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從戶部一直到宮里的文淵閣,端木憲的身旁幾乎就沒空過,大臣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趕來慰問。
“多謝林大人掛心了。”
端木憲神情凝重地又打發了一個中年官員,隨即就出了文淵閣的大門。
遠遠地,他就看到一道著大紅色麒麟袍的身形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那一身鮮艷的真紅色在陽光下紅得刺眼。
青年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內侍,手里謹慎地捧著一疊厚厚的折子。
端木憲的步子微緩了一下,隨即就目標明確地朝岑隱走去,在距離對方三步的地方停下,拱了拱手,“岑督主,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托福。”岑隱微微一笑,絕美的五官輪廓分明,幽深魅惑的眸子里閃著讓人捉摸不定的光芒,只是這么隨意地負手而立,就散發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氣息。
相比之下,端木憲看似鎮定從容,卻又隱約透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忐忑。
端木憲笑容更深,委婉地說道“這次多謝岑督主的‘提點’,賤內以后會在府中好生休養的。”
他言下之意是以后賀氏不會再出來了。
岑隱眉頭一挑,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只是那么一個細微的表情就看得端木憲的心一點點地提了起來……
“端木大人,”岑隱隨意地撫了撫衣袖,“這人啊該狠下心來的時候,就別心軟,免得……”
一陣暖風猛地刮來,吹得上方的枝葉發出嘩啦的搖擺聲,端木憲心里一驚一乍,心跳砰砰加快。
端木憲三天前從端木紜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當時氣得差點沒吐血,賀氏所為簡直就是異想天開,聞所未聞,膽大包天……
那一夜,他幾乎是徹夜難眠,想過各種可能性,此事若是被皇帝知道了,最好的結果恐怕就是自己告老還鄉,從此斷了仕途,而最壞的結果,就是自己背上意圖操控皇子、站隊的罪名,皇帝正值春秋鼎盛,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覬覦他的皇位,尤其是皇子與他們這些權臣重臣。
若是天子雷霆震怒,一怒之下,便是滿門抄斬也不無可能。
想著,端木憲的后頸便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脊背更是一陣發涼,心中后怕不已。
岑隱這句話分明是在隱晦地提點自己,不要再讓賀氏惹出事端了。
這次的事,可說是岑隱救了端木家滿門的性命。
端木家雖然是大皇子的外家,但是端木憲并不認為岑隱是為了大皇子才出手,以岑隱現在的地位,僅僅一個前途未定的皇子,還沒資格讓他來示好。
甚至,若是岑隱愿意,大概所有的皇子都會求著他扶持自己。
所以——
端木憲動了動眉梢,岑隱會出手果然還是因為自家的四丫頭嗎?!
端木憲當然也知道這幾個月來京里上下都在傳岑隱認了四丫頭為義妹,原來端木憲也就是當作聽個樂子,岑隱雖然特意為四丫頭定親來府中道賀過,但是端木憲心中更傾向這也許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再細想來,難道岑隱確實是有這個打算的?
端木憲越想越覺得不無可能,心跳更快,只是這次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喜悅。
自家四丫頭聰明、機靈、貼心又大方,這京中這么多閨秀中,根本就無人可及。
岑督主果然目光如炬啊!
端木憲看著岑隱的目光中多了一分親切,心里感慨著四丫頭可真是他們端木家的福星啊!
這兩年來,有了四丫頭襄助,他的仕途才會如此順利,蒸蒸日上,乃至如今位列首輔!
