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停頓后,柔美的琴聲再次響起,悠然地流淌在四周清涼的空氣中,仿佛那習習的清風溫柔地拂過一片山谷間的幽蘭,簌簌作響,蘭香撲面而來。
這一段旋律對于剛剛才聽鐘鈺彈奏過《蘭風吟》的眾人來說,十分耳熟,聽來與方才無異,悠揚,流暢,動人。
鐘鈺半垂眼簾,細細品味著,右手的食指隨著曲調的節奏微微點動著。
論技巧,論詮釋,端木緋彈得都堪稱一絕,看來這位端木家的四姑娘年紀雖小,在琴藝上確實有幾分真才實學,難怪曾與愛徒付盈萱幾次斗得不相上下。
漸漸地,原本舒緩柔和如淺歌的琴聲越來越快,高亢激昂如戰場上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那種澎湃的琴聲最是觸動人心,在場的不少姑娘幾乎是下意識地屏息,琴聲節節往上走著,激昂嘹亮,卻給人一種四周仿佛愈發寂靜的感覺。
肅穆、莊嚴。
眾人皆是徹底沉浸在了琴聲中,也唯有耿聽蓮悠然自得地飲著茶,嘴角漫不經心地翹了起來,拭目以待。
琴聲到達了最頂端后,又慢慢地舒緩下來,之后時急時緩,時高時低,如同那變幻莫測的大海一般……
須臾,琴聲便進入第二段的高潮,幾次跌宕起伏的轉折后,忽然間,廳堂內的氣氛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數位姑娘皆是微微皺眉,忍不住與身旁的姑娘交頭接耳起來。
在場的姑娘們中也不乏擅琴之人,就算是以前沒彈過《蘭風吟》的,對于剛才鐘鈺彈過的這首曲子,也還記憶猶新,有好幾人都發現剛才端木緋彈錯了一個調。
其中也包括耿聽蓮這個有心人。
耿聽蓮手里的茶盅停頓在了半空中,微微蹙眉,眼底掠過一道不以為然的光芒。
看來還是她高估了端木緋,虧她還事先準備了一番,結果,端木緋的琴藝也不過如此!
鐘鈺自然也不可能漏掉端木緋的這個“失誤”,皺了皺眉,沉靜幽深的眸子里又蕩了蕩。
空氣中的騷動隨著姑娘們的竊竊私語愈演愈烈……
然而,琴案后的端木緋始終不動如山,半垂眼簾,悠然撫琴,似乎全然沒有察覺自己的失誤一般。
如水的琴聲好似山澗清泉般跳躍地流動著,跟著如瀑布般驟然傾瀉而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等等!
此刻,饒是那些不擅琴的姑娘們也意識到了,《蘭風吟》的曲調變了。
從第二段的尾聲開始,變成了另一首曲子,更為恢弘,更為大氣,仿佛一座座連綿起伏、高大挺拔的山脈呈現在了她們眼前,山間青嵐繚繞,山腳江水滾滾而去……
一幅遼闊的山水畫卷在眼前拉開了,令人心潮澎湃!
姑娘們一個個聽得熱血沸騰,臉上泛起了飛霞般的紅暈,眸子里熠熠生輝,尤其是涵星,笑得是意氣風發,好像彈琴的人是她自己般。
唔,她最喜歡看緋表妹發威了!涵星悶笑著,肩膀微顫,站在她肩頭的小八哥頗為不滿地“呱”了一聲。
涵星趕緊正襟危坐,哄著小八哥吃了點瓜子,希望它別嫌棄她。
耿聽蓮怔住了,捧著茶盅的素手下意識地微微使力,幾乎要把茶盅捏碎。這個端木緋還真是一貫喜歡出風頭,竟然擅自改編起別人的曲子來!簡直張狂!
很快,耿聽蓮就冷靜了下來,對自己說,就算端木緋把這曲《蘭風吟》改得再好又如何,到最后,她還不是要在人前丟盡臉面!
