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靜靜地朝著窗外那西斜的太陽看了片刻,眸光微閃,似有幾分眷戀,幾分思念,又似有幾分猶疑。
須臾,她開口道:“青楓,你代本宮進宮一趟,去看看母后,還有,跟母后說,本宮要回建寧寺了。”
舞陽回京也快兩個月了,只留簡王太妃和君凌汐母女倆在建寧寺,她也有些不放心。
她如今是君家長媳,自有作為長媳該盡的責任。
原本她一直沒走,一方面是擔心謝家,另一方面也是擔心皇后,現在岑隱沒有對謝氏一脈趕盡殺絕,那么他自然也不會對一個再沒威脅的皇后出手。
謝家的事既然了結了,舞陽覺得自己也應該回建寧寺了。
舞陽當然也可以靠著端木緋再次進宮,可是她細想過了,還是讓母后再冷靜一下吧,以后沒有謝家人去挑撥母后,母后應該能慢慢想明白的。
舞陽將遠眺的目光收回了些許,靜靜地望著庭院里初綻的紫玉蘭。
玉蘭是母后最喜歡的花,因為母后名字中有一個“蘭”字。
庭院里,春風徐徐,一朵朵紫玉蘭花在枝頭微微顫顫,散發出陣陣馥郁的芳香。
舞陽怔怔地看著那些紫玉蘭花,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回憶。
希望她下次回京時,母后已經想明白了!
看著舞陽的唇角微微地翹了起來,青楓心下也舒了口氣,連忙領命道:“是,殿下。”
青楓匆匆離開了,只留下舞陽一人獨自坐在屋子里,神色恍惚。
西斜的太陽一點點地往西邊的天空落下,舞陽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如雕塑般,似乎全然不知道時間流逝般。
當夕陽落下一半時,青楓就從宮中回來了。
青楓的臉色有些古怪,舞陽一看就猜到宮里想必是發生了什么。
果然——
“殿下,皇后娘娘想替承恩公求情,就去了養心殿那邊求見皇上,但是被人攔住了,沒能進養心殿。”
“皇后娘娘一氣之下,差點沒暈過去,被人抬回了鳳鸞宮。皇后娘娘又病倒了,已經讓太醫看過了,說是沒有大礙,需要仔細將養著。”
一聽到皇后病倒,舞陽猛地站起身來,雙手死死地攥著手里的帕子。
她想進宮去看母后……
可是她才跨出了半步,就又強忍著退回去,再次坐下了。
舞陽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眶微紅,吩咐道:“青楓,去整理行李吧,我們后天一早就走。”
她的聲音微微沙啞而又干澀。
“是,殿下。”青楓能做的也唯有領命。
院子上下從當晚就忙碌了起來,一直忙碌到了隔日的凌晨。
如舞陽計劃般,舞陽一行人在二月二十日清晨出發了,當日端木緋罕見地起了大早,和涵星一起親自去送舞陽離京。
這時才卯時過半,西城門附近人不多,但是舞陽的朱輪車卻駛得慢悠悠的,青楓知道三位主子有很多體己話要說,特意吩咐馬夫慢慢走。
“舞陽姐姐,你看,這是我和姐姐給你扎的紙鳶,你要是無聊煩悶時,可以和小西一起出寺放放紙鳶,散散心。”
“還有這個,這是我最近制的桃花茶,可香了!”
“這是姐姐一早起來給你做的點心,還熱著呢,你可以在路上吃。”
雖然知道舞陽什么也不缺,但是端木緋還是帶了不少東西。
涵星也同樣給舞陽捎了些東西來,“大皇姐,這是本宮讓人給你打的首飾,你看,這些首飾都是本宮親手畫的圖,是不是很好看?”
“大皇姐你要守孝,所以本宮都只讓師傅作了銀飾和白玉首飾。”
“就是守孝,也可以好好打扮自己的!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會心情好!”
