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姑娘。封二公子。”
端木緋對著封家兄妹倆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心里有些意外。她還以為封家這些年已經落魄了,又和安平長公主關系很僵,照理說,皇后應該不會請才是。
封從嫣全然不在意端木緋和封炎的冷淡,笑吟吟地又道:“端木四姑娘,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沒事時,多去府里玩。祖母一直惦記著你呢。”
封從嫣一副與端木緋十分熟稔的樣子,這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還以為她們是閨中密友呢。
端木緋只是淺淺地微笑,但笑不語。
封從嫣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異芒,暗暗咬牙。
“端木……”
封元質想幫著妹妹說幾句,然而封炎隔著袖子拉起了端木緋的手腕,拋下一句:“蓁蓁,我們進去吧。”
封炎拉著端木緋從封從嫣身旁走過,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兄妹一眼。
封從嫣身子微僵,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封炎和端木緋的背影,心中暗惱。
前兩天,三皇子慕祐景因為令禁軍傷了幾個學子而被東廠帶走,之后,人就被軟禁起來。
有道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封家早就投靠了三皇子,要是三皇子有個萬一,那么封家恐怕也會……所以封家慌了,江氏也慌了。
想當初,二皇子慕祐昌就是因為得罪了岑隱被圈禁在皇子府中,要是三皇子也……
封從嫣緊緊地攥緊了手里的帕子,把帕子絞亂成一團。
封從嫣是最擔心也最害怕的一個人。
她已經被定給三皇子為側妃了,要是這件事辦不妥的話,以后,她在三皇子的內院哪里還有地位?
封從嫣咬了咬下唇,目光定在封炎背上。
他們早知道封炎是不顧骨肉親情的人,也沒指望立刻從他這里得到什么好臉色。
哼,封炎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他運氣好,把岑督主的義妹哄得服服帖帖罷了……
封從嫣的眸子一點點地變得深邃陰鷙起來,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與封元質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可不是那么好打發的。
端木緋已經跟封炎一起從沁香園的東門進去了。
算起來,端木緋也有兩年多沒來過這里了,不過,沁香園里看著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里面還是一樣的通透明亮,明媚的陽光園子上方的透明琉璃頂灑進了園子中。
雖然已經入秋,但是園子還是百花綻放,縷縷淡淡的清香鉆入人的鼻尖,沁人心脾。
今天,這里還比平日里好多了很多菊花,各種各樣的菊花,五彩繽紛,開得如火如荼,嬌艷欲滴。
端木緋繞過了幾棵桂花樹后,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抿唇笑了,興奮地加快了腳步,喊道:“姐姐,涵星表姐。”
她一看到端木紜和涵星,就把封炎給忘了,只顧著提著她的琉璃兔子燈朝二人走去,完全沒看到封炎的臉瞬間就黑了。
端木紜、涵星、丹桂幾人正圍在一起喝茶閑聊,見端木緋來了,涵星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端木緋挽過去坐下。
封炎直接被無視了,直到幾個勛貴公子哥把他叫了過去玩投壺。
“緋兒,你可算來了。”丹桂熱情地招呼端木緋試試桂花蜜酒和桂花糕,惋惜地嘆道,“可惜今日舞陽姐姐和小西不能來……”
話說了一半,丹桂又戛然而止,忍不住想到了簡王的死,氣氛微凝。
丹桂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垂眸去飲杯中的桂花酒。
這時,沁香園的東門方向傳來一陣騷動,跟著就是內侍略顯尖銳的聲音:“皇后娘娘駕到!”