很快……很快,那根琴弦應該就要斷了!
沒錯!
耿聽蓮原本溫和的眸子瞬間如凝結的冰面般,冰冷銳利,緩緩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茶盞與茶托之間發出“咯噔”一聲細微的聲響。
她瞇了瞇眼,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緋的指下,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然而,一息,兩息,三息……
耿聽蓮在心里已經數到了快五十,弦還是沒斷。
在場的眾女中,大概也只有鐘鈺漸漸地意識到了不對。
端木緋是在修改自己的曲子,卻并非是隨性而為,她的改編是建立在某個原則上,她似乎……不,她確實是避開了某個音。
鐘鈺的視線也落在了端木緋飛舞在琴弦上的十指上,眸光閃了閃,然后終于確定了。
從端木緋“彈錯”的那個音開始,她就再也沒用過琴上的某根弦。
莫非這根弦松了?
亦或是它快要斷了?
想到這一點,鐘鈺心中震驚不已,如同心湖中驟然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般,思緒飛轉:端木緋此刻在彈奏的這把琴并非是她自己帶來的,而是臨時向露華閣的人借的。
這也就是說,端木緋只能在借到琴后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內,即興地改編這曲《蘭風吟》,她不僅避開了那條有問題的琴弦,還讓后半段的曲調變得更好,而且毫無破綻。
若非自己今日在此親眼目睹這一幕幕,簡直就難以想象。
鐘鈺雙目微微瞠大,那張清雅溫潤的面龐上難掩心中的澎湃。
這位端木四姑娘既然能做到這一點,就意味著她的琴藝不止遠遠超過了徒兒付盈萱,甚至比自己都更勝一籌……連自己都沒有十足的自信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信手改編出這么一段曲子,尤其是要刻意避開其中某根弦,改編的難度至少要為此高上數倍!
而且,端木緋她才十一二歲而已,她的將來還有無限的可能性!
在鐘鈺翻涌的思緒中,這一曲漸漸緩和,最后琴聲徹底消逝在空氣中。
曲終。
廳堂內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眾人似乎都被抽離了魂魄般,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這一曲改得實在是太妙了。
從山谷內的一叢幽蘭開始,蘭香隨風飄揚,彌漫山間,仿佛置身于一片云霧繞繞的人間仙境中,波瀾壯闊,令人回味無窮。
相比下,鐘鈺的原版《蘭風吟》就透著一種孤芳自賞的味道。
耿聽蓮也呆住了,神情怔怔,卻不是為了曲,而是為了琴弦!
怎么會這樣?!琴弦竟然沒斷!
難道是……露華閣的下人收了銀子卻不辦事?
耿聽蓮握了握拳,壓抑著心頭的怒意與不甘,努力地維持著慣常的優雅溫和。
突然,坐在場中的鐘鈺站起身來,打破了屋子里原本的寂靜。
鐘鈺目標明確地朝前方的端木緋走去,停在了她的琴案前。
兩人相距不過一個小小的琴案。
四周其他姑娘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集中在端木緋和鐘鈺的身上,甚至忘了鼓掌。
鐘鈺俯身看向了琴身上的琴弦,伸出右手在琴弦上輕輕一撥……
只聽“錚”的一聲響,某根琴弦驟然繃斷了。
其他的幾根琴弦還在空氣中微微震動著,發出低低的嗡鳴聲。
看著那根斷掉的琴弦,鐘鈺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右手的指尖。
別人不知道,而她自己最清楚她剛才使了多大的勁,她只是想檢查一下琴弦,所以方才絲毫沒有用力,不過是輕輕地碰了一下,弦就斷了!
這表示之前端木緋彈奏上半曲時,她已經把這根弦用到了極致。
鐘鈺將目光上移,與端木緋四目對視,眸底明明暗暗得變化不已。
眼前的一切說明端木緋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指下弦的極致,然后,她就再也沒沾過那根弦……
看來自己之前還是低估了端木緋,這個小姑娘對琴的把握,感知、觸覺……遠甚自己了。
自己年少成名,半輩子一心撲在琴上,卻是連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都不如,這是何等的天賦!