端木憲一不小心思緒就跑遠,總算,他還記得身前的岑隱,急忙定了定神,一本正經地對著岑隱又拱了拱手,“本官明白,請督主放心。”
岑隱斜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么,繼續邁開步伐,朝著司禮監的方向去了。
望著岑隱離去的背影,端木憲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額頭和頸后的薄汗,松了一口氣。
歸義伯府的這件事想必是不會被捅到皇帝面前了,終于算是了了。
端木憲也只是放松了一瞬,身子又繃緊了,打算趕緊出宮回戶部衙門去。
在家休沐了三日后,他手邊積壓了不少事務,只是想想他就覺得頭疼。
南境戰事吃緊,這幾月來,南懷人與南境軍已經大大小小地交戰了數十回,兩軍對峙在黔州西南一帶。
雖然鹽引制的試行讓大批糧草得以送往南境,但是這還遠遠不夠,南境不但糧草緊缺,而且,因為之前連番大戰,武器和戰馬也是奇缺。
想到戰馬,端木憲不禁又想起前些日子皇帝下令征馬的事,本來這事是由御馬監負責的,后來也不知道怎么的,御馬監的掌印太監文永聚就被岑隱撤了,由司禮監調出去的內侍頂上了。
哎,這文永聚還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犯到岑隱頭上去,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還好沒因此耽誤了馬事。
端木憲一邊想,一邊沿著漢白玉鋪就的地面,往宮門方向走著。如今大皇子身在南境,自己在后方怎么也得替他把糧草輜重都看顧妥當了,讓他沒有后顧之憂,更不能讓皇帝遷怒到他身上……
“端木首輔。”
端木憲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耳熟的清朗男音。
端木憲停下了腳步,循聲望去,只見幾十丈外,一個著杏黃色皇子蟒袍的少年正朝他這邊走來,少年眉目清秀,斯文儒雅,身形挺拔如一叢青竹,一派君子端方、溫良如玉的氣度。
“二皇子殿下。”端木憲笑著對著來人作揖行禮。
來者正是二皇子慕祐昌。
他俊逸的面龐上溢滿了笑,滿面春風地走來,腳下的漢白玉地面在燦爛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給他通身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猶如謫仙般。
“端木首輔,”慕祐昌笑著從身后的小內侍手里接過一張大紅帖子,遞向了端木憲,“本宮下月二十八大婚,請端木首輔屆時務必光臨。”
皇子大婚親自來給臣子送帖子,這還是他第一次遇上呢。端木憲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卻沒表現出一點異樣,笑著接過了帖子,拱了拱手道“恭喜殿下,屆時臣一定到。”
雖然帖子送到了,但是慕祐昌卻沒離開,繼續與端木憲寒暄著“本宮最近聽聞尊夫人臥病不起,本宮那里有株幾百年的人參,待會兒本宮讓人給府上送去,希望對尊夫人有所助益。首輔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朝堂上下還需要首輔多費心。”
“多謝殿下關心了。”端木憲做出一副不甚感動的樣子。
“那本宮就不打擾首輔了。”慕祐昌微微一笑,與端木憲告辭道。
他轉身的同時,眸底掠過一道精光,心道他現在是沒有差事的皇子,便是禮賢下士又有何妨!
端木憲在原地目送慕祐昌離去的背影,眼簾半垂,看著手里的那張大紅灑金帖子,食指在帖子上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
二皇子的大婚由欽天監和宗人府定在了八月二十八日,收到二皇子親手遞來的請帖的人家并不在少數,比如吏部尚書游君集、安定侯、瑾郡王等等,也因此,京中傳出了一些關于二皇子的美名。
據說,二皇子很是看中這位未過門的皇子妃,不滿意內廷司準備的一些聘禮,命人去北境采購皮毛。
據說,二皇子想著八月炎熱,不惜大動土木,令內廷司請工匠在府內的正院挖了個蓮花池,以便二皇子妃傍水納涼。
相比之下,宣國公府這邊就冷清了許多,府里府外一切如常,看不出一點喜氣。
宣國公伴駕去了寧江行宮,楚太夫人則留在了京城,此時,她正在六和堂的東次間里與楚二老爺說話。
二皇子的種種作派在京中被人津津樂道,傳得沸沸揚揚,可是楚太夫人卻是不以為然,在次子跟前,她也毫不掩飾這一點,嘆道“這二皇子還真是煞費苦心了。”
著一襲簡單的天青色直裰的楚二老爺就坐在窗邊的一把紫檀木圈椅上,身姿筆直,如青松般挺拔。
“母親,”楚二老爺慢慢地捋著胡須,目光清亮沉靜,“二皇子這般興師動眾,是在向楚家示好,更是向朝堂上下宣告他敬重我楚家。”
二皇子行事這么功利,莫不是以為別人都瞧不出來嗎?
楚二老爺瞇了瞇眼,又道“母親,咱們可要做什么?”
