紜,是不是你那家染坊里有人被柳映霜收買了,出賣了云瀾緞的方子?”
“十有八九吧。”端木紜一邊應聲,一邊牽起舞陽的手繞過一道五扇屏風,去了屏風后的貴賓室小坐。
妹妹手里的那本古籍她也看過,至少有一百多年,古籍中多處都被蟲蛀、鼠嚙,殘缺不齊,若非是妹妹靜得下心,耐得下性,又參考了其他關于染布的書籍一點點地研究,這“云瀾緞”是決不可能復原的。
柳映霜想要再找到一本同樣的古籍慢慢研究,當然也是有那么丁點可能性,卻不至于那么“快”,她這么快就研究出了云瀾緞,唯一可以走的捷徑也是她名下的那間染坊了。
“舞陽,喝茶。”
端木紜請舞陽坐下,又親自給她斟玉蘭花茶,清新的花茶香彌漫開來,令人聞著精神一振。
鋪子里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人,而且貨柜上也沒有料子,清冷得很,與外面街道上的繁華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
舞陽透過那半敞的窗戶朝斜對面車馬盈門的海瀾坊望去,眉心緊蹙。
“阿紜,那個柳映霜也太囂張了,”以前在魏家時,柳映霜就無法無天的,嫁了人后,簡直變本加厲了,“潘家真是沒家教!”
舞陽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虞,聲音明快,“阿紜,要不要本宮出面替你教訓一下柳映霜?!”
端木紜把倒好的花茶捧到了舞陽跟前,笑瞇瞇地說了一句:“殺雞焉用牛刀!”
舞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眉頭舒展,撫掌道:“說得是,殺雞焉用牛刀。”
一想到自己是那把“牛刀”,舞陽笑得更歡,如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冬日的幾縷陽光透過半敞的窗戶灑了進來,灑在舞陽的臉上、身上,令她這襲云瀾緞的衣裙越發奪目,仿若天衣。
舞陽忍不住順著陽光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愛不釋手地輕輕撫了撫,喜歡得不得了。
端木紜也在看舞陽身上的衣裙,滿意地勾唇笑了。
云瀾緞目前對外銷售的是十二種顏色,舞陽身上的其實是第十三種顏色,因為需要用到一種蜀地才有的朱露草,端木紜便千里迢迢地派人去蜀地采購朱露草,因此拖到臘月初才染好。
自家的云瀾緞那是獨一無二的。
有道是,欲速則不達。
端木紜笑了,優雅地喝著花茶,依舊氣定神閑。
舞陽看著端木紜,乍一看,她笑得如常,可是舞陽總覺得她笑得有一絲像端木緋。
舞陽順應自己的直覺,好奇地問道:“阿紜,你有什么打算?”
端木紜放下茶杯,那雙明亮的柳葉眼里閃動慧黠著的眸光,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就算沒有海瀾坊,也會有江瀾坊、河瀾坊。染芳齋的生意這么好,云瀾緞又賣得貴,這其中的盈利也不難算,我和蓁蓁早就猜到染芳齋的存在很容易引來別人的覬覦。”
舞陽的眸子登時就亮了起來,被挑起了興趣。
既然端木紜和端木緋早就猜到了這一點,那想來應該早有準備吧。
誰想,端木紜卻是笑瞇瞇地說道:“既然想跟風,那就讓她跟去吧。”
舞陽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端木紜調皮地朝她眨眨眼睛,笑得像一頭狡黠的狐貍。
舞陽瞬間明白了,心里默默地想著:果然,阿紜其實很像緋妹妹。
她們姐妹倆也從不是什么任人欺辱的性子,挨了打卻暫時沒還手,想來是有更好的主意……或者說,更有趣的主意?!
舞陽動了動眉梢,瞇眼笑了,笑容璀璨,感覺好像越來越有趣呢!