人與人委實不同。
面對如此天縱奇才,鐘鈺幾乎可以想象她那個心高氣傲的徒兒會感覺有多么的挫敗。
徒兒離開湘州前,自己曾對徒兒說過,她的技巧已無可挑剔,只差人生的歷練以及對生活的感悟,這些卻不是一個師傅能傳授給弟子的,須得她自己去經歷,去感悟……
然而……
面前的這個小姑娘顯然是在家里嬌養長大的,從不曾經歷過風吹雨打,卻已鋒芒畢露,再假以時日,她的才名必將名揚天下!
在極度的震驚后,鐘鈺的神情又漸漸地沉淀下來。
她畢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雖少年成名,可人生并非是一帆風順,經歷了一番風雨,潛心研琴,才能有如今的聲名。
她定了定神后,俯身再次細細地檢查這根斷裂的琴弦,立刻就發現這根琴弦的觸感相較于其他琴弦更為剛脆,這琴弦上應該是被人涂抹了白郴草的汁液,才會變得如此。
也就是說,這根琴弦被動過手腳。
鐘鈺心念一閃,再次看向了端木緋,眸中帶著求證的意味。
端坐在琴案后的端木緋還是笑瞇瞇的,嘴角露出一對可愛的梨渦,笑得一派天真無邪,那雙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
鐘鈺一下子就從對方的神態中得到了答案,她明白了。
端木緋恐怕一開始就發現了琴弦被人做了手腳,然而,她卻沒有要求換琴,而是繼續彈奏這把琴。
端木緋有自信在這根琴弦被彈到極致后,她可以順勢改編《蘭風吟》的曲調;她有自信她可以完美地奏完這一曲。
這是對那個藏在暗處的陰謀者最有利的回擊,這也同時是對自己的一種宣示。
實力代表了一切。
在端木緋超凡絕倫的琴藝跟前,某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無疑于蚍蜉撼大樹罷了。
涵星當然也看到了斷弦的那一幕,本來也沒想太多,只以為是巧合,但是見鐘鈺一會兒檢查琴弦,一會兒又神情古怪地看向端木緋,涵星就意識到有些不對。
“緋表妹!”涵星起身走了過來,問道,“這琴可有什么不對?”她完全沒有壓低音量,她清脆的聲音響徹在廳堂中。
端木緋眉眼彎彎地對著涵星一笑,直言道:“涵星表姐,這根琴弦被人動過手腳,以致琴弦變脆。只要反復彈撥琴弦數十次后,它就會斷裂……”
眾位姑娘一片嘩然,面面相覷,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有人在琴上動了手腳,可是到底是誰呢?
鐘鈺的神色愈發微妙。
如她所料,端木緋早就心里有數了,甚至也知道動手的人用的是什么手段,這個小姑娘不簡單啊!琴藝之高超,心思之縝密,為人之膽大……都是自己生平所未見!
涵星聽著,瞇了瞇眼。她固然嬌氣,但在后宮中可沒少見那些妃嬪爭寵的手段,可說是層出不窮,稍稍一想,就明白了。那個在暗地里對著琴下黑手的人是為了讓緋表妹當眾丟臉呢!
涵星心念飛轉,眸色微深。
回想方才就是耿聽蓮和鐘鈺“一唱一搭”地慫恿端木緋當眾彈琴,涵星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在琴弦上動手腳的人應該就是她們倆中的某一個,說不定還是兩人串謀,在她堂堂公主面前欺負她的表妹,真當她這個公主是軟柿子任人揉捏嗎?!