楚太夫人端起一個白瓷浮紋茶盅,慢慢地抿了一口熱茶,搖了搖頭,云淡風輕地說道“隨他去。”
這門婚事是皇帝下旨欽賜的,除非楚家要正面與皇家翻臉,不然,這個時候無論做什么都是錯的,對二皇子熱絡,會讓皇帝以為楚家在站隊;阻止二皇子,又可能讓皇帝覺得楚家對這門婚事不滿,故意打皇家的臉。
所以,還是以靜制動就好。
楚二老爺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楚太夫人的心意,頷首道“母親說得是。”
楚二老爺忍著嘆氣的沖動,想著即將嫁入皇家的女兒楚青語,心情還是極為復雜。
楚太夫人隨手把茶盅放在了一旁的方幾上,淡淡地又道“反正當日,語姐兒就按楚家姑娘的規矩發嫁就是。”
楚太夫人神情冷淡,仿佛說得不是自己的嫡親孫女,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楚二老爺怔了怔,低低地應了一聲。知母莫若子,他知道母親怕是不會在婚禮那日現身待客了。
之后,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
庭院里,夏風陣陣,吹得樹枝沙沙作響,屋子里外皆是一片寂靜。
漫長的沉默中,楚二老爺的心沉甸甸的,就聽楚太夫人又道“我和你父親商量過,”楚太夫人的聲音隱約透著一絲苦澀與悲傷,“我們打算給辭姐兒做場法事,我已經請普濟寺的虛谷大師算了一下日子,下月二十八正好。”
原本在楚太夫人身旁蜷成一團睡覺的長毛獅子貓在聽到“辭姐兒”這三個字時,耳朵動了動,睜開了如綠寶石般通透的貓眼,四下看了看,卻是一臉失望地把頭縮了回來。
想著侄女楚青辭,楚二老爺也是微微動容,靜了一瞬,頷首道“是該給辭姐兒做場法事……”
這一眨眼,辭姐兒都去了兩年多了。想起他那聰慧絕頂的侄女,楚二老爺心頭也泛出幾分酸澀,辭姐兒是長兄留下的唯一一條血脈了,偏偏紅顏薄命。
楚二老爺閉了閉眼,須臾,方才又睜開了眼,道“母親放心,語姐兒的婚事都交給我們就是。”
宣國公去了寧江行宮避暑,楚太夫人又不打算在府里為楚青語送嫁,明眼人都能看到楚家的態度,卻又挑不出什么錯處,畢竟楚青語父母雙親和長兄俱在,婚事自有他們操持。
楚二老爺面露出一絲羞愧之色,“都怪兒子沒教好女兒,才給楚家惹來這樣的事……”
楚太夫人倒是神色平靜,在一次次的失望后,她早就看開了。一種米養百種人,楚家是百年世家,又不是沒出過不孝子弟,楚青語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她正要說什么,外面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步履聲,在這寂靜的屋子里,尤為刺耳。
很快,一個青衣丫鬟打簾走了進來,對著楚太夫人屈膝稟道“太夫人,老太爺派了墨硯回來,正等在外頭求見太夫人。”
墨硯是楚老太爺的小廝,楚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便讓丫鬟把人帶進來了。
不一會兒,一身頭戴小帽、著青色短打的圓臉小廝就出現在了楚太夫人跟前,作揖道“太夫人,老太爺讓小的來把大姑娘的飛瀑圖帶去行宮。”
“喵嗚?”閉目的雪玉再次睜開了眼,朝墨硯望了望,仿佛在問,她人呢?
見狀,楚太夫人忍不住伸手在雪玉的頭頂輕輕地摸了摸,眸底微微蕩漾了一下,隨口問道“老太爺怎么想到那幅飛瀑圖了?”
“喵嗚。”雪玉瞇了瞇眼,在楚太夫人的掌心蹭了蹭,十分乖巧。
墨硯急忙回道“回太夫人,是章大夫人親自求了老太爺借大姑娘的畫一觀。”
楚太夫人心里有些不舍得,但是老太爺都答應了,也不能掃了他的臉面。
她微微蹙眉,再問道“你可知章大夫人怎么會突然想到要借畫?”