端木紜沒再說,舞陽也沒再問,執起手邊那粉彩蝶戲芍藥花的白瓷茶杯,優雅飲了幾口花茶,唇角微揚。
“阿紜,你這花茶不錯,送本宮一罐吧。”
于是,舞陽離開時,不僅身上多了新衣,還連吃帶拿地從端木紜這里拿了好幾罐花茶,這才心滿意足地在端木紜的陪伴下,出了染芳齋的大門。
兩位姑娘方一出門,正巧就對上柳映霜與幾位夫人一邊說笑,一邊從斜對面的海瀾坊中走出來,容光煥發。
兩家鋪子相距也不過兩丈左右,柳映霜自然也看到了端木紜和站在端木紜身旁的大公主舞陽,目光在二人身上流連了一番。
柳映霜身旁的幾位夫人立刻注意到了,也順著柳映霜的目光朝端木紜和舞陽看去,她們只是四五品武將府邸的女眷,并不認識大公主,卻認出了舞陽身上那襲流光溢彩的衣裙乃是云瀾緞所制作,那鮮艷華美的料子在冬日的暖陽照耀下,美得不可思議。
那幾位夫人本來心里多少覺得云瀾緞太貴,如那云錦似的寸錦寸金,此刻看著舞陽身上的衣裙,忍不住就是一陣驚艷贊嘆,喜笑顏開,覺得她們這銀子真是花得值得!
更有夫人當下就說要再給二女兒也訂一身春裳。
“吳夫人,你放心,我給你留著料子,你哪天帶令嬡來我這里量尺寸就是了。”柳映霜笑著一口答應,還對著端木紜投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端木紜請公主為她的鋪子造勢又如何?!
她的染芳齋只能產那么丁點的云瀾緞,到最后她做再多,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平白給自己的海瀾坊當招牌罷了!
柳映霜心里越發得意了,對著端木紜不屑地撇了撇嘴。
舞陽知道端木紜另有打算,就只把柳映霜當做跳梁小丑,也懶得再多看這等小人,免得污了自己的眼。
她與端木紜一前一后地上了公主府的馬車,馬車在熱鬧嘈雜的街道上緩緩往前駛去,把這繁華與喧囂拋在了后方。
海瀾坊的客人絡繹不絕,不僅只是開業的第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生意是越來越越紅火,賺得是盆滿缽滿,狠狠地壓了染芳齋一頭。
云瀾緞在京中的名氣也更大了,京中各府以及富戶家的女眷都在討論著云瀾緞,不知不覺,她們口中的云瀾緞成了海瀾坊的云瀾緞,染芳齋似乎被人遺忘了。
在京城,根本就沒多少秘密能瞞過東廠的耳目,更何況,柳映霜行事這么張揚,海瀾坊如此高調。
因為事關端木緋的嫁妝,東廠的人不敢輕怠,層層上報,安千戶唯恐讓曹千戶搶了先機,立刻殷勤地親自去向岑隱稟報了,把潘五少夫人收買人偷了云瀾緞的方子又開了家海瀾坊的事都一一稟了。
“……”岑隱正在書房里看幾道折子,聞言,從折子里抬起頭來,右眉輕輕一挑。
岑隱的眉毛其實不過稍微地挑高了那么一毫,可是安千戶一向善于察言觀色,心知自己稟對了。
也是啊。
事關四姑娘,督主怎么可能不上心!
安千戶心里為自己的明智叫好,也覺得這潘家委實是找死!
偷四姑娘的方子,搶四姑娘的生意,這不是間接地打督主的臉嗎?!
不知死活!
安千戶一邊打量著岑隱的臉色,一邊很主動地提議道:“督主,要不要屬下派人去把那家海瀾坊給封了,再去一趟潘家警告一下……”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岑隱抬起右手,示意他噤聲。
岑隱淡淡道:“不用了。”
安千戶聞言臉上難掩驚訝,但還是立刻就應了。督主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頓了一下后,岑隱又道:“你讓人看著點,別讓潘家那位五少夫人‘鬧事’。”岑隱在最后兩個字上微微加重音量。
安千戶懵了,實在不明白潘家的那間海瀾坊生意這么紅火,潘五少夫人又怎么會鬧事呢?!
照理說,鬧事的不應該是那些眼紅別家生意好的人嗎?