涵星與端木緋都默契地沒提謝家的事,隨意地扯一些無關輕重的話題。
快到西城門的時候,朱輪車后方突然傳來了一陣隆隆的馬蹄聲,街道上也隨之喧嘩起來,朱輪車與一眾隨行的護衛都暫時避到了街邊。
馬蹄聲漸近,數百個著銅盔鐵甲的禁軍策馬奔馳而過,浩浩蕩蕩,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將,一身銀白色鎧甲在旭日的光輝下閃閃發光。
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在這一身明晃晃的鎧甲襯托下,英姿颯爽,仿佛一把出匣的利劍,閃著殺伐之氣。
舞陽看著對方熟悉俊朗的側顏,揚了揚眉。
不止是舞陽認得他,涵星也認得,是慕瑾凡。
慕瑾凡顯然也注意到了停在路邊的朱輪車,朝舞陽、涵星她們這邊看了一眼,微微點頭,算是致意,毫不停留地策馬離開了。
西城門的守兵也優先讓慕瑾凡一行人通行,沒一會兒,這一行人就出了城門,沿著寬闊的官道一路往西而去。
隆隆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與此同時,街道上的那些路人也又動了起來,出城的人出城,進城的進城,擺攤的擺攤……
朱輪車也在馬夫的揮鞭聲中繼續往城門方向駛去,舞陽還在望著慕瑾凡一行離去的方向,心里猜測著:莫非慕瑾凡這是要去北境支援?!
端木緋猜到舞陽在想什么,主動說道:“他應該是去北境的。”
舞陽和涵星齊刷刷地朝端木緋看了過來。
涵星知道外祖父端木憲不時會和端木緋說些朝堂政事,她也許聽到了些口風,隨口問道:“你聽外祖父說的?”
端木緋點了下頭,朝兩人湊了過去,壓低聲音說道:“他要送一批火器去北境。”
這件事是前兩天端木憲告訴她的,端木憲對于新型火銃可謂贊不絕口,聽到后來,端木緋幾乎是有些心虛了,沒敢跟端木憲說,這些火銃是她改良設計,又送給封炎的。
更沒敢說,除了火銃,她還送了封炎火炮的設計圖呢……
舞陽疑惑地挑眉。東廠從承恩公府搜出來的火器的事,人盡皆知,對于這批火器的處置也因此為人所關注,據她所知,這批火器前幾天都已經統統銷毀了。
舞陽是聰明人,稍微一想,就立刻明白了,送去北境的這批火銃不是從承恩公府搜出的那一批。
舞陽閉了閉眼,心里不免覺得嘲諷。
她可以想象,她的大舅父謝皖暗中弄一批火器肯定也是為了奪嫡,他以為這些火器就能夠決定儲位,卻不想他不過是坐井觀天,朝廷的火器更多,甚至于威力更強,所以岑隱才會舍了承恩公府的那批火器。
舞陽又掀開窗簾,往慕瑾凡離去的方向望去,此刻慕瑾凡一行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官道的盡頭。
舞陽微微勾唇。
無論如何,北境軍有了慕瑾凡送去的火器,實力肯定能有所增益,北境的戰況肯定會對大盛更為有利。
端木緋握住了舞陽的一只手,笑吟吟地說道:“舞陽姐姐,北境肯定很快就大捷了,到時候君然就會凱旋而歸了!”
不僅是北境,南境也很快就會傳來捷報的。
想到現在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端木緋的眼眸熠熠生輝。
舞陽低低地“嗯”了一聲,神情柔和。是的,北境很快就會大捷,君然很快就會凱旋而歸!
朱輪車不知何時出了城門,不疾不徐地沿著官道往西而去。
青楓在外面提醒到她們已經到了三里亭附近,涵星還舍不得分別,道:“大皇姐,我們送你到十里亭吧。”
涵星抓住了舞陽的另一只手,撒嬌地說道:“大皇姐,你和小西什么時候回來?你們不在,我想死你們了。”她一臉殷切地盯著舞陽。
“你這丫頭!”舞陽伸指點了點涵星的額心,挑明了她的意圖,“你啊,是想找小西陪你玩吧!這么大人了,還就知道玩!”這丫頭也不想想君凌汐還在守孝,即便她回京,也不能陪著涵星去蹴鞠、打馬球、狩獵什么的。
“哪有!!”涵星毫不心虛地昂著下巴說道,美滋滋地想道:愛玩怎么了,反正攸表哥說她這樣挺好的。
涵星動動眉梢,舞陽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無語地又在她的額心點了一下。
姐妹倆笑作一團,倒是把離別的憂傷沖散了幾分。
涵星完全沒意識到舞陽根本就沒有回答自己她何時會回京,端木緋卻是心知肚明,恐怕舞陽她們要等君然凱旋而歸的那一天,才會回京。
也快了。端木緋勾唇笑了,他們很快都會再次歸來。
涵星和端木緋一直吧舞陽送到了十里亭,又依依惜別了一番,站在原地目送舞陽一行車馬離開。
金紅色的旭日高高地懸掛在藍天上,郊外的空氣分外清新,那暖暖的陽光灑在人身上舒服極了。
涵星一向是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深吸了一口夾著芳香的空氣,就振作了起來,笑道:“緋表妹,我們回去吧!”
