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艷陽高照,圣駕一早就照常上路了。
浩浩蕩蕩的車馬行駛在官道上,整個車隊綿延二三里,北燕使臣團正好處于隊列的中間,受前后車隊的牽制,速度不快也不慢。
耶律輅策馬奔馳在妹妹耶律琛的馬車旁,心情并不好,神色懨懨。
長慶這樣的女子,他在北燕見多了,風流多情,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別的男子,他與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緣,你情我愿,對雙方而言,都僅僅是一場艷遇而已。
沒想到長慶外表豪放爽朗,實際上也不過一個普通的大盛女子,這么玩不起!
相比下,平平是姐妹,安平與長慶無論容貌、性情和氣質皆是迥然不同,安平明艷如牡丹,生性颯爽,像是有著利爪的天山雪豹般,高貴美麗中透著一分野性,神圣不可侵犯,也讓人有征服欲。
想著,耶律輅心口一陣火熱。
這時,他發現眼前似乎暗了不少,抬眼望去,天空灰蒙蒙的,墨色的陰云布滿天空,沉重得仿佛要壓下來了……
“轟隆隆”,遠方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雷鳴聲,仿佛聲聲戰鼓敲響。
緊接著,雨水如簾幕般傾瀉而下,又一場暴雨驟然襲來。
“下雨了!”
“快上車……大家披上蓑衣!”
隨著聲聲喊叫聲在暴雨中回響著,整個車駕亂成了一鍋粥,那隨著馬蹄和車轱轆飛濺而起的泥水弄得整個車隊狼狽不堪,好像是在泥巴里滾了一遍似的。
“轟隆隆”,又是一陣陣雷鳴聲響起,雨勢似乎更大了,目光所及之處一片水汽朦朧。
耶律輅眨眼間就被暴雨淋得渾身都濕透了。
他放緩馬速,打算停馬披上蓑衣,一個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男子策馬來到他身旁,雨水刷洗著那厚重的蓑衣,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耶律二王子,長慶長公主殿下命小的請王子上馬歇歇腳,換身衣裳……”瓢潑大雨中,男子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迅速地被雨水打散。
耶律輅想了想,覺得渾身濕透委實不太舒服,就應道:“你在前面領路。”
“耶律二王子,殿下的馬車就在后面。”蓑衣男子領著耶律輅往車隊后方而去。
四周一片混亂,車隊零零落落,眾人行色匆匆……
后方的車馬越來越少,耶律輅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放緩馬速,質問道:“長慶呢?”
“拐過彎就到了……”蓑衣男子回頭說道,大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臉龐,只露出唇角和下巴……
耶律輅皺了皺眉,正想再說什么,只覺得一股劇烈的感從后頸傳來,他兩眼一翻,失去了意識,身子往后倒去……
下一瞬,一個青衣男子輕盈地躍上了馬,讓耶律輅靠在他身上。他與那蓑衣男子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就策馬往一旁的樹林去了。
“嘩啦啦……”
暴雨如瀑布般落下,遮擋了眾人的視線,沒人發現耶律輅連人帶馬從車隊中失蹤了……
雷越打越響,雨越下越大,地上彷如一片汪洋大海。
“嘩嘩……”
暴雨連綿,一直到未初才停了下來,陰云散去后,太陽又顯露了出來,照耀著大地。
突然,一陣尖銳的喧嘩聲在后方的北燕使臣團中炸響——
“我二哥呢?!”
北燕五公主耶律琛略顯尖銳的聲音幾乎驚動了半個車隊,緊接著,整個車隊的車馬都陸陸續續地在官道上停了下來。
車隊中的一眾大盛人都四下打量起來,面面相覷,交頭接耳地說著話,騷動愈演愈烈,瞬間就向四周蔓延開去。
誰也沒看到那北燕二王子耶律輅!
