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刻看著他就覺得不耐,一旁的內侍見龍顏不悅,動作極快,很快就捂上慕瑾韋的嘴,粗魯地把人給拖了下去。
沒一會兒,涼亭四周就恢復了平靜,春風徐徐,花香陣陣,一片靜謐閑適。
皇帝又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對著四周的宮人內侍叮囑道:“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往外提!”
倪雅穎被慕瑾韋“沖撞”的事若是傳出去,終究是有毀女子的名節,恐怕會早遭世人所詬病。
“是,皇上。”一眾內侍宮女急忙恭聲應道。
“倪氏,你退下吧。”皇帝揮了揮發了倪雅穎。
倪雅穎面露遲疑之色,還想再說什么,卻發現袖口一緊,她身旁的端木緋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口。
倪雅穎靈光一閃,若有所思。
她剛剛跟皇帝說得如此明確,表明她已經懷了梁家的血脈,但是皇帝卻沒有下令把自己打入天牢,這就代表著皇帝容下了這個孩子……這是一個契機,也許皇帝已經在重新考慮梁家一案了。
倪雅穎眸中隱約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
她去年十月成親,短短時日夫家就遭遇驟變。她愿與夫君共生死,卻偏偏發現有了身孕。為了保住這一絲血脈,婆母求她和離。
于是,她和離大歸,可最近孩子漸漸顯懷,終究還是瞞不住了。父親和母親讓她悄悄打掉這個孩子,還要為她另擇親事……
她假意同意,就想著找機會逃走,獨自生下孩子。
沒想到,事情竟然能有轉機!
“多謝皇上。”倪雅穎鄭重其事地對著皇帝磕頭謝恩。
之后,一個內侍體貼地給倪雅穎披上了一件青色的斗篷,接著就送她離開了。
至于端木緋和君凌汐,則伴著皇帝去了凝輝殿。
等他們一行人抵達凝輝殿時,已經快要未時了,皇后率領眾人候在了殿前的空地上,恭恭敬敬地給皇帝行了禮。
之后,眾人就簇擁著帝后進了殿內,按照身份高低,一一入席。
沒一會兒,凝輝殿內就坐得滿滿當當,人頭攢動,那些夫人公子姑娘們的語笑喧闐聲此起彼伏。
隨著樂聲響起,宮宴正是開始了,一溜著一式翠色衣裙的宮女步履輕盈地捧著各色酒水、菜肴、瓜果進來,訓練有素地給賓客們上酒上菜。
接著,又有一眾宮女甩著水袖魚貫進殿,跟隨樂聲的節奏而翩翩起舞,一片歌舞升平。
席宴上的賓客們三三兩兩地說說笑笑,喝酒吃菜,殿內很快就彌漫起一股淡淡的酒香,酒酣耳熱,賓客們一個個神采飛揚。
端木緋注意到安平也來了,就跟端木紜一起過去給安平請安。
安平正意興闌珊地把玩著手里的酒杯,一看到姐妹倆,明艷的臉龐上就露出了和煦的淺笑,拉著她們的手說了一會兒話。
“阿紜,緋兒,你們倆許久沒去找本宮玩了,過兩天干脆帶飛翩來府里看看它爹。”
“對了,本宮最近新得了一把好琴,緋兒你是行家,來替本宮試試琴。”
安平笑吟吟地打算幫著兒子把端木緋“騙”去公主府做客,端木緋二話不說地應下了,目光下意識地在安平四周流連了一圈,心道:難道封炎沒有跟安平一起來?
安平與姐妹倆說笑了幾句,很快就打發她們倆回去了。
這只是宴席上一個小小的插曲,根本沒引來太多人的注意,眾人或是賞舞,或是敬酒飲酒,或是談天說地,或是對著上方的帝后說著一些討好的恭維話。
殿內的氣氛越來越熱鬧,一曲《霓裳羽衣曲》更是看得眾人沉浸在舞曲的世界中,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可是皇帝似乎一直心不在焉,又亦或是若有所思,時不時地看著底下的慕瑾凡。
酒過三巡,一個青衣小內侍悄無聲息地走到皇帝身旁,悄悄地對著皇帝附耳稟道:“皇上,岑督主在外面求見。”
皇帝瞇了瞇眼,眸光一閃,心知岑隱既然沒有直接進殿來見自己,想來是有什么話要私下稟報。
皇帝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水,就借著更衣出了正殿。
“皇上,這邊請。”青衣小內侍恭敬地引著皇帝一路去了西稍間。
門簾被打起,又被放下,也把眾人的話語聲與笙樂聲隔在了門簾外,似近還遠地傳來,反而襯得西稍間里尤為寧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般。
屋子里,并肩站在兩人,一個紅袍青年與一個紫袍少年,形容氣質迥然不同,一個陰柔,一個明朗。
二人立刻就迎了上來,齊齊地給皇帝行禮,一個作揖,一個抱拳:
“皇上。”
“皇上舅舅。”
皇帝的目光在封炎身上停頓了一息,沒想到封炎也在,皇帝一邊在窗邊撩袍坐下,一邊隨口問道:“怎么這么晚才來?”
岑隱對著皇帝作揖稟報道:“皇上,之前逮捕的幾個南懷探子的嘴已經撬開了。”
岑隱還是一貫的氣定神閑,那陰柔的聲音徐徐道來,令人心悅誠服,“他們在京里收買了一些無賴、乞兒,散播關于梁家的謠言,火上加油地挑動民憤,意圖慫恿朝廷誅梁氏九族,令得朝堂動蕩……臣請五城兵馬司幫了個忙,倒是害封公子來晚了。”
坐在窗邊的皇帝面色鐵青,眸中掩不住驚怒之色,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心道:果然如此!