之后,表姐倆坐上端木家的馬車,又原路返回了京城。
這時已是巳時過半,京城中比她們出城那會兒熱鬧了不少。
端木緋吩咐馬夫先送涵星回宮,馬車一路往東,朝著皇宮的方向駛去。
表姐妹一路說說笑笑,說料子,說首飾,說點心,說戲本子,說飛翩、小狐貍和小八哥……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
馬車駛過四五條街后,車速忽然就緩了下來,外面隱約有些嘈雜的議論聲傳了進來。
涵星好奇地挑開窗簾往外看去,眨了眨眼,這才發現她們來到了鎮中街。
前方幾丈外便是承恩公府,不,現在寫著“承恩公府”的那道牌匾已經被摘了,那道鮮亮的朱漆大門上被人胡亂地貼上了兩道封條。
謝家既然被奪了承恩公的爵位,這處國公府以后自然也就不再屬于謝家了。
府邸的大門口站著六七個形容憔悴、衣著華麗的婦人,從二十出頭到三十六七歲,年齡不一,相同的是,她們那未施脂粉的面龐上,全都神情恍惚而又茫然,失魂落魄。
街道邊站著一些好事的路人,對著那道貼了封條的大門和那幾個婦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那幾個婆娘是誰啊?怎么都在謝家門口傻站著?”馬車的右后方傳來一個略顯尖利的女音。
立刻就有人興致勃勃地答道:“聽說那些都是被夫家休棄的謝家女!也是,謝家犯下彌天大罪,誰還敢留謝家女在家里啊!”
“哎呀,我瞧著怪可憐的。犯事的又不是她們。看著她們這樣傻站著,估計也是無處可去!”
“你可憐人家做什么?她們好歹還享受過富貴呢!你瞧瞧她們身上的那些個首飾,隨便一件都夠我們老百姓舒舒服服地過好幾年了!”
“那倒也是。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隨著端木緋的馬車駛遠,后方的談論聲也漸漸地變得含糊不清。
端木緋回首望著那幾個謝氏女單薄的身形,微微皺眉。
涵星也是蹙眉,沒好氣地嬌聲道:“雖然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罪還不及出嫁女呢!謝家這才剛定罪呢,這些人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人趕回來,哼,謝家的這些親家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按照大盛律例,除了要誅九族的謀逆大罪外,無論是什么罪狀,都是罪不及出嫁女的。
端木緋一邊收回了目光,一邊放下窗簾,沉吟著道:“我聽祖父說過,謝家這十幾年來給府里的姑娘們挑得都是對謝家有助益的人家。本身雙方就是為了利益而結親,現在沒了利益的聯系,甚至可能還會被連累,對方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撇清關系!”
自今上登基后,謝家出了皇后,才得封承恩公,頗有幾分雞犬升天的味道。這十八年來,謝家為了鞏固自家的地位在京中各府四處聯姻,唯利是圖。
謝家行事只看利益,如今才會被利益拋棄,有因才有果。
也就是謝向薇運氣好些,在和離后,舞陽又親自上門,逼著謝家把她除了族,這才沒有受了連累。
涵星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還是外祖父有遠見!”瞧外祖父給珩表哥挑的表嫂多好,還有緋表妹與炎表哥多般配啊!
此時此刻,涵星全然忘了端木緋的婚事是皇帝所賜,跟端木憲根本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時,馬車右轉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涵星的身子隨著馬車的拐彎微微晃了一下,她“哎呀”地叫了一聲。
端木緋狐疑地挑了挑眉。
涵星是想起了另一個謝氏女,她的三皇嫂。
“緋表妹,”涵星用胳膊肘頂了頂端木緋的腰身,賊兮兮地笑了,明明馬車里也沒外人,她還故意壓低了聲音,“謝向菱也是謝家女呢!”