雨后的碧空如洗,空氣清新,樹葉、枝頭沾滿了晶瑩的水珠,只需一陣微風,水珠就“沙沙沙”地落了下來,似乎又下起了一場綿綿細雨,風雨再起。
“大盛皇帝陛下,我二哥在何處?”耶律琛顧不得鬢角和衣衫被雨水微微打濕,沖到了皇帝面前,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耶律琛身旁一個大胡子使臣立刻接口道:“吾國二王子竟然在貴國領地上憑空失蹤,大盛皇帝陛下,你必須要給吾等一個交代!不然就等著兩國開戰。”他的語氣也是咄咄逼人,一雙銳目死死地盯著皇帝,心里懷疑耶律輅的失蹤是大盛的陰謀。
鑾駕上的皇帝面沉如水,與耶律琛和幾位使臣對視著,氣氛一下子就緊繃了起來,劍拔弩張,火花四射。
四周更是一片嘩然,眾人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響亮,整個車隊如同快被燒沸的熱水般喧囂鼓噪起來,眾人神色各異,心緒飛轉。
大盛與北燕僵持十年,今年初才終于停戰,難道因為北燕二王子的失蹤要重燃戰火?!
耶律輅也許只是一時走散,可是這北燕人卻動不動就把開戰掛在嘴邊,莫非欺他們大盛無人不成?!
無論皇帝心里怎么想,面上卻是做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朗聲道:“耶律五公主,朕亦是不知所以然。公主先莫急,朕會立刻命人前去尋找令兄的蹤跡……許是因為剛才雨大,所以與車隊走散了……”
耶律琛看著皇帝的神色還是冰冷,一雙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是燃著熊熊烈火,那種如烈焰驕陽般的張揚氣質與大盛女子迥然不同。
“聽聞大盛皇帝金口玉言,好,那我就信陛下一回……靜待陛下佳音。”
耶律琛說完后,也不行禮,就直接轉身離去了。
目送耶律琛火紅色的背影遠去,皇帝隨意地招了招手,錦衣衛指揮使程訓離就立刻湊到了皇帝身旁,聽候皇帝的吩咐。
錦衣衛浩浩蕩蕩地往回行去,馬蹄飛揚,泥水四濺,隆隆的馬蹄聲漸漸遠去……
車隊沒有再繼續往前,皇帝下令原地扎營,而營地中的氣氛就變得詭異起來,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把大盛眾人和北燕使臣團分離開來。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營地里私議紛紛,各種揣測與流言蜚語像野火一般蔓延開去。
有人說,長慶氣勢洶洶地去過皇帝的營帳讓皇帝一定要找到耶律輅;
有人說,耶律輅十有八九是因為小解什么的才一時脫隊,北燕人真是大驚小怪;
還有人說,這出戲也許根本就是北燕人自己策劃的,目的就是借此再挑事端以重燃戰火,又或是以此為把柄令得大盛在議和的條件上低頭……
碧蟬在營地里打探到各種消息,都回來一一稟告端木緋。
端木緋正躲在自己的帳子里與小八哥玩一個嬰兒拳頭大的金絲繡球,繡球一甩出,小八哥就一口叼住,在半空中拋了兩下后,又送回到端木緋手中,金色的眼珠緊緊地盯著那繡球,一臉期待。
端木緋隨手把玩著那個金絲繡球,臉上帶著一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耶律輅就會“平安”歸來,畢竟耶律輅是北燕二王子,若他真有三長兩短,好不容易停戰的大盛和北燕必會再起戰火,到時候,苦的就是百姓,流血的就是將士,君然身為簡親王世子,在北境戰場多年,對此他再清楚不過,心里自有分寸,就算再厭惡耶律輅,也不會讓事情到那種地步。
退一步來說,就算要出事,耶律輅也不能在大盛的領土上出事。
不過,倒也不妨礙他給那耶律輅一點苦頭吃!
想著,端木緋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自己只需靜觀好戲就是。
“呱呱!”