涵星皺了皺眉,就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怒了,她正要開口,就聽端木緋一本正經地又道:“報官吧。”
琴弦斷了,哪怕是有人故意想要陷害她,但到底沒傷人性命,如果涵星在這時候發脾氣,難免就落了下乘。
不如,來玩點出其不意的……
端木緋的眸子亮晶晶的,與涵星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涵星也明白了,心跳如小鹿般亂撞,唔,有趣啊有趣!
“好!報官!”涵星拍板道,又吩咐身旁的宮女趕緊去京兆府。
真的要報官?!
廳堂里那些窸窸窣窣的議論聲霎時間停止了,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在場的姑娘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張張俏臉上皆是掩不住震驚之色,端木四姑娘和四公主為了這區區的斷弦就要報官?!
剛剛去取琴的青衣侍女嚇得臉色發白,瑟瑟發抖,下意識地悄悄去看耿聽蓮,投以求助的眼神。
耿聽蓮不動聲色地對著那青衣侍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這一來一回的眼神交換不過發生在短短的幾息間,卻被端木緋看在眼里。
果然是耿聽蓮!端木緋心道。
雖然這種事沒證據就奈何不了誰,不過,像耿聽蓮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咬”著不放,自己也是會煩的!
自己可是很忙的,可沒空老是陪她“玩”。
端木緋漫不經心地用右手的食指卷著一縷青絲,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心想:嗯,說不定今天她也能“仗勢欺人”一回。
涵星一看到端木緋那透著一抹狡黠的表情,就知道又有熱鬧可以看了,眸生異彩。
等待的時間顯得有些漫長,姑娘們喝喝茶,說說話,這種時候,為了避嫌,她們也不好離開,因此屋子里的氣氛有些微妙。
不少姑娘的目光不時地落在端木緋和涵星的身上,多是驚疑不定,之中也帶著一抹審視與探究。
時間一點點地悠悠茶香中流逝,等京兆尹趕到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后了。
露華閣的女掌柜聞訊親自去大門口迎了京兆尹,把他領來了凝露軒。
這六月大熱天的,匆匆從京兆府趕來的京兆尹早已是滿頭大汗,形容中難掩狼狽之色,身后還跟著兩個京兆府的衙差,皆是行色匆匆。
因為去京兆府報案的人是四公主的宮女,所以京兆尹才親自跑了這一趟。
“四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京兆尹恭恭敬敬地給二人見了禮,那張清瘦的臉龐上賠著殷勤的笑。兩個衙差守在了廳堂外候著,免得沖撞了廳內的貴人。
涵星也不繞圈子,直接把剛才有人在琴上動手腳意圖陷害端木緋的事給說了,聽得京兆尹脊背一陣發寒。
京兆尹當然也聽過端木緋被岑隱認作義妹的傳聞,甚至于,他前幾天也去端木家送了賀禮,卻沒想到事主居然是這位,不禁暗惱自己在路上怎么就沒把情況問清楚呢!
四公主雖然身份尊貴,但也不難應對,真正令人頭疼的是端木緋身后為的那位“祖宗”!
這下麻煩大了。想著,京兆尹頸后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涵星說完后,一本正經地對著京兆尹叮囑道:“劉大人,你可不許包庇那個犯人!”
自己哪里敢啊!京兆尹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急忙作揖道:“四公主殿下放心,微臣自當謹慎處理!”
女掌柜立刻就吩咐兩個侍女給京兆尹搬來了一把圈椅和一張方幾,又給他上了溫茶。
廳內那些姑娘竊竊私語著,一道道神情各異的視線都望向京兆尹,想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審這個案子,有人好奇,有人焦躁,也有人不耐,想快點了結此事,離開這里。
可憐的京兆尹咕嚕咕嚕地一口氣飲了半盅溫茶水,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他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液,開始辦正事,指了指那架斷了弦的琴問那個女掌柜道:“孫掌柜,敢問琴原本是放在哪里的,平日里有誰能碰到?”