一陣淡淡的熏香味傳來,眾人紛紛起身,就見穿著一襲華麗的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皇后在一眾宮女內侍的簇擁下走來,雍容華貴。
端木緋卻敏銳地察覺到皇后似乎憔悴了一些,也是,舞陽以這種方式出嫁,京中這段時日又出了不少事,皇帝喜怒無常,皇后恐怕也難免被皇帝遷怒些許。
皇后很快就在前方一棵金桂樹下的鳳座上坐下了,眾人連忙給皇后行禮:“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平身。”
皇后娘娘抬了抬手,溫聲令眾人起身。
待眾人又坐下后,皇后才笑著又道:“今日難得中秋佳節,大家可以共聚于此賞月賞菊,實在是難得的雅事。”
“近來各地獻上了不少名菊,大家且隨意在此賞菊作畫,今日誰得魁首,本宮就以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作為彩頭。”
聽皇后這么一說,在場的不少姑娘家皆是眼睛一亮,躍躍欲試,對著皇后屈膝應了。
與此同時,那些內侍和宮女就開始搬來一張張的書案,鋪了畫紙,放好了各種畫具。
涵星和丹桂不耐煩作畫,就跑去和李廷攸幾人玩投壺、木射。
端木緋沒跟著去,她雖然不想作畫,卻對皇后所說的名菊有些興趣,興致勃勃地看了周圍的那些菊花盆栽一圈,果然發現不少珍品,比如十丈珠簾、綠牡丹、綠衣紅裳、鳳凰振翅、玉壺春等等,進貢到皇家的這些名菊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端木緋一邊賞花,一邊與端木紜點評幾句,突然耳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音:“久聞端木四姑娘畫技超群,姑娘今日可要也畫上一幅?”
一個穿著鵝黃色芙蓉纏枝紋褙子的姑娘笑容滿面地看著端木緋,形容之間難掩討好之色。
她身旁還跟著四五個姑娘,也都上前幾步,紛紛附和著:
“聽聞端木四姑娘字畫皆是一絕,若是有幸見識一番,今日也沒白來了。”
“是啊。我以前也曾聽表姐提起端木四姑娘九歲時就以一幅潑墨圖名動京城,令人嘆為觀止。”
眾位閨秀你一言我一語地恭維著端木緋,端木緋只是唇角含笑,隨口說著“哪里”、“過獎”云云的客套話。
不遠處,一個十五歲左右、穿著絳紫衣裙的姑娘皺了皺眉,眼底露出幾分不以為然之色。
“謝六姑娘還不認識端木四姑娘吧?”一個瓜子臉的藍衣姑娘見她看著端木緋,便殷勤地為她介紹道,“這是端木首輔家的四姑娘,素有才名。”
“多謝馬姑娘。”謝六姑娘微微一笑,舉止得體而又疏離,“我這次陪著我五哥來京城參加院試,來京城也沒多久,對于這京中的人事,還不太了解。”
謝六姑娘面上不嫌,心里其實有些郁悶:若非是舞陽表姐要在簡王府守孝,自己本該跟她在一起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
馬姑娘看得出這位謝六姑娘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倒也不以為意。人家畢竟皇后的娘家承恩公府的嫡女,自有她驕傲的本錢。
“謝六姑娘,皇后娘娘和大公主殿下素來都喜歡端木四姑娘。”
馬姑娘隱晦地提點了一句,在今天這種場合中,她總不能直說端木緋是岑督主的義妹,如此顯得未免太諂媚,而且恐有交淺言深之嫌。
謝六姑娘眸色微沉,淡淡地斜了馬姑娘一眼,心道:她這是什么意思?暗示自己堂堂承恩公府的嫡女還要討好這位端木四姑娘?!……不過是首輔家的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些京中所謂的貴女還真是眼皮子淺。
謝六姑娘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朝人群中心的端木緋走了過去。
馬姑娘也跟了過去,心里琢磨著,要是能借著這個機會與端木緋說上話,那也是機緣了。
其他姑娘見謝六姑娘走來,知道她是皇后的侄女,就識趣地給她讓開了一條道,笑著與她打了招呼。
“端木四姑娘,”謝六姑娘走到了端木緋身前,下巴微揚,趾高氣揚地說道,“既然姑娘的畫技這么好,那就畫一幅讓我也看看。”
她心底不屑:端木家不過是寒門,還能教出什么才女不成?!
