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四姑娘,我也看到了。”
靜默中,一個著桃紅褙子的姑娘忙不迭站起身來,近乎急切地應道,“確是謝六姑娘故意撞了章五姑娘。”
謝向菱這四皇子妃都還沒過門,會不會是未來的皇后更是難說。
她可是聽說,承恩公前幾天才剛被笞了五十呢!
相比之下,家里的長輩們可是再三叮囑了千萬不能得罪了端木緋,要是有機會,一定要與她交好。
端木緋欣慰地拍了拍胸脯,故意做出一副老懷甚慰的樣子,朗聲道:“朗朗乾坤,果然還是有人與我這般說實話的。劉姑娘,多謝你仗義執言。”
眼看這位劉姑娘因為這么一句話便入了端木緋的眼,其他姑娘們也按捺不住了。
“我……我也看到了。”
接二連三的就有好幾個姑娘紛紛點頭應聲,也不管自己的位置距離謝向菱有多遠,全都煞有其事地都說自己也親眼看到了。
附和聲此起彼伏,謝向菱的臉色則像是染了墨似的,越來越難看。
短短不到半盞茶功夫,形勢一下子倒轉了過來。
“謝六姑娘,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端木緋氣定神閑地把某些人勸章嵐認錯的話如數奉還,指指自己,又指指那幅畫,“現在要人證有人證,要物證有物證,謝六姑娘,你就向章五姑娘敬杯茶以示歉意吧。”
“端木緋,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謝向菱眸底似有一場風暴在肆虐著,如同她此刻的心緒一般,雙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這個端木緋就是存心和自己作對!
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端木緋又是什么身份,未來的皇后與長公主的兒媳一個天一個地,能比嗎?!
哼,京里這些個貴女真真是沒眼色,莫非真以為端木貴妃和大皇子能越過皇后上位不成!!
“謝六姑娘,”端木緋笑瞇瞇地看著謝向菱,催促道,“怎么還不去敬茶,別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呀。”
謝向菱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好幾下,眼底冷芒四射。
她深吸了兩口氣,冷靜了不少,神情傲然地與端木緋對質:“端木四姑娘,我這里也有人證,憑什么你的人證可信,我的人證就不可信?”
“再說了,我為什么要故意撞章五姑娘?!”她眸底更冷,猶如覆了一層寒冰的冷潭般,唇角在端木緋看不到的角度翹了翹,等著端木緋上鉤。
果然——
“謝六姑娘,那章五姑娘又為什么要故意撞你?”端木緋笑吟吟地順著她的話反問道。
謝向菱心里暗暗得意,端木緋果真是上鉤了。
謝向菱慢條斯理地撫了撫衣袖,這才道:“章五姑娘,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不服氣以后要屈居我之下,所以才故意當眾發泄報復!”
謝向菱輕蔑地以眼角瞥著章嵐,“章五姑娘,妾就是妾,一輩子也不能越過正室,按照大盛律例,那可是最忌諱以妾為妻。”侍妾就注定一輩子要對著嫡妻恭恭敬敬。
謝向菱這話說得難聽至極,等于是當面羞辱了章嵐。
氣氛一瞬間似乎凝固了一般。
周圍的那些姑娘們見狀皆是斂氣屏息,心里暗暗搖頭:這謝家姑娘委實是跋扈啊。
更有人同情的看著章嵐,以后的日子,她怕是不好過啊。
欺人太甚!戚氏皺緊了眉頭,正要喝斥,卻是章嵐搶先一步開口了:“謝六姑娘請慎言!”
即便方才被人這般羞辱,章嵐還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連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化過,氣度端莊內斂。
章嵐不緊不慢地接著道:“家父家母尚未給我定親,姑娘卻胡言亂語地說家父家母會送我去做妾,是何道理?謝六姑娘,你無事還當多去讀讀《女訓》,修身養性,方能心潔、心和、心正、心鮮、心潤、心理。”
在場的眾人都不是蠢人,一聽就知道章嵐分明是在斥謝向菱心不潔、不和、不正、不鮮、不潤、不理。
端木緋笑得眉眼彎彎,小表妹罵人不帶半點臟字。
真是可愛。
端木緋眸子晶亮,飛快地沖著章嵐眨了下眼睛,與她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端木緋知道章家如今是急缺一個機會把話挑明,畢竟皇后沒有下明旨,他們若到處去說自家女兒不嫁四皇子為側妃那就是在自毀聲名,但是,這種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不然拖著拖著,就成章家“默認”了。
所以,方才端木緋明知道謝向菱在套她的話,干脆就故意順著她的話來,給章嵐這個“機會”。
一個公開拒絕的機會!