謝向菱是出嫁女,又是皇子妃,照理說,不會被這樁案子牽連,但是誰都知道,三皇子慕祐景之所以娶謝向菱是為了與謝家聯姻,謀取奪嫡的助力,現在謝家淪落到這個地步,利益至上的慕祐景會不會也休妻呢?!
對了!涵星神色激動地拍了下掌,眼睛如寶石般閃閃發亮。說來大盛皇室還從來沒人休過妻呢,她這位三皇兄會不會開首例呢!
“要是三皇兄真敢休妻就好玩了……也不對,休妻不好,還是別休妻了!”
“謝向菱和三皇兄真是絕配,什么鍋配什么蓋,他們倆要長長久久才好呢,免得再去禍害別人!”
涵星越說越開心,對著端木緋拋了個媚眼,試圖勾引她,“緋表妹,你不如跟本宮進宮去小住一陣吧,這兩天肯定有‘熱鬧’看!”
“不要!”端木緋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很忙的!”
雖然她也相信涵星說得沒錯,可是為了看熱鬧,就進宮受規矩管束,那也太不值得了。
“忙?”涵星挑挑眉,她的表妹她還不了解嗎?“你是忙著睡懶覺,忙著看戲本子,忙著放紙鳶,還是忙著……”
“我忙著給阿炎繡披風呢!”端木緋毫不心虛地說道,“孔雀很難繡的!”
孔雀確實很難繡!涵星心有戚戚焉地點了點頭,光是想想孔雀的顏色,她就覺得頭疼,給端木緋遞了一個同情的眼神。
“緋表妹,你真的打算給炎表哥繡開屏孔雀?”涵星又把臉往端木緋的方向湊了湊,忍不住問道。
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似在竊喜,又似有期待。哎呀,看著炎表哥披上繡著開屏孔雀的斗篷,那實在是,實在是……
太有趣,也太讓人期待了!
只是想想,涵星的眼睛就亮得驚人。
端木緋總覺得涵星的眼神和語氣有些奇怪,反問道:“這不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嗎?”
“……”涵星噎了一下,神色微妙地點了點頭,“本宮當然記得。”
這確實是她出的主意,可是她當時也只是想著炎表哥“開屏”的樣子,隨口說的,沒想到自己的提議真的會被接受。
涵星在心里糾結了一番,一方面想拉端木緋進宮,一方面又很想看到那件披風的成品。
最終,還是后者戰勝了前者。
涵星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叮囑道:“緋表妹,那你好好給炎表哥繡披風吧。你可別偷懶,下次本宮去你家里看……到時候,你可別沒繡幾針哦。”
端木緋不由想到了那件還沒繡幾針的披風,忽然有些心虛,但還是連連點頭。
一片歡聲笑語中,馬車來到了宮門口。
涵星還舍不得下馬車,覺得也許可以讓端木緋進宮繡披風的。
端木緋看出了她的心思,哄著她道:“涵星表姐,我就靠你給我在宮里當‘眼線’了!下次你出宮時可得好好跟我細說。”端木緋軟軟地靠在涵星身上撒嬌。
想著自己是表妹安插在宮里的眼線,涵星就覺得好玩,“噗嗤”笑了出來,連連點頭:“嗯嗯嗯,我給你當眼線!”
表姐妹倆在馬車里笑笑鬧鬧地笑作一團。
涵星的大宮女從珍早就在宮門口等著,見端木家的馬車來了,才算松了口氣。
說實話,她真怕四公主一出宮就跟飛出籠子的鳥似的又不肯回宮了。
涵星又在馬車里與端木緋磨磨蹭蹭了好一陣,磨得端木緋也答應替她畫一個紙鳶,才慢悠悠地下了馬車,跟著從珍回宮去了。
之后,端木家的馬車也緊跟著調轉方向,朝著端木府的方向駛去。
涵星一邊往宮里走,一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形容間露出幾分慵懶。從珍體貼地溫聲提議道:“殿下,您先回覓翠齋歇一會兒吧。”
今早為了送舞陽,涵星雞鳴時就起身了,也難怪現在就困倦了。
涵星應了一聲,走到乾清門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吩咐道:“從珍,你讓人去打聽一下本宮那位三皇嫂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