端木緋抬眼看了謝六姑娘一眼,小臉上只是笑。她本來也沒有與陌生人說話的習慣,而且對方還這副來者不善的樣子。
周圍的氣氛僵了一瞬。
馬姑娘沒想到自己都這么提點了,謝六姑娘還敢這么跟端木緋說話,心里有些無語。
這種刺頭,還是避著點,免得不知何時連累了自己。
馬姑娘默默地往右移了一步,又移了一步,找其他姑娘說話去了。
果然是徒有虛名。謝六姑娘心里暗道,轉頭對著一個宮女吩咐道:“勞煩給我準備畫具,我要作畫。”
宮女連忙應了,領著謝六姑娘朝著某張空閑的書案去了。
其他要作畫的姑娘們也都朝著書案分散,對于不少姑娘來說,端木緋不下場,那也是好事,否則魁首十有八九是她,她們也就是個“陪讀”,現在她們反倒可以爭一爭皇后的彩頭了。
在場的姑娘們作畫的作畫,賞花的賞花,看畫的看畫……
周圍夫人姑娘們來來往往,也不時有人過來與端木紜、端木緋打招呼。
“端木大姑娘,四姑娘。”
一個著青碧色衣裙的少婦款款地朝端木紜與端木緋走來,臉上如往昔般帶著溫婉的淺笑,笑語盈盈。
端木緋抬眼看著對方,神色恍惚了一下。
上一次,端木緋見到她時,還是去歲下江南前,那時她還是楚四姑娘,而現在,小丫頭都已經嫁人了。
“楚四……”端木緋差點就想喚對方楚四姑娘,話到嘴邊,改了口,“孟少夫人。”
楚青詩去年就嫁了人,嫁給了翰林院孟翰林的次子,以楚家的地位,楚青詩這已經是低嫁了,不過俗話說,抬頭娶媳婦,低頭嫁女兒,孟家門風清正,孟二公子年紀輕輕就是秀才。
楚青詩在一旁坐下了,含笑道:“我今天來千雅園前,還去娘家看過我祖母,祖母讓我給兩位姑娘捎句話,說今早貴府送去的月餅很好吃。”
“楚太夫人喜歡就好。”端木紜含笑道。
話音才落,一個宮女走到了端木紜的身側,福了福身,道:“端木大姑娘,皇后娘娘喚姑娘過去說話。”
端木紜怔了怔,心底有些驚訝,立刻起身隨那宮女過去了。
皇后打發了身旁的幾個姑娘家,笑著招呼端木紜到身旁坐下,問道:“阿紜,你怎么不跟著大家一起畫?”
端木紜落落大方地答道:“皇后娘娘,真是慚愧,臣女不擅長作畫,就不湊這熱鬧了。”
皇后含笑看著端木紜,心里只以為她是客氣,畢竟端木緋在琴棋書畫上的造詣如此卓絕,端木紜這姐姐又能差到哪里去。
而且,這姑娘家終究是姑娘家,琴棋書畫再好,也還不如把家理得好些。
皇后眸光微閃,看著端木紜的神色更柔和了,又道:“本宮聽聞你還沒有定親,本宮的侄兒謝思今年十八,與你同齡,是承恩公府的世子,你覺得如何?”
謝思到十八還沒定下親事,本來是承恩公夫人挑三揀四,看哪家都不滿意,又覺得兒子拖兩年也無妨,婚事就拖到了現在。
本來想端木家這樣的寒門,端木紜又是喪婦長女,承恩公夫人是看不上的,可是如今朝堂上岑隱現在如日中天,端木憲又是首輔,如果這門親事能成,無論對承恩公府還是自己都只有好處。
皇后笑吟吟地看著端木紜,倒不怕她就拒絕。
這門婚事已經是端木紜能尋到的最好的婚事了,而且端木紜也都十八歲了,再拖那可就真成了老姑娘了。
今天皇后也就是來套個口風,就算她不愿,在自己面前怕是也不敢明說,只要端木紜說一句“由長輩做主”,她自然可以讓娘家去找端木憲。
誰想——
“皇后娘娘,臣女怕是要拒絕您的好意了。”
饒是皇后風度再佳,也微微變了臉色,那張端莊高貴的面龐上,笑意僵住了。
周圍其他的女眷雖然聽不到皇后和端木紜在說什么,但也隱約感覺到皇后的不悅。
皇后慢悠悠地端起茶盅,又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周圍的空氣隨著她的沉默微微凝滯。
皇后放下茶盅后,雍容一笑,才慢條斯理地又道:“阿紜,你該不會是有心上人了吧?”