小八哥不耐煩地催促了兩聲,在案頭跳了一下,撲棱著翅膀,撞得端木緋的茶盅咯嗒作響。
端木緋就隨意地又把那金色的繡球拋了出去,小八哥好似一道黑色的閃電沖了出去,在這并不算特別寬敞的帳子里玩得興致勃勃。
“呱呱”的聲音此起彼伏,偶爾摻雜著少女清脆如銀鈴的低笑聲。
夕陽西沉,夜幕就再次降臨了!
遠處又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如天際的悶雷般朝這邊壓來,營帳中的眾人皆是聞聲而出,朝那馬蹄聲的方向遠眺著。
須臾,就看到一眾錦衣衛浩浩蕩蕩地歸來,風塵仆仆,馬蹄將那早已干涸的地面踏得黃沙滾滾……
待他們走近,就可以看到他們一個個都面目陰沉,且一行人皆是身穿飛魚服,根本就不見耶律輅的蹤影。
錦衣衛指揮使程訓離回來向中央大帳的皇帝復命,他們至今一無所獲。
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的皇帝眉宇緊鎖,沉吟片刻后,就道:“給朕宣大皇子和二皇子!”
“是,皇上。”內侍急忙領命,匆匆退出帳外,不一會兒,兩個錦衣少年就來了,一個著藍袍,一個就紫袍,兄弟倆的外貌皆有三四分像皇帝,只是年長一歲的大皇子的容貌與氣質更斯文,二皇子則多了一分武者的豪爽。
“參見父皇。”
兄弟倆恭敬地對著皇帝作揖行禮。
皇帝立刻下令道:“你們倆各領一百禁軍,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北燕二王子找出來!”
兩個皇子知道這是在皇帝跟前露臉的大好機會,皆是雄心勃勃,齊聲應道:“是,父皇。”聲音擲地有聲。
二人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很快就分別領著一隊禁軍,手持火把地離開了營地。
兄弟倆兵分兩路,命禁軍沿途搜尋著,包括那些路邊的樹林什么的都沒放過,仔細地搜尋著每一寸土地……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方圓幾里,在這漆黑的夜晚,如那漫天繁星般。
夜越來越深了……
大皇子漸漸地有些不耐,眼看著已經是半夜了,他心里忍不住擔憂是不是二皇子早一步找到了人。
他正打算下令繼續往回,一個禁軍士兵策馬狂奔而來,嘴里嚷著:“殿下,找到了!找到耶律二王子了!”
“快快帶路。”大皇子面上一喜,急忙說道。
一群人就簇擁著大皇子朝一片幽深的野樹林去了,一個個火把沿途照亮,形成了一條明亮的小徑,一行人一直來到了某棵大樹下,兩個士兵正守著一個赤裸著上身、只著一條月白色中褲的俊朗青年,正是耶律輅。
耶律輅背靠著樹干坐在地上,兩眼緊閉,顯然正昏厥著,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身上一道道鞭痕,皮肉裂開間滲出血跡……地上還散著一地的麻繩。
其中一個禁軍士兵稟道:“大皇子殿下,小的發現耶律二皇子時,他整個人都被麻繩掛在樹上,小的幾個差點就錯過了。”
大皇子看著耶律輅身上的傷痕微微蹙眉,看來耶律輅很可能是脫隊的時候遇上了劫匪,被劫匪打劫了……這事有點麻煩!
等等!
大皇子瞇了瞇眼,忽然注意到耶律輅的褲腰里似乎塞著一塊紅色的錦帕,就道:“把他腰頭帕子拿來本宮瞧瞧。”
其中一個士兵立刻把那紅色的錦帕扯了出來,這一扯,眾人才發現這哪里是什么錦帕,分明就是一件繡花肚兜。
大皇子不過是一個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看著這肚兜幾乎傻眼了。
火光照亮了那個肚兜,把上面繡的圖案照得一清二楚,分明就是一只飛舞的錦鳳,絢麗的羽翅邊繡著兩個字。
大皇子身旁的一個小內侍瞳孔微縮,指著那兩個字道:“殿下,您看,這是……”
大皇子也看到了那兩個字,又是一驚。
長慶。
這肚兜上赫然繡著“長慶”兩個字。
小內侍咽了咽口水,小聲地又道:“殿下,您說會不會是長慶長公主殿下求而不得,因愛成恨,就找人打暈了耶律二王子,打算給他個教訓!”
