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咚咚一夜未眠。
陸盼兮的突然出現,就像在寧靜水潭突然扔進了一顆石子,卻激蕩起不可思議的巨大水花。
白一塵親自去安置陸盼兮和蛋殼兒母子,然后他也整整一夜未歸。
她獨自一個人,在帳篷里喝剩下的半瓶紅酒,腦海里浮現著一萬種可能性。他們會抱頭痛哭,還是半推半就后的鴛夢重溫?各種令人唏噓破鏡重圓的橋段,都在酒精的浮夸下一一閃現,越來越離奇以及狗血。她突然察覺到自己的不安、煩躁與嫉妒。
當大魔王在身邊不離左右時,她從未有過這般感受。大約因為知道,哪怕天塌下來,他也會淺笑安然站在自己身后,眸色寵溺,擁抱有力。
當這一天突如其來,他有了更親密的人,不再是自己。這種莫名的感情糾結,令她實在惶恐而忐忑,甚至還有些憤憤不平。過世十五年的人,都能重生歸來,還有個稀里嘩啦的破鏡重圓做收稍。如果是本,她恐怕會想敲碎作家大大的腦殼吧?太任性了
無論如何,董咚咚輾轉難眠,苦不堪言。天未亮,便頂著青黑的眼圈,到小溪旁去晨跑了。因為心煩,雷打不動的五公里今天加了碼。
跑步的速度明顯加快,濕熱的天氣更讓人呼吸不暢,跑完了八公里,她整個人都像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董咚咚索性脫了鞋襪,把雙腳浸泡在溪水中,看第一縷晨陽從遙遠的山峰上吐出明艷的金線。
她的汗水從額頭順流而下,沿著脖頸,洇濕了運動衫的領口。她費力地呼吸著,過量運動后的多巴胺分泌,讓人暫時忽略了心底空蕩蕩的失落感。她反而寧靜下來,梳理著自己紛繁雜亂的思緒。
恰在此時,她的面前多了一個玻璃瓶的蘇打水,還是冰鎮的。透過霧氣蒙蒙的瓶身,還能看到里面細密的小氣泡,正冉冉升起。
董咚咚抬眸,與躬身遞飲料的葉晴朗四目相對。他依舊沒有說話,只固執地舉著那瓶蘇打水。一雙狹長的大內雙里,沾染了晨曦的余暉。
“怎么,來看我笑話?”她唇角旋起一抹自嘲的笑,復而側了頭,語氣傲慢。
“不敢,拍挨打。”他淡淡道,依舊耿直的語氣。
她咽了咽口水,卻發現喉嚨里干澀得像著了火,產生不了任何能潤喉的液體。她煩躁地撓了撓頭,大力搶過他手中的蘇打水。她掌中用力一扭,徒開了瓶蓋。然后,帥氣地仰起脖來,徑直灌了半瓶下去。清涼之中,還裹挾著酷爽的刺激感,確實好喝。
“你怎么不喝?”她扭頭,斜了他一眼。
他穿著寬松的跨欄背心,和過膝的籃球短褲,赤腳踩了姜黃色的跑鞋,還是以前健身的裝備。
“只有一瓶。”他老實回答,順勢蹲在了她身側。他應該也剛跑完步,用胳膊蹭著黝黑的臉頰上的汗珠子,像剛打過街頭比賽的大男孩,隨意而灑脫。
“若有備而來,總會準備兩瓶的。你退步了,葉晴朗。以前泡妞時,連棒棒糖你兜里,隨時隨刻都會揣著兩根的。”董咚咚無忌憚地喝著剩下的蘇打水,口吻中不失挑釁。
“人會變的。以前,你打死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健身房,跑不過三公里就會腿抽筋兒,開汽水瓶蓋永遠需要旁人代勞。”葉晴朗劍眉微揚,不動聲色。
“嗯我現在打架還很厲害!”她白了他一眼,順便展示了下手臂上的肌肉:“有意思嗎?都學會跟蹤偷窺了怎么,想趁機拯救下失足青年,以既往不咎的寬大胸懷,來包容下迷途知返的前妻?”