謝向菱根本就沒注意端木緋,眼睛狠狠地釘在了章嵐身上。
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
章嵐不過是一個妾,還膽敢教訓自己?!
還有,她剛才這幾句是什么意思?難道他們章家還敢拒婚不成?!
謝向菱氣得身子如篩糠一般微微顫抖起來,眼睛泛起一道道血絲,磨著后槽牙道:“章嵐,你……你難道想違背皇后娘娘的意思?你這可是抗旨不遵!”
“抗旨?”章嵐腰背挺直,神情平靜地看著謝向菱,一字一頓地問道,“敢問何旨?”
周圍的那些姑娘們緩緩地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神情變得微妙起來。
“……”謝向菱嘴巴張張合合,啞口無語。
是啊,皇后是看好了四皇子妃與側妃的人選,卻至今并沒有下懿旨。
皇帝重病,昏迷不醒,皇后不能在這個時候以明旨給四皇子定下婚約,否則難免為人詬病。
所以,哪怕是對謝向菱,皇后也只是派了金嬤嬤來承恩公府傳達了皇后的意思,對于另兩位內定的側妃,更是只有暗示而已。
但就算是暗示那也是皇后的意思!
“謝六姑娘,你口口聲聲地說皇后娘娘要讓章五姑娘去做妾,”端木緋笑瞇瞇地說道,“這算不算假傳懿旨呢?”
“……”謝向菱雙目睜得更大,臉色又青又白。
端木緋摸著下巴,露出沉吟之色,“我記得大盛律法有云,假傳懿旨那可是死罪啊。”
“謝六姑娘,”章嵐的神情與語氣皆是不卑不亢,儀態端莊,“我章家的事還由不得你們謝家來做主。”
一字字、一句句并不響亮,卻是擲地有聲。
不過短短一盞茶功夫,形勢就風起云涌、波瀾起伏地變化了好幾回。
在場的其他姑娘都看得目瞪口呆,驚詫不已。
她們也都聽明白了。
章嵐方才說得是章家由不得謝家做主,其實就是在說,章家不認四皇子與章嵐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
姑娘們暗暗地面面相覷,神情各異地交換著眼神。
有人覺得章家竟然正面與皇后以及承恩公府對上,真是大膽;有人在猜測著這到底是章嵐的意思,還是章家的意思;更有人在心里感慨,這世家就是世家,氣度非常人可及。
戚氏目光柔和地看著章嵐,她自小看著這個侄女長大,幾乎是當做半個女兒,曾經那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真的長大了,也懂事了,足以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了!
戚氏唇角揚起,徹底放下心來。
今天這個時機正好,章家已經明確地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哼,章家的嫡女豈是別人說一句配給誰就配給誰的,還是為妾為側!
戚氏目光明亮,眉目舒展,優雅而沉穩。
謝向菱自然能感覺到周圍眾人那尖銳如刺的目光,心下更惱:這章嵐竟敢說這種話,完全不把他們謝家放在眼里!
端木緋笑瞇瞇地又道:“謝六姑娘,既然章五姑娘沒有理由要‘發泄報復’你,那么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就是姑娘你故意撞了章五姑娘,還反咬人家一口。”
“謝六姑娘,你還是趕緊向章五姑敬茶認錯吧。”
“端木緋,”謝向菱攥緊了拳頭,都氣笑了,“你別寸進尺!”
端木緋笑得一派單純無辜,煞有其事地提議道:“你若不愿認錯,那不如我們把京兆尹請來一趟,好生說說這假傳懿旨的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一切都按大盛律法來。”
“……”一聽到“律法”兩個字,謝向菱好像是被抽了一巴掌似的,怒目而視。
自家大伯剛剛才因違反了“朝廷命官不得狎妓”的律法,被笞了五十!
皇后娘娘確實沒有下懿旨,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下懿旨,要是京兆尹也非要按律法來,自己多半討不了好!
謝向菱的眸色更幽深了,暗潮浮動。
這時,一位著丁香色衣裙的姑娘機靈地端來了一盅熱茶,放在謝向菱身前的書案上。
端木緋樂了,對著她甜甜地笑了笑。
那姑娘連忙回了一個燦爛的淺笑。
謝向菱的臉色陰沉得要滴出墨來。
可惡,端木緋這是非要逼得自己給章嵐敬茶道歉嗎?!
倘若今日自己給章嵐敬了茶,待日后她們進了四皇子府,甚至是將來進了后宮,那么自己在章嵐面前,恐怕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原來如此。
她終于明白了,端木緋與章嵐這一唱一搭地說了這么多,就是為了逼自己對著章嵐折腰!