“督主……”安千戶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岑隱。
而岑隱顯然不打算解答他心中的疑問,笑而不語,慢悠悠地端起一旁的茶盅,品起茶來。
安千戶雖然不得其解,但還是能看出岑隱的心情不錯,連忙抱拳應命:“是,督主。”
說完這事,安千戶又繼續稟起朝政,說起武將考核已經結束了,說起那些武將已陸續前往各地赴任,說起這次不少衛國公派系的武將對耿安晧諸多不滿,覺得無論是考評還是任命都不如耿海在時……
說著說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安千戶不禁微微皺眉,心里暗道:也不知道誰這么毛毛躁躁的……
后方的錦簾很快被人打起,一個青衣小內侍進來恭敬地稟道:“督主,江南來了八百里加急,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錢義斌親自送來的……”
內侍半個字沒提皇帝,但是無論是岑隱還是安千戶都心知能讓堂堂錦衣衛副指揮使日行八百里地趕來京城的當然只有皇帝。
“傳。”
安千戶撇了撇嘴,心里有幾分不以為然:皇帝這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了,怎么江南的事還要勞煩督主?!
思緒間,形容憔悴的錢義斌已經隨那個小內侍進來了,疾步走到安千戶身旁,把手里的密信呈上。
小內侍接過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再轉呈給岑隱。
岑隱一邊看著那封密信,錢義斌一邊在一旁把這兩月在江南發生的事都說了,從逆黨白蘭軍弄沉風陵舫說起,說到皇帝派施總兵和封炎剿匪,再說到白蘭軍大部隊被剿滅,匪首白蘭潛逃,并在姑蘇城里興風作浪,張貼了先帝的遺詔拓本;又說到皇帝暈厥重病等等。
當錢義斌說到遺詔時,岑隱眉梢微動,嘴角微微地勾勒出一道幾不可見的弧度。在封炎離京前,他特意見了他一面,把當日從楊家得到的那份遺詔給了他,看來他把遺詔用得恰到好處。
安千戶也在一旁聽著,不禁皺了皺眉,心里覺得從蔣州總兵、到應天巡撫、到姑蘇知府……還有錦衣衛,全部無能得很,這么點小事還鬧得江南沸沸揚揚,這要是他們東廠出手,肯定是雷厲風行,干凈利落。
思緒間,錢義斌還在稟著:“……皇上的意思是,請岑督主即刻趕去江南。”
岑隱看完了密信后,就隨手把它往一旁的火盆里一丟,火盆里立刻就躥起一道火苗,貪婪地把紙張吞沒了……
岑隱淡淡道:“錢副指揮使,此事本座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
岑隱只說知道了,卻沒有說他何時起程,錢義斌也不敢問,抱拳行禮后,就告退了。
岑隱對著安千戶揮了揮手,示意他也退下吧。
當兩人一前一后地出去時,錦簾被打起,外面的寒風吹了進來,火盆里的火焰被風吹得跳躍了幾下,一時高一時低……
岑隱怔怔地看著火盆,火焰中,那張被燒掉了大半的絹紙上,皇帝所留下的御印還清晰可見,火焰急速蔓延,那張殘破的絹紙很快被徹底燒成了灰燼。
只剩下一簇簇火焰還在火盆里跳躍著,橘紅色的火光倒映在岑隱那幽魅的眼眸中,映得他的眸子似乎也燃著火焰似的,異常的明亮。
書房里只剩下了岑隱和那個青衣小內侍,寂靜無聲。
小內侍見岑隱的茶盅空了一半,連忙默默地去給他重新泡了一盅茶,換下舊茶。
岑隱慢條斯理地喝起茶來,那小內侍搞不清楚督主到底高不高興離京,也不敢隨便搭話,免得說錯了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內侍無聊地幾乎快要數起手背上的汗毛時,忽然聽岑隱的聲音再次幽幽地響起:“宣內閣到文華殿。”
“是,督主。”小內侍領命后也退了出去。
皇帝既然都派人來宣岑隱,岑隱當然是必須跑一趟江南的,只不過,他要離京,并不是當天說了當天就能走的。