見京兆尹開始審案,廳堂里也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一人的聲音回蕩在空氣里,氣氛隨之變得肅穆。
孫掌柜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劉大人,這把琴是閣中最名貴的一把琴了,平時里都是收在后頭的藏珍閣里,藏珍閣的鑰匙由我親自保管,不輕易開啟。今天也是因為玉娘說端木四姑娘要借琴,我才特意把鑰匙給了玉娘,讓她開了藏珍閣取琴。”
孫掌柜心里也是叫苦連天,她任這露華閣的掌柜也有七八年了。平日里,光是沖著慶王妃的面子,也沒人敢在露華閣惹事。這鬧到京兆尹上門,也是三十晚上出月亮,頭一回了。
“玉娘又是哪位?”京兆尹捋了捋胡須,精明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利芒。
也沒待孫掌柜回答,四周那些姑娘們的目光就有志一同地看向了剛才去取琴的那個青衣侍女。
那侍女二十來歲,團團的圓臉,梳著一個簡單的圓髻,身上的青衣與頭上的發釵與四周其他的侍女一般無異。
玉娘的渾身微微發起抖來,臉色微白,緩緩地上前福了福,顫聲道:“見……見過劉大人。”
“玉娘,你別怕,把事情的經過與劉大人說清楚就是。”孫掌柜以為玉娘這是怕見官,在一旁柔聲安撫了一句。
可是,玉娘這噤若寒蟬的樣子看在京兆尹的眼里,又是另一種感覺。
京兆尹眸中掠過一道若有所思的利芒,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右手邊的方幾上,“啪”,連方幾上的茶盅也被拍得彼此碰撞了一下。
那一聲重響如同一記重錘般敲擊在了玉娘的心口上,她愈發不安,心跳如擂鼓。
其他的姑娘們也被京兆尹嚇了一跳,忘了說話。
“大膽玉娘!”京兆尹疾言厲色地斥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琴上動手腳,意圖陷害端木四姑娘,再不如實招來,本官可要用刑了!”
玉娘嚇得直接跪了下去,仿佛三魂七魄丟了一半似的,神色慌張地對著那光鑒如鏡的青石板地連連磕頭,忙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奴婢招,是奴婢在琴弦上動的手腳!”
京兆尹雖然只是詐一詐這侍女,但心里其實也有七八分把握,畢竟按照孫掌柜所言,平日里能接觸這把琴的人實在不多,要么就是孫掌柜預先知道端木緋要借琴,對琴做了手腳,要么也唯有這個去藏珍閣取琴的玉娘了。
比起京兆府平日里處理的那些案件,這個案子其實再簡單不過了。
京兆尹暗暗地舒了一口氣,自覺自己這個案子辦得出色極了。
四周的氣氛也隨之一松,其他姑娘們見京兆尹一出馬,這案子的人犯立刻就顯了形,一個個看得津津有味,覺得這簡直就跟平日里看戲一般有趣。
唯有鐘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跪在地上的玉娘,眼神有些復雜。這個案子真的有那么簡單嗎?!
京兆尹正想令人把這個叫玉娘的侍女帶回京兆府,就聽涵星突然開口問道:“玉娘,那你為何要在琴上動手婢,奴婢……”玉娘眼神閃爍,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也說不下去。
糟糕!京兆尹看玉娘言辭閃爍的樣子,就暗道不好。
其實京兆尹一早就猜到,玉娘背后肯定是有某個貴女指使的,不然,她一個小小的侍女哪里敢給首輔家的姑娘下絆子!
京兆尹心里也有八九分的把握,隱約猜到了這幕后的指使者應該就是耿家五姑娘,或者這位鐘大家。
京兆尹的目光飛快地在耿聽蓮和鐘鈺身上掃過,不著痕跡。
衛國公府自然不是他這個小小的京兆尹惹得起的,而那位鐘大家名滿天下,又剛剛才在皇后面前露過臉……對于京兆尹而言,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和稀泥。
但是,這個叫玉娘的侍女也太沒用了點,就不知道隨便編理由敷衍一下嗎?!