章大夫人求見楚老太爺時,墨硯也在場,因此就一五一十地答道“是月初端木家的四姑娘給章大夫人改畫,畫了飛瀑,章大夫人就想起了大姑娘的那幅飛瀑圖,想借去邀端木四姑娘共賞。”
楚太夫人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端木緋那張乖巧可愛的小臉,難掩驚訝地勾起了唇角。
“原來這小姑娘居然也擅畫……”
楚太夫人喃喃道,那個小姑娘還真是和她的辭姐兒一樣多才得很,琴、棋、畫,皆是翹楚。
有意思。
楚太夫人慢悠悠地繼續摸著雪玉,神色間添了一抹興味,讓這屋子里原本的凝重與悲傷一掃而空。
“阿梅,”楚太夫人吩咐一旁的俞嬤嬤道,“你去我的書房把飛瀑圖拿來。”
自打長孫女去世后,她的一些遺作以及用過的琴棋等等都被楚太夫人仔細地收了起來。
“是,太夫人。”俞嬤嬤應聲后,就打簾出去了,回來時手里就多了一個畫卷。
這六和堂里服侍的奴婢都知道太夫人對大姑娘的東西極為仔細,就連這幅畫都是太夫人親自裱的。
俞嬤嬤沒急著把畫給墨硯,而是先交到了楚太夫人手里。
楚太夫人緩緩地展開了卷軸,仿佛是捧著一個價值連城的珍寶一般,小心翼翼。
這幅畫在過去的兩年多里,她早已看了無數次,可是每次看,都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忍不住想起她的辭姐兒,想起她笑瞇瞇地對自己說等她畫完了這幅畫,就要把它送給祖父。
看著楚太夫人的眼眸中泛起一層朦朧的水光,楚二老爺心里也是一陣嘆息。
雪玉似乎感覺到了楚太夫人的悲傷,在她身旁蹭了蹭她的褙子,發出軟綿綿的叫聲。
楚太夫人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些許,她又慢慢地卷起了畫,叮囑俞嬤嬤道“你把畫放到卷筒里后,記得用蠟封好,最近多雨,千萬別把畫給弄濕了。”
俞嬤嬤連連應聲,對著墨硯使了個手勢,二人就一前一后地推退出了東次間。
屋子里再次靜了下來,只聽那貓兒似疑惑又似撒嬌的叫聲再次回蕩在空氣中,眨眼就被窗外的蟬鳴聲壓了過去。
八天后,這幅飛瀑圖到了章大夫人的案頭,與飛瀑圖同一天抵達的,還有一本《石氏星經》。
章大夫人把那幅畫細細地打量了近一盞茶后,才小心地把畫收好,跟著她帶上那本《石氏星經》出了門,朝曉然堂去了。
她知道端木緋最近都是跟著四公主一起去曉然堂上課,這幾天,章大夫人也時不時地過去旁聽。
此時才不過是巳初,正是陽光璀璨時,萬物都沐浴在金色的朝暉中,樹蔭中時不時可以看到歡快的雀鳥飛翔、鳴唱。
章大夫人似乎也被感染了一般,嘴角噙著一抹愉悅的笑意,整個人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為了讓姑娘們靜心讀書,曉然堂位置的有些偏,幾乎位于行宮的最北邊,章大夫人足足走了近兩盞茶功夫才到了目的地。
穿過院門后,就隱約可以聽到太傅呆板的聲音自廳堂內傳來,中間隱約夾雜著什么“九章”、“重差”、“測量城池”等等的詞語。
章大夫人右眉微挑,立刻聽了出來,原來今天她們是在學“數”啊。
君子六藝為禮、樂、射、御、書、數。不僅是皇子們要學,公主們也要學,只不過,太傅們對于公主們往往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要是皇子學得太過敷衍,就算不被太傅告上一狀,等皇帝考教功課時,那也瞞不過去。
章大夫人一如既往,安靜地從后門走進了課堂,目光看向了前方的端木緋。
邱太傅在前面說得口沫橫飛,下方的女學生們多是正襟危坐,唯有端木緋正趴在案頭,閉眼睡得正甜。
從章大夫人的角度,隱約可以看到端木緋微側的右頰上那如貓兒般微微翹起的唇角,似乎正沉浸在一個好夢中。
章大夫人怔了怔后,原本就如新月般彎起的嘴角揚得更高了。
這個小丫頭委實是有趣!
她的聰慧機敏毋庸置疑,她也必是個心志堅毅、勤勉好學之人,否則在琴棋書畫上就不可能有如此令人驚才絕艷的表現。
然而,自己來了這里也有七八次了,小姑娘回回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發呆,今天又更進了一步,直接在太傅的眼皮底下睡了?
她莫非是在夢里讀的書不成?!