這事聽來有些荒唐,但是小內侍越說越覺得不無可能。長慶姑母為人行事一向出格,敢為人所不敢為!只是,又怎么留下肚兜呢……難道是想借此向父皇暗示不要追查?以長慶姑母的為人,似乎的確做得出這樣的事來。
大皇子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心里也覺得恐怕十有八九就是這樣,可是嘴里卻輕斥道:“莫要胡言。”
一主一仆低聲說著話,周遭的幾個禁軍士兵震驚之下,噤若寒蟬,以致誰也沒注意到耶律輅的眼睫微微顫抖著……
耶律輅覺得渾身都痛,尤其是后頸,那抽痛的感覺直傳到他的頭部,讓他頭痛欲裂。
他的意識還迷迷糊糊的,隱約有幾個“長慶”、“因愛成恨”、“教訓”之類的字眼飄入耳朵,又想起了他昏迷前發生的事,沒錯,是長慶那個女人派人把他叫去的,然后他就被打暈了……
可惡!長慶這個賤人!
耶律輅心底暗恨,怒極之下,頭更痛了,一聲低低的呻吟逸出口間。
跟著就有人喊道:“殿下,耶律二王子醒了。”
耶律輅努力地睜開了眼,抬眼朝大皇子的方向看去,大皇子見他醒轉,趕忙吩咐道:“快給耶律二王子披上斗篷,扶他上馬,等回營后再找太醫!”
說話的同時,大皇子悄悄地對著小內侍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先行趕回營地,向皇帝澄明其中內情,也好讓皇帝事先有個準備。那小內侍心領神會,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先是一人一馬從樹林中飛馳而出,又過了一盞茶功夫后,以大皇子和耶律輅為首的一幫人也朝營地的方向飛馳而去。
馬蹄聲在這寂靜無聲的黎明尤為響亮,所經之處,驚得一片雀鳥亂飛。
“得得得……”
當一行人回到營地時,就見啟明星在遙遠的天際冉冉升起,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眾人還在酣睡中,營地里再度嘩然。
不知道是誰在外面扯著嗓子高呼了一聲:“耶律二王子回來了!他回來了!”
高喊聲一聲比一聲響亮,把所有人都從睡夢中驚醒,有人衣冠不整地從帳子里探頭探腦張望著。
耶律輅在大皇子和一眾禁軍的護送下聲勢赫赫地歸來了,他俊朗的臉龐上慘白得沒什么血色,眼下一片濃重的陰影,精神萎靡,看來昨晚似乎也遭了罪……
回到營地后,大皇子立刻帶著耶律輅去中央大帳向皇帝復命。
“參見父皇。”
“大盛皇帝陛下。”
二人各懷心思,聲音中都透著一絲古怪。
看著身披烏色斗篷、形容狼藉的耶律輅,皇帝覺得自己的額頭都隱隱抽痛起來。
他這個胞姐啊,又惹麻煩了……此事涉及兩國邦交,必須得蒙混過去!
皇帝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故作唏噓地說道:“耶律二王子,昨日那場暴雨來得突然,雨勢又大,也難怪你會走散了。”皇帝的語氣不是詢問,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要直接把這件事定義為“走散”。
耶律輅狠狠地瞪著幾步外的皇帝,眼珠上布滿了血絲,猙獰可怖。
昨日的羞辱他永遠也不可能忘記,這是他畢生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然而,被女人算計對于他們北燕的勇士而言,是天大的屈辱,要是拿出來告狀,就勢必會傳得整個大盛都知道,甚至傳回北燕,那他以后還如何在北燕立足?!