一旁的鐘鈺雖然一言不發,卻一直在留心著案情的進展,從京兆尹的神情和目光,她就知道自己也成了被懷疑的對象。
不過君子坦蕩蕩,她既然沒有做過,就不需要著急。
“啪!”
又是一記響亮的拍案聲響起。
這一次是涵星一掌拍在了方幾上。
“劉啟方,”涵星嬌聲對著京兆尹直呼其名道,神情冷厲,“這件事沒查出個清楚明白,誰也別想走!”
她這副樣子讓她肩上的小八哥都受了驚,“呱呱”地飛了起來,一片黑羽自它翅間飄了下來。
“呱呱!”
小八哥委屈巴巴地又飛向端木緋,穩穩地落在了她的肩頭,用鳥首親昵地蹭著她的脖頸,仿佛遭受了偌大的驚嚇般,可憐兮兮的。
端木緋隨手撫了它兩下,目光卻是看著涵星的右掌,默默地心道:涵星表姐的掌心想必是很疼吧?
京兆尹急忙站起身來,對著涵星作揖行禮,連連應聲。
他心里幾乎是欲哭無淚啊,四公主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別說自己,估計是在座的哪個都別想走了。
即便是他有心想含混過去,也不能做得那么明顯……哎,這要是讓那位“祖宗”發現自己膽敢敷衍他的義妹,恐怕明天,不,今晚東廠就要找上門來抄家了吧?
其他的姑娘們再次交頭接耳地騷動了起來。
這簡直堪稱峰回路轉了,也就是說,這個案子的背后還隱藏著什么“秘密”,這些個年輕姑娘們大都愈發好奇了,一個個興致勃勃地靜待事態的發展。
京兆尹卻是坐立不安,只覺得度日如年。
他拿起帕子又擦擦冷汗,繼續冷聲審問道:“玉娘,你說,你為何要在琴上動手腳?!”
跪在地上的玉娘惶恐不安地抬起頭來,額頭已經磕得一片青紫,眼神更為不安。
她哪里見過這等仗勢,心里怕得恨不得暈厥過去。
玉娘又猶豫了一瞬,才結結巴巴地對著京兆尹說道:“回……回大人,是因為前兩天孫掌柜……責備了奴婢,奴婢心里不平,就想給孫掌柜添些麻煩,好讓她得罪了端木四姑娘……”
端木緋饒有興致地勾了勾唇角,笑瞇瞇地問道:“玉娘,你又怎么知道白絲草的草汁涂在琴弦上可以令琴弦變得剛脆易斷?”
“奴婢……奴婢是以前偶然聽人說的。”玉娘急忙說道,但是耿聽蓮卻暗道不好,面色微變,還是自己大意了。
端木緋笑了,笑得十分甜美。
“哎呀,我剛才一時口快,說錯了。不是白絲草,應該是白郴草才對。”端木緋一副乖巧的樣子。
其他姑娘們也聽出不對來,皆是若有所思。
端木緋笑吟吟地步步緊逼,接著道:“玉娘,你要不要帶我們去園子里認認哪個是白郴草?”
一句話問得玉娘面龐上的最后一抹血色也褪去了,肌膚慘白如紙,黯淡無光,身子更是顫抖如篩糠一般,搖搖欲墜。
涵星一臉“憐憫”地看著玉娘,這個玉娘居然敢對著緋表妹玩心眼,那不是小八哥還妄想騙過小狐貍嗎?