章大夫人右手成拳,放在唇邊發出無聲的淺笑。
前頭的邱太傅當然也看到了章大夫人,目光也隨之落在了端木緋的雙螺髻上,嘴角一抽。
這個端木四姑娘啊,平日里在課堂上發個呆、打個盹也就算了,今天真是過分了,還讓章大夫人看到她睡著了,真是丟臉丟到外人面前了。
原本只是在最前面來回走的邱太傅忽然就轉了方向,朝端木緋走了過去。
廳堂里的其他公主、姑娘們都下意識地追著邱太傅的身影而去,其中幾個昏昏欲睡的人登時就精神一振,瞌睡蟲飛走了,等著看好戲。
涵星反應極快,隨手取下頭上簪的紫薇花,就往端木緋身上一丟……
涵星投壺和射箭的本事都不錯,那朵紫紅色的紫薇花正好被她拋在了端木緋的耳后,然而,端木緋一動不動,似是毫無所覺。
涵星心里默默嘆息,就見下一瞬,邱太傅已經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端木緋身旁,抬手在她的書桌上敲了兩下。
“咚咚。”
端木緋頭頂那好似貓耳朵般的雙螺動了動,抬起了精致的小臉,原本夾在她耳后的那朵紫薇花立刻就沿著她修長的脖頸滑落,一直落到了書案上。
端木緋看來傻乎乎的,緩緩地對著邱太傅眨了眨眼,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睡眼惺忪的,眼神有些茫然,如同一只無辜的小奶貓仰起了頭。
坐在她右手邊的涵星看著就手癢癢,很想在她的頭頂胡揉一番。
章大夫人也看著端木緋,目光和笑容十分慈愛親切,眸子晶亮,好像在看自家子侄般。
邱太傅努力地板著臉,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問道“端木四姑娘,重差術你可聽明白沒?”
重差術……端木緋的腦子還昏沉沉的,愣了兩息,才遲鈍地想起何為重差術,點了點頭。
邱太傅看著她迷糊的表情,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不行,得給這個小丫頭一個教訓才行。
邱太傅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清清嗓子后道“既然你明白了,那我就出一題,你聽聽。”
端木緋立刻站起身來,乖乖聽題,一副好學生的小模樣。
邱太傅一邊捋著花白的山羊胡,一邊開始出題
“今有望海島,立兩表齊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與前表參相直,從前表卻行一百二十三步,人目著地,取望島峰,與表末參合,從后表卻行一百二十七步,人目著地,取望島峰,亦與表末參合……”
四周的其他姑娘們聽著,不由面面相覷,心里覺得邱太傅未免也太為難人了,這一題也太難了吧。
屋子里響起一片衣衫摩擦發出的窸窣聲,有的姑娘執筆把這一題寫了下來。
邱太傅當然是故意的,他打算等端木緋說不會,就順勢再訓訓她業精于勤、荒于嬉,讓她以后不可在課堂上再睡覺了。
姑娘們面露同情地看著端木緋,唯有涵星和丹桂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耳邊又響起端木緋那句故作高深莫測的話“這世上的萬物都離不開算學。”
涵星和丹桂更精神了,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邱太傅。
可憐的邱太傅,恐怕不知道緋表妹最擅長算學了。涵星默默心道,沒準連外祖父端木憲都“算”不過緋表妹。
章大夫人目光直直地盯著端木緋那張乖巧的小臉,心情愈發愉悅。
這時,念完了題的邱太傅掀了掀眼皮,看著端木緋發問道“敢問,島高幾何?”
端木緋眨了眨眼,心里飛快地計算著,很快就答道“回太傅,一千兩百五十五步。”她歪著小臉,討好地對著邱太傅一笑,可愛得讓人實在不忍心跟她生氣。
經過這幾日,章大夫人也對端木緋有那么幾分了解了,分明就看出了小姑娘眼神里的意思太傅,她可不可以接著睡覺了?
看著小姑娘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章大夫人又把拳頭放在唇畔,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這小姑娘真是太可愛了!
“……”邱太傅傻眼了,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涵星和丹桂也努力地憋著笑,看邱太傅的表情就知道端木緋肯定是答對了。
邱太傅神色古怪地看著端木緋,這是他自己出的題目,他當然知道答案,差點就想問端木緋她是如何在幾息時間內算出答案的,但是在話出口前,他想到了一件眾所周知的事。
這位端木四姑娘那可是姓端木啊,首輔端木憲最近算學,所以當年才會進了戶部……約莫是有其祖必有其孫了。
邱太傅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坐下吧。”
他心里是又好氣又好笑,無奈搖搖頭,又一分唏噓。
這位端木四姑娘天賦過人,只可惜小姑娘家家最愛躲懶,這要是男兒,他怎么也要去端木首輔家好好勸他管教一下自家孩子,莫要浪費了這天賦……可惜啊,是個姑娘家!