雖然當下如果他與皇帝對質,必然可以為北燕爭取一點好處,可是相比他的名聲、他的前途……這些好處根本就微不足道!
耶律輅暗暗咬牙,只能順著皇帝的話道:“是啊,昨天的雨確實大。”
皇帝勾唇笑了,隱約也猜出了耶律輅好顏面,不會允許這等丑事傳揚出去,這壞的也不過是兩國的顏面罷了!
皇帝松了口氣,臉上更為和藹,溫聲道:“耶律二王子,你先早點去休息,今天不急著趕路,等明天再繼續上路也不遲。”
“謝陛下。”耶律輅艱難地擠出這三個字,心里暗恨,這件事他是絕對不會就這么算了的!
耶律輅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皇帝的營帳,與此同時,皇帝下令在原地再扎營休息一日的消息也傳遍了整個營地,營地里隨之漸漸熱鬧了起來。
外面的喧囂完全沒有影響到端木緋,她一覺睡到了辰時方才睜開眼,綠蘿和碧蟬忙服侍自家姑娘起身更衣。
碧蟬一邊忙碌,一邊就像一只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地說起了耶律輅一早歸營的事:
“姑娘,耶律二王子是因為昨日暴雨時馬匹的鐵蹄松散了,停下馬來查看時,才落在了后面……”
“后來,他的馬兒還因為雷聲受了驚,他去追馬,走了另一條道,雨又大,不慎迷了路,在山野間繞了一夜,幸好凌晨時被大皇子他們找到了。”
“皇上讓他好好休養一日,說明日再啟程。”
端木緋聽得津津有味,唇畔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似笑非笑。
這個解釋也太假了,簡直是漏洞百出,既然都傳得整個營地無人不知,想來也有皇帝在背后推動,打算和稀泥。而耶律輅看似也默認了這個說法,這么看起來,定是落下了什么把柄才讓他生咽下這口氣。
想必君然早有安排,才敢大白天擄人,行事這般肆無忌憚!
“姑娘,奴婢給你戴這對蝴蝶珠花配梅花耳珰可好?”綠蘿從梳妝匣中拿起一對白玉蝴蝶珠花,對著銅鏡中的端木緋問道。
端木緋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腦子里想著她的小馬駒,嘴角的笑靨更為燦爛。
這五百大宛馬應該已經被君然弄到手了,不然,君然也不會這么爽快地放耶律輅回來!
只是,這營中數千人都可以作證昨天君然一直追隨圣駕,一步不曾離營,也不知道他找誰干的這一票,做得這般干脆利落,不露痕跡……
思緒間,帳子外傳來了涵星明朗的聲音:“緋表妹……”
碧蟬急忙把四公主迎了進來,來的不止是涵星,還有她養的黃鶯。
涵星的右手提著一個鳥架,鳥架上以鳥鏈栓了一只通體金黃色、黑翅黑尾的小黃鶯,羽色鮮艷,還不時發出清脆婉轉的鳴叫聲。
涵星一進帳子,就向四周張望了一圈,問道:“緋表妹,你家小八呢?”
端木緋一早起來也沒看到小八哥,還是碧蟬回道:“四公主殿下,小八一早就出去玩了。早上外面雀鳥叫得歡樂,它最喜歡湊熱鬧了……”
“本宮還想讓本宮的琥珀和小八玩呢。”涵星不無惋惜地說道,“緋表妹,你家小八真聰明,自己知道回家,也不用鳥鏈和籠子。我家琥珀要是不栓鏈子早飛走了。”涵星目露羨慕之色。
說話間,鳥架上的黃鶯又鳴叫了兩聲,仿佛在抗議似的。
涵星急忙又對著自家鳥兒賠笑道:“琥珀,本宮最喜歡你了!”