半個多時辰后,包含端木憲在內的三位內閣大臣就來到了文華殿見岑隱,當聽說皇帝急召岑隱去江南時,端木憲只覺一言難盡,與身旁的游君集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
皇帝自己就在江南,帶去江南的人更是數以千計,其中也不乏朝堂中的能臣干吏,還有一眾江南官員可以任由皇帝差遣,卻還要千里迢迢地來宣岑隱……
無論端木憲和游君集等人心里再怎么腹誹,也不敢掛在嘴上,外表都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岑隱大致交代了一番,最近京里還算風平浪靜,朝事自然都交由內閣商議決定,要是有無法決定的要事難事就遞到江南,至于南境北境那邊的糧草器械補給,就按照之前商議的進行……
花一兩天的時間把一些要緊事一一處理后,岑隱在啟程趕往江南前,又特意去了一趟端木家。
如今端木家的門房已經認識這位“曾公子”了,立刻就令門房婆子去湛清院稟報,不多時,就有小丫鬟迎了他進府。
岑隱是從西側角門進的,進去時,東側角門也打開了,駛出了一輛黑漆平頂馬車,岑隱沒在意那輛馬車,可是馬車里的人卻留意上了他。
小賀氏今天是打算去楊府看望自己的女兒端木綺,出門時,正好看到另一側角門開著,就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背影。
雖然沒瞧見對方的正臉,但是,以小賀氏的眼光,只看青年身上穿著那身藍地仙鶴梅蘭竹紋云錦袍子以及那通身高貴優雅的儀態氣度,就能看出對方身份非凡。
“停車。”
小賀氏忽然喊了一聲,趕車的馬夫嚇了一跳,連忙停下了馬車。
小賀氏招來了隨行的婆子,吩咐道:“你去問問,剛剛進去的那位公子是誰。”
婆子連忙領命,匆匆地跑去西側門,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對著馬車里的小賀氏稟道:“二夫人,門房說是曾公子。”
曾公子!小賀氏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帕子,這是她第三次聽到這位公子了。
第一次是她聽說端木紜出府與這位曾公子私會。
第二次是今年六月端木紜請了曾公子來府上,離開時,還是老太爺親自把人送走的,彼時府里就有了流言,說那位曾公子是未來的大姑爺。
第三次就是今天。
小賀氏眉宇緊鎖,忍不住又朝西側門那邊望了一眼。
去年六月時,她也一度以為端木紜好事近了,畢竟端木紜也老大不小了,而且老太爺對這位曾公子顯然頗為滿意,可是半年過去了,這樁婚事卻是石沉大海,小賀氏一度以為是端木紜剃頭擔子一頭熱,那曾公子如果真的是宣平侯世子,十有八九根本就看不上端木紜這個喪母長女。
沒想到時隔半年,曾世子居然又來了!
難道這婚事還是成了?!
小賀氏的眼神更陰郁了,驚詫、憤怒、嫉妒、不甘……皆而有之。
她隨手放下了把窗簾又放下了,淡淡地丟下了兩個字:“走吧。”
車廂外的馬夫吆喝著甩出馬鞭,趕著馬車繼續上路了。
馬車漸行漸遠,而此刻岑隱早就在小丫鬟的指引下來到了朝暉廳中。
廳堂里早就有粗使婆子點起了兩個銀霜炭盆,溫暖如春,只是偶有寒風從敞開的廳堂的大門吹進來。
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庭院里的枝葉搖曳聲不時傳來。
“曾公子,請坐。”
小丫鬟聲調僵硬地請岑隱坐下,想著門房說這是未來的大姑爺,不禁有些緊張,悄悄地打量著岑隱那張絕美的臉龐,覺得這未來的大姑爺還真是好看到了極點,怕是連大姑娘都要被比下去……
不過,這位曾公子長得雖然好,卻似乎有些可怕……
小丫鬟連忙又收回了視線,明明方才從西角門到朝暉堂的這一路,這位曾公子除了最初的“勞駕”兩個字外,什么都沒說過,但是她就是有一種直覺,覺得這位公子似乎比老太爺還要可怕。
小丫鬟胡思亂想著,正打算問他想喝什么茶,卻見才坐下的岑隱又霍地站起身來,眉心微蹙。