也罷也罷。邱太傅揮了揮手,示意端木緋坐下吧。
端木緋趕忙又坐了回去,看著桌上的那朵紫薇花,數著上面的花瓣,壓抑著打哈欠的沖動。
昨天晚上她被涵星拉出去玩,一直玩到二更天才回清涼殿,這一大早就被拉來這里念書……算一算,她才睡了四個時辰呢!
端木緋有些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恍惚,雖然沒再趴下睡,但是耳朵里根本啥也聽不到。
邱太傅又繼續上起課來,卻是沒再繼續說高差術,這高差術艱澀難懂,本來他也只是順口一提,讓大家知道《九章算術》中有這么一節。
等端木緋心神歸位時,邱太傅已經走了,涵星嬌脆的取笑聲鉆進她的耳朵“緋表妹,你睡得也太熟了吧!虧本宮還丟了朵花想喚醒你呢!”
端木緋又朝那朵紫薇花望去,伸出一根食指撓了撓臉頰,這才明白過來,“涵星表姐,這朵花是你丟過來的啊……”
“噗嗤。”
坐在她前面的二公主和三公主也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笑容清脆而愉悅。
這時,章大夫人款款地走了過來,眾人最近時常在此看到她,倒也不意外。
章大夫人給幾位公主行了禮后,就笑著看向了端木緋,“端木四姑娘,《石氏星經》我已經帶來了。”
她做了個手勢,貼身丫鬟就把一本藍色封皮的書冊呈給了端木緋,書冊的封皮上以規整的楷體寫著“石氏星經”這四個字。
涵星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了一眼,這就是緋表妹念念不忘的《石氏星經》啊。
端木緋仿佛服了什么靈丹妙藥般瞬間就精神了,渾身的睡意一掃而光,那雙盯著封皮的大眼更是亮如星辰。
“多謝章大夫人。”端木緋喜不自勝地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著章大夫人福了福,“我一定會小心仔細翻閱的!”
章大夫人想著剛才端木緋上課時那昏昏欲睡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笑得溫和而又隱約透著一絲寵溺與興味。
“我說過了,你慢慢讀,不著急。反正放在我那里也是壓箱底,在你手里才不算明珠蒙塵。”章大夫人笑道。
章大夫人可真好啊!端木緋感動地看著章大夫人,身后的貓尾巴歡快地甩動著。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后,下一堂課的太傅就來了,章大夫人沒有久留,告辭了。
第二堂課繼續進行,端木緋自然又是魂飛天外,等一下課,她就迫不及待地抱著她的《石氏星經》回了清涼殿。
端木緋再也沒心思玩耍,把自己一人關在了小書房里,開始急切地翻閱起來。
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翻動書頁時發出的沙沙聲,端木緋就像入定般,完看不到也聽不到四周的其他,外面的太陽由居中高懸漸漸地西斜……等到黃昏夕陽差不多完落下時,她才算把整本的《石氏星經》看完了。
端木緋意猶未盡地從書冊中抬起頭來,卻對上了涵星好奇的眸子,嚇了一跳。
她根本就沒察覺涵星是什么時候來的。
小書房里也就她們兩人而已,涵星放下了手里的華容道,笑瞇瞇地隨口道“緋表妹,這書有那么有趣嗎?”
涵星早在一個時辰前就來了,見端木緋專注地在看書,就沒打擾她,自己坐在一旁隨便拿起華容道玩了起來。
“那當然!”端木緋忙不迭點頭,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觸著封皮,一對瞳仁黑得那般純粹,“這本書包含著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宿的變化與規律,見解獨到。石申果然是千古奇人!”端木緋說話間,眸放異彩,神采飛揚。
“這么神奇啊!”涵星眨了眨眼,雖然不懂端木緋在說什么,但是看她的樣子,似乎很有趣,“緋表妹,你怎么會想到學星相的?”
端木緋怔了怔,兩眼有些恍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那張精致的小臉上隱約露出一絲悲傷。
她抬眼望向了窗外的夜空,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漆黑的夜幕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星辰,一個個如寶石般閃爍不已。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告訴我,人死后,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辰。”端木緋仰首望著那漫天星辰,眸光微閃。
涵星愣了一下,立刻想到端木緋與端木紜過世的雙親,不禁有些心疼。她也不想提端木緋的傷心事,隨手指了指天上某顆明亮的星辰,轉移話題道“緋表妹,那是什么星?”