黃鶯高傲地撇開了頭,似是不屑。
帳子里回蕩著兩個小姑娘和一只黃鶯輕快的笑語聲。
等北燕使臣團稍作休整后,鑾駕于次日繼續上路了。
后面幾日的行程再無波瀾,連著幾天大晴天,一路顛簸勞頓的眾人于十一月十五的正午回到了京城。
圣駕返京,早有禁軍提前回京稟告這個消息,消息已傳遍京城上下。
京城的西城門口,皇后與留守京城的文武大臣出城迎接皇帝的鑾駕,不少平民百姓也來附近圍觀圣駕,場面極為隆重。
“恭迎圣駕回京,萬歲萬萬歲!”
艷陽高照的城門口,喊聲震天,恭迎的群臣皆是俯身作揖行禮。
馬車里的端木緋挑開了馬車的窗簾一角,看向窗外,卻見右手邊的一輛朱輪車也挑開了窗簾,露出半邊明艷的臉龐,正是安平。
兩人相視一笑,皆是朝城門的方向望去。
城門外,黑壓壓的一片,站在最前方的皇后鳳冠翟衣,珠光寶氣,如那翱翔九天的鳳凰般驕矜瑰麗。
皇后的身側、身后是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著一襲青蓮色織金錦袍,腰間系著鑲嵌翠玉的腰帶,鴉羽般的青絲用錦帶束起,錦帶尾端的兩片金絲羽毛隨風飛舞,陽光下,他細膩的肌膚瑩瑩如美玉,似是閃著淡淡的光輝。
端木緋的目光在封炎的身上停了一瞬,正要移開,封炎似是感覺到了什么,朝她這邊看來,對著她微微一笑,神采飛揚,璀璨如艷陽般。
端木緋怔了怔,然后立刻就朝對面的安平看去,對了,封炎是在對著安平笑吧。
她這一轉頭,正好跌入安平笑瞇瞇的丹鳳眼中,眸底閃著慈愛溫和又似乎帶著一抹戲謔的笑意。
“緋兒,有空來公主府找本宮玩。”安平唇畔的笑意更濃了,她是當娘的,當然知道兒子打扮得這么張揚是為了啥,體貼地又幫了兒子一把。
端木緋點了點頭,二人說話間,前面的車馬又開始動了,皇帝的鑾駕率先進城,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跟上。
進城后,大部分車馬都四散而去,各歸各府,不過,端木憲、游君集等近臣卻還要先伴圣駕回宮。
鑾駕隨著天子旌旗行駛在最前方,如那啟明星一般受路邊那些百姓的瞻仰,后方的車馬斷斷續續地跟隨在后。
封炎故意落后一步,策馬來在君然身旁。
兩個韶華少年彼此相視一笑,陽光下,燦爛耀眼,神采飛揚。
二人繼續放緩馬速,不著痕跡地落在了車隊的最后方。
“阿炎!”君然對著左手邊的封炎意味深長地眨了下左眼,壓低聲音與他竊竊私語,“都辦妥了?”
君然說得沒頭沒尾,可是封炎當然知道他在說什么。
封炎揚了揚右眉,唇畔似是帶著一抹漫不經心,道:“那蠟模帶回來后,就著人復刻了,令牌和印章都已經制好,昨晚也偽造好了書信,蓋了印,封了蠟。今晚我就派人帶著令牌前往北燕……”
君然聞言嘴角翹得更高,再問:“派去的人機靈嗎?”他們花了這么大的功夫,可決不能出一點差錯,“不會被人瞧出來吧?”
封炎淡淡地斜了他一眼。
“又不必去北燕都城,只需找個邊境小城,憑著‘二王子殿下’的令牌和親筆書信,保管把那五百匹大宛馬騙到手!”封炎胸有成竹地說道,嘴角泛出一抹篤定的淺笑。這是他家蓁蓁辛苦贏回來的,誰也別想賴掉!