小丫鬟心里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跟著,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了一道黑影如幽靈般閃過,跟著身邊的小方幾上就多了一只黑鳥。
這一次,她真的嚇到了,如受驚的小鹿連退了兩步,才遲鈍地想起這是大姑娘和四姑娘養的那只八哥。
原來曾公子是看到了小八哥才站起身啊。小丫鬟心道,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對著岑隱解釋道:“曾公子,這是我們大姑娘養的……”
“小八。”
岑隱根本沒在意那個小丫鬟,對著小八哥喚了一聲,絕艷的唇角微微翹起,讓他原本冷然的面龐柔和了一分。
“呱!”小八哥當然還記得岑隱,歡樂地與他打招呼,在方幾上跳了跳,翅膀也隨之撲扇了兩下。
岑隱從一個荷包里摸出了一小把松仁,往方幾上一撒,小八哥立刻歡快地啄起松仁來,“篤篤篤……”
這松仁莫非是特意給小八哥準備的?這個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小丫鬟心頭,她怔了怔,恍然大悟。
是了。這位曾公子既然是未來的大姑爺,也曾應大姑娘之邀來過府中,見過小八哥也不出奇。
“篤篤篤……”
小八哥歡快地啄了會兒松仁,又忽然拍著翅膀又從方幾上飛了起來,朝廳外飛去,一個披著大紅斗篷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廳外的庭院中,少女笑容明艷,步伐矯健,正是端木紜。
端木紜很快跨過門檻進入廳堂中,紫藤替她解下了她身上的斗篷,幾乎下一瞬,小八哥拍著翅膀穩穩地停在了她的肩頭,時機抓得剛剛好。它嘴里“呱呱”叫著,似乎在告訴她,岑隱來了。
端木紜伸手在小八的下巴上輕輕撓了一下,笑吟吟地說道:“小八,你剛才是不是又給岑公子添麻煩了?”
說著,她臉上的笑意更濃,比庭院里的紅梅還要嬌艷。
端木紜心里其實有些意外岑隱會來,臨近過年,祖父端木憲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又是好幾天在宮里和戶部衙門住著沒回府,岑隱要監朝,顯然也要忙的事也不會少。
“嘎嘎!”小八哥似乎聽明白了,委屈地拍著翅膀從端木紜的肩頭飛走了,往岑隱地肩頭一蹲,“呱呱嘎嘎”地叫著,似乎在告狀,又似乎在申辯什么。
岑隱看了看端木紜,又看了看小八哥,含笑道:“小八很乖。”
小八哥樂了,鳥心大悅,又飛到方幾上去吃它的松仁。
岑隱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異芒。
他的理智告訴他,他不該來,可他猶豫良久,還是來了。方才,他其實想走,卻又正好被小八哥攔下了……
他心里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臉上不露聲色,話鋒一轉:“端木姑娘,我馬上要去江南。”
端木紜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心念飛轉:這個消息來得委實有些突然,難道是江南出了什么事,皇帝才召岑隱過去?
“姑娘可有什么東西要捎給令妹的?”岑隱問道。
端木紜的思緒被他這句話打斷,想起上個月封炎啟程時也特意來問過有沒有要捎的,忍不住勾唇笑了,唇角揚起一抹明媚的微笑,一雙烏眸里閃著熠熠的亮光。
岑隱的眸子也隨著她明媚的笑容亮了亮,疑惑地挑眉。
這時,小八哥吃完了方幾上的松仁,“呱”地沖岑隱叫了一聲。
岑隱只能又從隨身的一個荷包里抓了一把松仁給它。
看著這一幕,端木紜笑得更為燦爛,道:“馬上要過年了,我也正打算捎些東西給蓁蓁,那就煩擾公子了。”
端木紜轉頭吩咐紫藤道:“紫藤,你去把我給蓁蓁準備的清醬肉,還有我最近給她做的一身新衣,對了,還有我前兩天淘的幾本琴譜棋譜都拿來。”