她們這如意算盤未免打得也太好了!
謝向菱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甲深深地陷進柔嫩的掌心里。
今天是自己失言了,才會被這兩個小賤人抓住了話柄,不依不饒了。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謝向菱心中懊惱,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事還沒完,一時的勝負也不代表最終的輸贏。
哼,章嵐這賤人遲早會落到她手里的,就算現在章嵐不認這門親事,但是這門親事可不是由得他們章家說了算的,皇后自會設法給章家施壓,不認也得認。
便是自己一時低頭又何妨,時日還長著呢!
謝向菱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甲深深地陷進柔嫩的掌心里。
水閣中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謝向菱身上,時間似乎靜止了。
忽然,謝向菱動了,身形僵硬地雙手端起了那盅茶,往章嵐那邊一送。
“是……我的不是。”
謝向菱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這五個字從從牙關間硬生生地擠了出來,那茶盅在她手里微微顫動著,眼神陰鷙。
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章嵐恐怕已經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了。
章嵐泰然自若地接了茶,然后隨手把茶盅往旁邊一放,從頭到尾,笑語盈盈,風度極佳。
戚氏一臉慈愛地看著章嵐,當目光轉向謝向菱時,眼神就冷了下來,淡聲道:“謝六姑娘,事情既然已經水落石出,你可以走了。”
什么?!謝向菱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
戚氏不欲多言,對著那個著丁香色衣裙的姑娘吩咐道:“送謝六姑娘出去吧。”
那姑娘又上前一步,笑盈盈地對著謝向菱伸手做請狀,“謝六姑娘,請。”
“……”謝向菱雙眸瞪得更大了。
戚氏竟然要把驅逐出考場?!
方才她雖然故意弄臟了畫,但是不過是幾點墨而已,她本來是打算等到章嵐給她敬茶后,她就把這幅畫修補好,一箭雙雕,一來給章嵐一個下馬威,二來也向戚氏展現一下她高超的畫技,借此一鳴驚人,讓戚氏把她收入門下。
然而,一切的發展卻完全沒按照她所預想的進行。
謝向菱心中憤憤,只覺得喉頭一股腥甜,脖頸間青筋時隱時現。
好一會兒,她才徐徐道:“戚先生,這幅畫我可以補好。”
“不必了。”戚氏目光清冷地看著謝向菱,端莊的面龐上有著歲月沉靜的卓然氣度,“單論畫技,謝六姑娘確是出色,但是女學收學生,首要看心性。女學不收人品有瑕、品行不端者。”
戚氏搖了搖頭,直白地說道:“姑娘心性不佳,我不收。”
話落之后,水閣中霎時一片寂靜,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在場其他的姑娘們全都是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看著溫柔嫻靜的戚氏說話會這么直白,絲毫不留余地,也絲毫不給承恩公府臉面。
謝向菱臉色更白,幾乎血色全無,渾身氣得微微顫抖。
她看看戚氏,又看看章嵐。
來蕙蘭苑考試前,謝向菱也曾讓人打聽過女學的三位大家,知道戚氏曾嫁于章家大老爺章文軒,后來又義絕,章嵐曾是戚氏的侄女。
她本來以為戚氏既然與章文軒義絕,那么她與章家之間恐怕也不過只剩下了面子情,現在她才知道,她錯了。
戚氏與章嵐之間的關系恐怕比她以為得要好多了,今天也是戚氏故意幫著章嵐,想在章嵐過門前壓自己一頭呢!
可惡,真是可惡!
是她大意了,也是她太高看戚氏與這女學了!
謝向菱心中一陣怒潮翻涌,好一會兒,才冷靜了下來。
她揚了揚下巴,還是一副高傲驕矜的樣子,甩袖道:“哼!什么大盛第一女學,也不過如此!”
謝向菱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驕傲冷然的背影。
水閣內,歸于平靜。
有的人松了口氣,有的人瞠目結舌,有的人心慌意亂,也有人后悔方才聲援了謝向菱,只恨不得回到一盞茶前捂住自己的嘴。
方才,童姑娘等三位姑娘之所以敢聲援謝向菱指證章嵐,既是為了討好謝向菱,也是覺得這件事沒有實質的證據,只要人證足夠,章嵐只能吃下這個悶虧,沒想到端木緋突然跳出來幫章嵐說話,更沒想到謝向菱最后會認了錯,敬了茶。
戚氏說謝向菱品行不端,那么她們幫了謝向菱“誣陷”章嵐,也同樣成了品行不端之人,女學既然連謝向菱都拒之門外,那么還會錄用她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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