想著那五百匹大宛寶馬,君然差點沒仰頭大笑三聲。
他干咳了兩聲,壓抑著心頭的狂喜,又眨了下左眼,湊趣地恭維道:“阿炎啊,這次可真多虧你家團……咳咳,端木四姑娘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會觀天象!”
“那有什么稀奇的!”他的蓁蓁本來就無所不通!
封炎好像在夸自己似的,漂亮的鳳眸熠熠生輝,嘴角的笑容更是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聽著封炎理所當然的話,君然的腦海中忽然回響起端木緋得意洋洋的某句話:“區區天象算什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
“噗嗤!”
君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阿炎,你還真是跟她一樣不知道謙虛。”這真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君然笑得更歡樂了。
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接著,他就好心地把那天端木緋與他們幾個人吹的牛都說了,笑得是前俯后仰。
可是,封炎卻聽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他的蓁蓁沒有開玩笑。
他的蓁蓁是最聰明的!
“阿炎啊。”君然自然看出封炎聽得入了神,還有這家伙嘴角那抹寵溺的笑,真是看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君然用手肘撞了撞封炎的胳膊,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說道:“你今天怎么穿得這般花枝招展的?”
他等著看封炎害羞,可是封炎卻面不改色,反過來安慰君然道:“阿然,你雖然長得不如我好,卻也不必太過羨慕或自卑,長得比我好的男子本來就沒幾個!誰讓我長得像我娘呢!”
說著,封炎唇角一勾,頗為自得。
君然無語地嘴角一抽,沒好氣地說道:“本世子如此英俊瀟灑,風流倜儻,還用羨慕你?”他還用羨慕阿炎這公孔雀?!
頓了一下后,君然又道:“要不我們現在就下馬,找街上的人評一評,斷一斷?”
封炎似笑非笑地瞥了君然一眼,那高冷的眼神仿佛在說,我才不會陪你干這種蠢事呢?!
封炎不在理睬君然,一夾馬腹,胯下的奔霄就加快了步伐,朝前面的鑾駕追去。
“阿炎,等等我!”君然急忙追上。
周遭的不少路人都對這雙俊美的少年投以好奇的目光,其中某一道目光灼熱得幾乎在封炎身上燒出一個洞來。
云清茶館的二樓,楚青語正坐在臨街的一間雅座里。
雅座里一片語笑喧闐聲,除了她,還有三位楚家姑娘也在,她們笑吟吟地說著剛才圣駕經過時的莊嚴熱鬧,唯有楚青語心不在焉,心思根本就沒在這里。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下方街道上那著青蓮色錦袍的少年公子身上,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自打二十幾天前她回京后,幾乎是寢食難安,就擔心封炎會在秋獵中重傷。
然而她被禁了足,打聽不到外面消息,今日還是因為祖父楚老太爺回來了,她才被楚二夫人允許和姐妹們一起出門,在這里定下雅座,迎接圣駕回京。
此刻看到封炎安然無恙地策馬奔馳,一副鮮衣怒馬的樣子,楚青語方才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他沒事!
楚青語癡癡地看著黑馬上的封炎,今日的他是那般光彩奪目,便是那天際的燦日也壓不住他的風采。
封炎,他是與眾不同的,決不泯然眾人!
看著他朝這邊靠近,楚青語眼睫一顫,趕緊解下了自己腰側的荷包,往下扔去。
月牙形的繡花荷包隨風飄落,正好落向了少年的左肩……
只要封炎接住自己的荷包,自己就可以與他搭上話……想著,楚青語的眼眸便漾起了一層瀲滟的水光,春情蕩漾。
楚青語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荷包,等著它落入封炎懷中,可是下一瞬,就見封炎稍微側了側身,荷包就從他的左臂邊擦過,掉在了青石磚地面上。
封炎眉頭一動,像是沾到了什么臟東西似的,抬手撣了撣左袖。
“得得得……”
隨著一陣清脆響亮的馬蹄聲,封炎頭也沒回地策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