周圍的內侍和宮女當然聽到了,皆是微微垂首。
照理說,皇后不應該問一個沒出嫁的姑娘這種問題,但是皇后卻這么問了,這分明就是想把度端木紜架起來,如果端木紜回答是,那就是閨譽的問題了;如果她回答不是,就完全沒有理由拒絕皇后。
這種招數本來就是宮廷里慣用的,畢竟皇家開了口,哪容臣下隨意拒絕。
然而,端木紜的回答又一次令皇后啞口無語。
“臣女有心上人了。”端木紜對著皇后欠了欠身,毫不避諱。
除了女兒舞陽以外,皇后第一次對一個姑娘家無語了。這丫頭還真敢說,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端木紜淡然一笑,眼神還是那般清澈明亮,她沒有再說話,卻隱約透出一股子“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她已經決定的事,就不會為別人而輕易動搖。
皇后心頭翻涌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有震驚,有驚疑,有被拒絕的羞惱,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這些丫頭啊,怎么就一個比一個有“主見”!
皇后本來想給娘家找一個依靠的,現在看來,端木紜雖然不過是一個未滿雙十的姑娘家,可生性倔強,是個軟硬不吃的。
皇后忽然覺得有些累,心里嘆了口氣,打發端木紜走了。
周圍的內侍們暗暗地松了口氣,這要是皇后娘娘與端木大姑娘再僵持下去,他們可得去請救兵來圓場了。
端木緋也注意到方才的氣氛有些怪異,想著等姐姐回來問問,就在這時,一個丫鬟急匆匆地走到了楚青詩的身旁,面容焦急,附耳說了幾句。
楚青詩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瞳孔猛縮,血色褪得干干凈凈,脫口道:“祖父他……”
楚青詩的聲音很輕,但是端木緋就坐在她身旁,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異狀。
即便端木緋方才沒聽到丫鬟的耳語,但從楚青詩的脫口而出,隱約地意識到是祖父楚老太爺出事了。
只是想到這個可能性,端木緋就覺得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掌掐住了似的。
她緊緊地攥住了拳頭,連忙轉頭問楚青詩道:“孟少夫人,可是令祖父……”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好似那缺水的沙漠般。
楚青詩看著端木緋溢于言表的焦急,略有遲疑地抿了抿唇,她也知道自家祖父母都十分喜歡端木緋,想了想,最后還是湊過去附耳悄聲說:“端木四姑娘,祖父突然身子不適,我要先走了。”
端木緋感覺心口更緊了,也更痛了,幾乎喘不過氣來。
宣國公府的下人這么著急地跑來千雅園把楚青詩叫回去,那恐怕也不是“身子不適”那么簡單。
見楚青詩起身,端木緋想也不想地也站了起來,拉住了她的袖子,力圖鎮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她艱難地把“回”字咽了回去,楚家再不是她的家了。
楚青詩又猶豫了一下,見端木緋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知道她擔心祖父,終于點頭應了。
這時,端木紜也從皇后那里回來了,看著妹妹的臉色有些不對,心里咯噔一下。
“姐姐,我要跟孟少夫人去一趟宣國公府,我先走了,你替我和阿炎、涵星表姐、丹桂他們說一聲。”端木緋慌得六神無主,隨意地交代了幾句話。
端木紜了解妹妹,連忙寬慰道:“你盡管去吧。這里有我。”
端木緋沒再多說,和楚青詩一起離開了沁香園。
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她們的離開,畢竟這里人太多了,再說,本來周圍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少,大部分人都只以為端木緋和楚青詩是去散步或者更衣了。
端木緋渾渾噩噩地坐上了內侍為她準備的軟轎,就像是三魂七魄丟了一半似的,腦海中浮現許許多多的畫面,當年父親、母親和弟弟相繼先去的消息傳來時,祖父那傷心的樣子;當年自己纏綿病榻時,祖父母是如何精心地照顧自己;還有那年在獵宮,她以端木緋的身份再次見到了祖父……
往事零碎地在她眼前和心頭閃過,等她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坐在了孟家的馬車上。
楚青詩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親自給她倒了杯花茶,安撫地解釋了一句:“端木四姑娘,你也別太擔心了,大概是我那個三姐姐方才去了國公府,才把祖父氣病了。”
“……”端木緋緩緩地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小臉上還有些懵。
楚青語?!
可是二皇子府不是還被圈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