紫藤領命退下,端木紜又看向了岑隱,笑著解釋了一句:“每年過年蓁蓁都要吃我親手做的清醬肉和餃子。今年餃子是肯定不能包給她吃了,幸而這清醬肉不易壞……”
說話間,小八哥又“呱呱”地打斷了他們,一臉期待地仰頭看著岑隱,那樣子已經很明確了。
端木紜看著空空如也的方幾,登時就有種自家孩子真是貪吃的汗顏。
“岑公子,不用理它。”端木紜好笑地說道,說話間,她忽然遲鈍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她還沒給岑隱上茶呢。
“還不趕緊上茶。”端木紜連忙又吩咐那個傻乎乎地站在一邊的小丫鬟。
那個小丫鬟如夢初醒,匆匆忙忙地去給岑隱和端木紜倒茶。
小八哥還站在方幾上沒離開,固執地看著岑隱,見呱呱叫沒用,就開始賣弄起它貧乏的詞匯,“美美”地叫著,態度極為諂媚。
岑隱本來是想把荷包里剩下的松仁都給小八哥的,但是端木紜既然說了別理會它,他也就沒去看它,只當它不存在。
“端木姑娘,你喜歡什么,我去江南給你帶回來了。”岑隱看著端木紜問道。
過來上茶的小丫鬟正好聽到了,心里覺得自己的直覺似乎不太靈了,這位曾公子明明一點也不可怕,而且還對大姑娘好得不得了。
看來這門婚事就像府里前幾個月傳得那樣,十有八九了。
小丫鬟默默地上茶,先是岑隱,再是端木紜,她收起托盤要退下時,見端木紜神情怔怔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呆住了。
大姑娘莫非是害羞了?小丫鬟一邊想,一邊退到一邊候命。
端木紜呆了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她習慣了照顧妹妹,很少想到自己……
怔了片刻后,她的第一直覺是想說不用了,妹妹會給她帶,但話到嘴邊,她又改變了主意。
端木紜濃密長翹的眼睫微微顫動了兩下,在眼窩處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讓她白皙如玉的臉龐看著宛如一尊精致的玉像般。
她似乎在思索著,屋子里也靜了下來。
岑隱也不催促,慢慢地飲著茶。
小八哥不知何時飛走了,少了它以后,這廳堂里變得尤為寂靜,一旁的小丫鬟真想念小八哥在時的熱鬧,自己也不至于這么拘謹……小丫鬟一不小心就開始魂飛天外地胡思亂想。
很快,端木紜就抬眼看向岑隱,微微一笑,道:“岑公子,你若是去靈隱寺,給我帶一盞佛燈吧。”
“好。”岑隱笑著頷首應下了。
這時,紫藤帶著三個包袱回來了,清醬肉、書和衣裳各放了一個包袱。
事情辦完了,岑隱也就沒久留,他本就是百忙之中擠出時間過來這一趟,端木紜親自把人送到了儀門處。
當天午后,岑隱就啟程離京了,帶著端木紜托他捎的東西以及簡單的行囊,隨行的還有錦衣衛副指揮使錢義斌和東廠百余號人,一隊車馬浩浩蕩蕩地從京城的南城門駛出,趕了一下午的路,直到夜幕落下才進了官道邊的一家驛站休息。
岑隱在驛丞的引領下去了后頭的一處小院子。
“岑督主,里邊請。”驛丞誠惶誠恐地恭請岑隱進了一間還算整潔的屋子,“這里簡陋,真是怠慢督主了……”
驛丞戰戰兢兢,生怕沒招待好這位貴人。
小蝎皺了皺眉,這要把驛丞給打發了,卻被一陣“呱呱”的鳥鳴聲搶在了前面。
驛丞嚇得差點沒腿軟,岑督主大駕光臨,應該是喜鵲枝頭叫才對,居然來了烏鴉……岑督主會不會以為是自己故意的?
驛丞抬眼就看到岑隱的眉頭皺了起來,更怕了,慌張地說道:“岑督主,小的這就讓人把外頭的烏鴉趕走了……”
說曹操,曹操到。
一只黑色的“烏鴉”一邊叫著,一邊拍著翅膀從窗口飛了進來。
岑隱自然是認得這只蠢鳥,對著它抬起了左臂,喚了一聲:“小八。”
這一聲“小八”聽得驛丞傻眼了,眼睛瞪得老大,小八哥像是乳燕歸巢般投向了岑隱的懷抱,或者說左臂。
“呱呱!”小八哥穩穩地落在岑隱的小臂上,得意洋洋地叫了兩聲,抖抖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