說完,她還打了個汽水嗝。她舒服地伸展著懶腰,仿佛一口悶氣都發泄得當。她滿心斗志,像個怒氣沖沖的刺猬,對他張牙舞爪的。
“無聊”他冷哼了一聲,似乎懶得理她。
“碰上而已你跑得太快,我跟不上。提醒你啊,這種天氣,心跳過速,會死人的。走了”他單手費力地扯下濕漉漉的背心,又勉強擰干了汗水。他站起身來,打算出發了。
“喂,站住!”董咚咚呲著牙,從小溪里蹦跳出來。她赤著足,攔住了葉晴朗。
“別再假惺惺地對我好了,拜托!別再煩我了,?”她必須昂著頭,才能與身材高大的他四目相視。
“行”他的眸色中閃過稍縱即逝的郁悶,悶聲悶氣道:“那你回帝都去,眼不見心不煩。”
“那你回去嗎?”她皺著眉,抱著肩,不客氣反問。
“回啊,我家在帝都,不回去哪兒?”他錯開眼神,恢復了淡漠表情,轉身慢悠悠踱步道:“辦完事情就回。我去準備辦難民撤離的手續,你和苗苗盡快收拾好行李,隨時準備出發。”
“站住!葉晴朗。你還敢自作主張是吧!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就是你直男的自以為是!”她情急之下,只能拽人,卻發現薅住了對方運動褲的后腰。
眼尖如她,驀然察覺這廝居然依舊保持著以前的習慣,美其名為放松自我,就是運動不穿內褲的惡習。
眼看他就要春光乍現,她慌忙松手。運動褲的松緊帶狠狠彈了回去,發出清晰的回響。他悶哼一聲,無可奈何回頭,多少有些慘兮兮的委屈。
“疼嗎?”她挑眉,挑釁:“活該,讓你不長記性。”
“無聊!”他皺著眉,但下意識地退后一步,留出安全距離戒備著。
“反正白一塵也找到了多年不見的親人。我們一同撤離好了,所有人!你必須跟我一起回帝都,我要親手把你交回爺爺手里。”董咚咚錯開眼神,態度篤定而認真。
“你不是超人,不是金剛狼,不是美國隊長,不是超級英雄。拯救世界的事情,拜托請讓專業人士來做。你看看你你會受傷,會流血,甚至很容易就會死翹翹。你非要到這個鬼地方來逞英雄嗎?又能證明什么證明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幼稚不幼稚!還非要為自己的自以為是,美其名為正義與責任,網絡游戲打多了吧。馬上回家,必須回!”董咚咚毫不客氣,咄咄逼人。
“我不想跟你吵。”葉晴朗蹙緊了劍眉,眸色陰沉:“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
“你不想跟我吵?你騙鬼吧其實你心里一肚子委屈。拼命創業也好,還是逞英雄救人也罷,你敢承認自己沒有一點兒私心?你不想證明自己,就是比白一塵強?”她言語犀利,神色凜然。
他劍眉緊蹙,緊緊凝視著她的黑眸,良久才悶聲道:“隨你怎么想”
“別走,我還沒說完呢?你是不是覺得給我錄那一段見鬼的遺書,自己特別帥特別酷特別浪漫感人?當我得知你欺騙我的真相,就會原諒你,甚至感慨你英雄鐵血,無怨無悔的偉大義舉?沒想到我竟然是個心胸狹隘,自私自利的女人。心里又憋屈又窩火吧?”她步步緊逼,毫不客氣。
“我沒這么想過。”他倒吸冷氣,顯然真有些生氣了:“如果你不開心,想找個理由發泄下,隨你。”
“我是不開心,很不開心。”董咚咚狠狠把手中的玻璃瓶,遠遠擲向小溪深處。
遂而,她的語氣徒然跌落,又低又輕飄的:“晴朗,不要再對我好了,也不要再做什么暗中保護我的事情。那并不會讓我感激你,只會讓我更覺得疲憊和不安。現在陪在我身邊的是白一塵。我們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們都應該開始新的生活了,沒有對方的新生活。他的事情,你肯定知道了但我并不會改變心意,除非他跟我說,要和小惜在一起。他等了我那么久時間,我才知道等待看上去寧靜,卻用盡力氣隱匿心里的驚濤駭浪。猶豫不決,優柔寡斷,有多傷人。”
葉晴朗一動不動,他低垂了眼眸,沉默不語。
“李叔同三十九歲在虎跑寺出家,號弘一法師。剃度后,他的妻子傷心欲絕,帶著幼子千里迢迢趕到杭州靈隱寺,想求自己的丈夫回心轉意,但他閉門不見。妻子跪地苦苦哀求,感動了周圍所有的人,弘一法師卻托人說,雖存若歿。就當我死了,不必掛念。”
她的聲音低沉而和緩,還帶著一縷憂傷:“這一年,是他們相愛的第十一年。薄霧西湖,兩舟相向。妻子問,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李叔同說,愛,就是慈悲。妻子搖頭苦笑,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你對眾人慈悲,唯獨對我殘忍。”
葉晴朗沒想到,董咚咚會講這樣一個故事。誠然,她沒有說他們之間的事,但分明又說著他們之間的事。他的心情起伏跌宕,百轉千回。或許,只有今天他才真正明白,她曾經的掙扎與痛苦。有的傷,不必說得那么清楚,即便原諒卻無法忘記。
“咚咚鏘,你好好的我走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氣,雙手攤開:“你若安好,我便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