自己的猜測果真沒錯,這幫南懷人果然居心叵測,怕是意圖撬動大盛江山!
皇帝眉宇緊鎖,眸子如同那暴風雨夜的海面般愈發洶涌,也愈發幽深了。
“阿隱,你繼續往下查,看看這條線上還有什么人參與,全都給朕查得清清楚楚!”皇帝冷聲下令道。
“是,皇上。”岑隱俯首領命。
皇帝霍地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后,就大步走出西稍間,又回了正殿的席宴。
封炎和岑隱落后了兩步,封炎漫不經心地抬手對著岑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待岑隱出了屋,這才慢悠悠地跟上了。
正殿里,一曲畢,那些宮女如行云流水般甩了甩水袖,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堂驟然間空了不少。
封炎一進殿,就急切地在殿內掃視了半圈,很快就在涵星的身旁看到了一道嬌小的粉色身形,端木緋正咬著一塊熱乎乎的小米糕,腮幫子鼓鼓的,看來就像是一只小倉鼠般。
她看來那么專注,仿佛在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般,精致的小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只是這么看著她,封炎就覺得渾身彷如浸泡在溫泉中一般,說不出的舒適與暢快,就仿佛人世間的煩惱在她的一顰一笑中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的蓁蓁真是可愛!
封炎目光灼灼地看著端木緋,眼神一不小心就變癡了。
而且,還聰明!
封炎瞇了瞇鳳眼,眸光璀璨。
倪雅穎的事對封炎而言,算是意外的驚喜了……這下,他這邊可以省了不少功夫。
想著,封炎勾起了唇角,沾沾自喜地想道:唔,他要怎么“謝”蓁蓁呢?!之前他送的西洋懷表,蓁蓁好像很喜歡,要不他再去尋個西洋玩意送給她?
封炎的鳳眼中掠過一道比流星還要燦爛的光芒,似是在期待著什么。
端木緋隱約感覺到一道打量的目光,反射地抬眼望了過去,對上封炎笑盈盈的鳳眼,直覺地露出了討好的淺笑,心道:封炎今天來得可真晚!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笑容乖巧而明亮,如春日般明媚,仿佛四周都隨著她這一笑而明亮了一些。
封炎也笑了,唇角翹得更高,喜悅不可抑制地從心底一點點地升高,然后溢了出來,蔓延至四肢百骸……
封炎在原地停了三息后,就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給安平打了招呼后,便入席,坐到了君然和李廷攸身側,談笑風生地加入了他們的對話中。
這偌大的殿堂中,就像是風和日麗時的茫茫大海一般,看似風平浪靜,偶爾有浪頭拍打礁石,偶爾有海魚海鳥激起些許浪花,還有一些暗潮在平靜的海面下洶涌潛伏著……
一個時辰后,宮宴毫無漣漪地結束了,眾人恭送帝后離開,這時不過才申時,那些公子姑娘們一個個都是精神奕奕,或是彼此招呼著去跑馬射箭,或是約了在涵芳園內賞花游玩。
平靜的一天在傍晚迎來了一道驚雷,皇帝毫無預警地下旨,原本定于十五日執行死刑的梁家被暫緩了行刑,繼續關押天牢。
皇帝身旁的一些近臣立刻就得知了這個消息,皆是被這道突如其來的旨意打了個猝不及防,不少人都暗自地彼此打探起來,私議紛紛,人心浮動。
夜幕降臨,星月在夜空中俯視著大地,涵芳園東北角的荷風苑里,悄悄地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荷風苑仿佛一處方外之地,寧靜閑適,無數花木在夜風中輕輕搖擺。
“封公子。”一襲月白直裰的慕瑾凡一板一眼地對著封炎作了長揖,姿態標準得仿佛用尺子量出來的一般,氣氛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一凝。
慕瑾凡沒有多說什么,不過兩人都心知肚明慕瑾凡來此是為了什么。
坐在窗邊的一把圈椅上的封炎隨意地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慕瑾凡坐下。
屋子里點著一盞羊角宮燈,宮燈那盈盈的光輝灑在二人的臉龐上,明明是橘黃色的光芒,可是不讓人覺得溫暖,反而是帶著一種莫名的清冷。
封炎端起方幾上的青花瓷茶盅淺啜了一口熱茶,云淡風輕地說道:“如今南懷戰事未平,想讓梁家無罪釋放是不可能的。”
皇帝能退的大概也就是這半步。
慕瑾凡靜了一瞬,那淡漠的臉龐上似是泛起一絲漣漪,然后又歸于平靜,徐徐道:“……能暫時留下一條命就行,日后的事日后再說。只要爭取到時間,那便代表有了希望……”可以再慢慢布置、籌謀。
封炎把茶盅湊到唇畔,又輕啜了一口熱茶,眼底閃過一抹贊賞。這個慕瑾凡有點意思。
屋子里靜了下來,唯有夜晚的蟲鳴聲自庭院里傳來,此起彼伏。
忽然,慕瑾凡靜靜地站起身來,狹長的眸子幽黑幽黑,再次對著封炎作揖:
“以后任憑差遣。”
六個字說得輕巧隨意,卻是包含深意。
封炎看著慕瑾凡勾唇笑了,這個人果然有意思。
“嘩嘩”的斟茶聲緊接著回蕩在屋子里,封炎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斟了茶,然后把茶盞遞給了慕瑾凡。
兩人相視一笑,慕瑾凡俯首雙手接過了茶盞。
“阿凡,坐吧。”封炎笑瞇瞇地又道。
乍一看,他似乎與之前一般無二,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再一看,神情間又仿佛多了些熟稔與心照不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