玉娘的耳邊轟轟作響,腦子已經是一片混亂,無法冷靜思考。
她嘴巴張張合合,實在不知道怎么接端木緋的話,便下意識地看向了耿聽蓮的方向,嘴唇微顫……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玉娘身上,也都自然而然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落在了耿聽蓮的身上。
這一刻,不少貴女都心里隱隱有數了。她們也不是傻的,再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幕,就能猜到個七七八八了。
“是……是耿五姑娘的丫鬟給了奴婢一百兩銀子,那個藥汁也是她給奴婢的……奴婢只是一時貪財,一時是鬼迷心竅!”玉娘再次對著青石板地面連連磕頭,那“咚咚”的聲響聽得人心驚肉跳。
孫掌柜也是眉頭緊皺,嚴格說來,這件事自己也難逃一個御下不嚴的名頭。
幾天前,她之所以責罵了玉娘一番,就是因為玉娘悄悄收了客人的賞銀,自作主張地把別的客人預定好的雅座給人行了方便。這種事干系到露華閣的聲譽,本來她是要趕玉娘走的,可因為玉娘苦苦相求,她才扣了她一半的薪俸,給了她一個機會,沒想到她竟然又鬧出這種事來……
“放肆!你這賤婢竟然敢誣賴我們姑娘!”耿聽蓮身旁的那個藍衣丫鬟拔高嗓門呵斥了一聲,也把孫掌柜從思緒中喚醒。
耿聽蓮神情淡然,慢悠悠地淺啜了一口熱茶,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還是那般優雅從容。
在她而言,與一個露華閣的小小侍女當眾辯駁,只會失了她衛國公府的體面。
耿聽蓮放下茶盅后,就抬眼望向了不遠處的京兆尹。
京兆尹的頭更痛了,只覺得額頭一陣陣的抽搐著,一個頭兩個大,心里暗道:這下可麻煩了,要怎么辦?
只要耿聽蓮矢口否認,他這個京兆尹也不能拿她怎么辦……哎!她們這些姑娘家之間的勾心斗角委實是不好處理啊。
端木緋突然看向了孫掌柜,隨口問道:“孫掌柜,這把琴值多少銀子?”
孫掌柜雖不知所以然,但還是答道:“這把琴是江南的制琴師孫雷引先生所制,是特意請人從江南買來的,約莫值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那也是貴重物品了。”端木緋歪了歪小臉,說道,“我記得按照大盛律法,‘蓄意’毀壞他人財物,一旦財物金額超過兩百兩,應該判拘十日,再行賠償的吧?”
涵星看了一場好戲,心里覺得滿足極了,一本正經地接口道:“緋表妹,你說的是,既然罪證確鑿,自當按律法辦事!”
京兆尹的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額頭滴了下來。這位端木四姑娘委實不好對付啊,大盛律信口說來,她莫非是把十幾冊大盛律例都背了下來不成?!
饒是耿聽蓮不知大盛律法,看京兆尹這副樣子,也知道怕是真有端木緋說的這么一條。
耿聽蓮的臉色終于變了,原本的云淡風輕不再,凌厲的目光如利箭射向了端木緋,冷聲道:“端木緋,你敢!”
在耿聽蓮凌厲的目光霞,端木緋還是笑得眉眼彎彎,天真可愛。
她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地看著耿聽蓮,正色道:“耿五姑娘,這是大盛律啊!”
說著,端木緋再次看向滿頭大汗的京兆尹,笑著問道:“劉大人,我說得可有理?”
京兆尹除了“有理”外,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
大盛律中是有端木緋說的這么一條,卻是形同虛設。
因為首先就很難證明對方是否“蓄意”,蓄意也好,無意也罷,大部分情況下,這種涉及損害他人財物的案件,都是賠償了事,鮮少有人拿了賠償銀子,還想把犯事之人往牢里關。
這事可麻煩了……
京兆尹想了又想,只能指著那藍衣丫鬟說道:“既然是你收買了玉娘,那你就隨本宮走一趟吧?”
“不行!”耿聽蓮的臉色更難看了,厲聲道,“不許動我的人!”今天讓京兆尹把她的丫鬟帶走了,等于是坐實了這個罪名,那她的臉可就丟盡了,以后她還怎么見人?!
“說得是。”端木緋心有同感地連連點頭,分析道,“劉大人,這一個小小的丫鬟哪里拿得出一百兩銀子,還是得審審清楚才是。萬一她偷了自家主子的銀子,那可是監守自盜,罪加一等!”