“那是紫微星啊。紫微星可是帝星。”端木緋順著涵星指的方向一看,興致勃勃地說道,“《步天歌》曰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后宮五天樞……”
“這紫微垣內是三垣的中垣,又稱中宮,或紫微宮。”
“涵星表姐,你看,以紫微星為中樞,有東藩八星和西藩七星……”
端木緋說得滔滔不絕,而涵星沒一會兒就聽得云里霧里,暈頭轉向。
等端木緋還想接著解釋三垣的上垣和下垣時,涵星直接舉雙手投降,嬌聲道“緋表妹,你說得本宮頭都開始疼了,反正你直接告訴本宮三天后會不會下雨就好!”
涵星笑瞇瞇地看著端木緋,一臉的期待,“本宮已經和丹桂說好了,三天后趁著休沐去附近的鎮子上玩……緋表妹,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終于可以出去玩,不用上課了!端木緋的眸子更亮了,直點頭道“好好好。”
涵星笑吟吟地看著端木緋,默契地讀懂了端木緋的言下之意。
所以,緋表妹的意思是說,三天后不會下雨!
自己可真會挑日子。
涵星樂滋滋地想著,與端木緋商量起三天后的計劃來……
眼看著兩個主子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守在小書房外的宮女從珍忍不住進來打斷了她們倆,提醒道“殿下,端木四姑娘,可要擺晚膳?”
表姐妹倆怔了怔,這才意識到腹中饑腸轆轆,二人不禁相視而笑,清脆爽朗的笑聲隨著晚風飄散。
用了晚膳后,端木緋又心意地投入《石氏星經》中,這一次不是看,而是抄。
這一抄,就抄了兩天,直到兩天后的下午,她總算是把這冊書抄完了。
仔細核對了一遍后,端木緋感覺自己仿佛又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極為滿足愉悅,之后,她就帶著章大夫人的那本《石氏星經》前往章家住的鴻濤軒。
下午的太陽剛剛開始西斜,天氣也沒那么灼熱了。
端木緋一路乘著樹蔭走,一邊走,一邊欣賞著四周的景致,心里覺得自己這趟避暑之行真是沒白來。
只這《石氏星經》就讓她覺得這幾天在曉然堂讀書上課也值了!
不消多時,端木緋就被章家的丫鬟領向鴻濤軒的東次間,丫鬟挑開一道湘妃簾,便有一股清雅怡人的熏香撲面而來。
這是江南品香記出的芝蘭香,也是端木緋最喜歡的香之一。
夏天的時候點這芝蘭香不僅香味清雅,還可以提神醒腦,而且留香持久。
章大夫人真是有品味。端木緋勾了勾唇角,進了東次間。
放著冰盆的屋子里很是清涼,窗外的幾叢翠竹把里頭映得一室青翠,清幽而雅致。
著一襲竹青色暗紋褙子的章大夫人就坐在一張酸枝木羅漢床上,見端木緋來了,放下了手里的一冊書,親昵地對著她招了招手,笑容親切,“端木姑娘,快來我這邊坐。”
端木緋笑吟吟地給章大夫人行了禮,雙手奉上了那本《石氏星經》,笑瞇瞇地說道“章大夫人,物歸原主。”
章大夫人接過書冊,有些驚訝地挑眉,問道“你這么快就抄完了?”
“我的字寫得很快的。”端木緋得意洋洋地自夸道。
章大夫人想想也是,小丫頭既然寫了一手好字,想來平日里也沒少練,寫得快也不出奇。
章大夫人眼珠滴溜溜一轉,笑道“我的字也寫得挺快的,我們要不要比比?”
端木緋知道章大夫人只是與自己玩,笑著應了。
接下來,屋子里的幾個丫鬟好一陣忙碌,有的搬來書案,有的準備筆墨,有的上茶,有的在一旁的香爐里添香。
墨香、茶香、竹香和熏香在空氣中交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氣味。
端木緋的鼻尖動了動,朝角落里裊裊升起青煙的白釉朱雀紋三足香爐望了一眼,一雙清澈的大眼瞇成了兩條細縫,就像是一頭笑瞇瞇的小狐貍般,眸子里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