“……”京兆尹僵住了,好一會兒沒動彈。
衛國公府百余年來權傾朝野,自今上登基后,衛國公更是甚得圣寵,他區區京兆尹自是得罪不起,可是岑督主如今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啊,誰又敢得罪東廠督主呢?!
想想權衡下,答案就毫無疑問了。
京兆尹清了清嗓子,果斷地吩咐道:“給本官帶走!”他得罪誰,也不敢得罪岑督主啊!
全場都震住了,鴉雀無聲。
耿聽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氣得臉色也白了,脫口怒道:“你敢!”
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京兆尹就算心里再虛,也要堅持下去。
“耿五姑娘,據我大盛律例,雖然是丫鬟犯事,但也得請主家過去論論。”他站起身來,對著耿聽蓮伸手做請狀,義正言辭地說道,“勞煩姑娘跟本官走一趟了!”
耿聽蓮只覺得一股怒火轟地在心口燃燒,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語調冰冷地說道:“好!我就跟你們走一趟!”她倒要看看他們能拿她怎么樣!
外頭的兩個衙差也是心里苦啊,可是他們在京兆府當差,也只能聽京兆尹的,押著耿聽蓮和那個藍衣丫鬟離去了。
京兆尹對著涵星和端木緋拱了拱手道了聲告辭,也走了。
他表面上一副大義凜然,心里卻是快愁死了。哎,等這件事了了,自己還是告老還鄉吧。
在京兆尹復雜糾結的心緒中,一行人從露華閣浩浩蕩蕩地回了京兆府,此時正好是正午,烈日炎炎,簡直快把京兆尹給烤干了。
可是他也顧不上這些了,幾乎是焦頭爛額。
這人犯是帶回去了,接下來的麻煩還大著呢!
剛剛這一路上他已經想好了,這個罪名必然是要推到那個丫鬟身上的,損壞財物,也就是拘十日再賠償一筆銀子給露華閣而已,也算是給了四公主和端木四姑娘一個交代。
最大的問題還是,該怎么處理耿聽蓮……
想著,京兆尹又覺得腦殼開始疼。
京兆尹前腳才剛進京兆府的大堂,后腳身后就傳來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大人,吏部那邊來調令了!”一個大胡子的衙差步履匆匆地跑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紙公文,激動地喊著。
調令?!京兆尹怔了怔,趕忙從對方手里接過了一道青色的折子,近乎急切地打開了,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著,眼睛越瞪越大,身子僵住了。
他,他,他竟然升遷了!
調令上,把他從京兆尹調到了通政使司,任通政使一職,并給他十天交接好京兆府的事。
京兆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復看了幾遍才確定他沒看錯。
京兆尹是正四品,通政使是正三品,這可是連升兩級啊。
通政使司專門負責收受檢查內外章奏以及臣民密封申訴文書等事項,這可是一個天大的肥差啊,他雖然知道前通政使下月就要去豫州赴任,但是朝中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職位,怎么也輪不上他,自然也不敢多想。
沒想到天上突然掉了這么大一個餡餅!
京兆尹又驚又喜,這道調令來得毫無預兆,令他有些如臨夢境般,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這時,剛才跟京兆尹一起去了趟露華閣的衙差面露為難地跑了過來,謹慎地請示道:“大人,這耿五姑娘要如何處置?”
“……”一說到這個話題,京兆尹原來揚起的嘴角霎時就僵住了,跟著,他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耿家的馬車,眸光微閃。
等等!
他俯首又看向手里的調令,難道說,這調令是岑督主的意思?!
肯定是。
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京兆尹心中。
是了,所以調令里才給了自己十天時間交接京兆府的差事,說是“交接”,現在想來也許是督主在提醒他好好“處理”這件事。
也就說,這次的升遷,是岑督主覺得自己辦事辦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