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這邊,文風鼎盛,識字的比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對應的,有功名的人也就比其他地方要多。
如此一來,江南的核查官紳優免限額以及催繳賦稅,同樣成了重中之重,而這,也是張溥和已經死了的吳昌時被派來江南的原因。
經過常熟暴動之后,崇禎皇帝鐵血手腕,一下罷免或者降級或者論罪上百官員之多,其中不乏之前得圣心的封疆大吏,比如張國維,到如今崇禎十四年了,在西北中原一帶興修水利,辛辛苦苦,也還是沒有官復原職。由此可見,皇上在這方面的決心之大。
因此,張溥被封為江南巡撫,繼續核實江南的官紳優免限額和催繳賦稅,可以說就比以前不知道順利多少倍。而他本人,也算是到了人生巔峰。
所過之處,不管對方是誰,就算是大明封疆大吏,或者皇上圣寵在心的官員;不管是官宦世家,還是地方一霸,只要張溥到了地頭上,沒有人敢再和被處死的水太涼一般陰謀和張溥對抗。
甚至可以說,張溥所過之處,各種人等,迎出十里,接風洗塵,溜須拍馬,幾乎全城的上層人士都圍繞著張溥在轉了。
這樣的情況,讓張溥也是意氣風發,好不得意。
這不,他巡查到了揚州府,重新回到了這個繁華的地方后,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套豪宅大院。當然了,價格那是極其便宜的。但是,不管怎么樣,終歸他是出錢買的。要是敢直接伸手要的,他身邊可是有一群東廠番役在的。
他買宅子,主要就是要敬孝心,把他娘從老家接了過來,到揚州府來享福。
這一天的時候,張溥懷著激動的心情,就準備出城去迎接老母親。
沒想到,他還沒出門,揚州府知府就趕過來了,說伯母大人要到了,豈能不一起迎接一下,那就是太失禮了!
張溥之前并沒有聲張,不過此時見他自己湊上來要盡一份心思,想著一會在母親面前也會好看一點,就高興的答應了。
結果他沒想到,緊跟著,揚州府下的各知縣也紛紛趕來,還有在揚州的其他衙門,包括地方都察院的御史,也都過來了,全都是要陪他一起去迎接。
看到這么一個盛況,張溥就更高興了。這種情況,哪怕他以前掌管復社的時候,也是沒有過的。最多是一群文人士子相陪而已,那比得上眼下都是各地主官作陪。
于是,張溥就帶著一群官員,再加上他們的隨從之類,那就是一個龐大的隊伍了,浩浩蕩蕩地穿街走巷,去到城外水門那邊迎接他母親的到來。
揚州府不知道內情的百姓見了,還以為是朝廷來什么大官了,頓時,好奇之下也紛紛跟著過去瞧熱鬧。
如此一來,揚州府這邊難得一見的盛況就出現了。張溥迎母之事,變成了轟動全城的事情。
碼頭這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地方知縣早就讓人張羅了,所有閑雜人等,一律回避,其他船只,一律靠邊。就等著張溥目前所坐得船到來。
看到這些,張溥心中略微有點不安,可在眾人的恭喜認同聲中,他也就哈哈一笑,如此才能顯出自己這個當兒子的,終于有了真正的出息不是!
倒是他身邊陪著的東廠檔頭姜冬,看到這些情況,就皺了眉頭。
他是鏢局出身,因為亂世,鏢局破敗最終在建虜兵鋒之下還成了難民。可以說,本質上,他就是窮苦老百姓出身。看到眼前的一幕,就和他以前看到那些貪官污吏擺闊享樂,就沒有什么區別,多少引了他的不適。
不過他畢竟和張溥一起經歷過常熟暴動,又處了這么長時間,而且張溥是為了敬孝心,看著他那么高興,姜冬就忍住了沒說。
在眾人的期待中,終于,船到了。
張溥懷著激動的心情,立刻大步而出,不等船板搭好,就想著上船了。虧了姜冬阻止,才沒有冒失而掉下河去。
上了船后,張溥便去了船艙,一眼看到他母親正笑呵呵地看著他,頓時,他就愣了下。
他母親是婢女出身,就算生下他之后,在張府的地位也不高,不但他被欺負,就連他母親,也沒少受別人欺負。一直到他成了復社領袖之后,眾多官宦子弟捧場,他才沒有受到明面上的歧視,他母親的處境也好了不少。
張溥記得很清楚,就算是這樣,他母親也是謹小慎微,不管是穿著,還是言行,都是很注意的。就怕刺激到了別人而引來什么不快的事情。
之前的時候,張溥升官,一直奉旨在江南辦差,為了表忠心,他連過年都沒有回去。不過家書還是有的,也知道母親這邊又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是,他如今一見,卻沒想到母親大人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穿金戴銀,穿著盡是綾羅綢緞不說,光是身邊伺候的丫鬟,就有四個人之多。一個在打扇子,一個在捶背,還有一個在捶腿,另外一個候命。
眉宇之間,也多了不少傲氣,整個人,就顯得張揚了不少,或者說意氣風發了不少,再沒有以前的那種謹小慎微之感。
一見到兒子出現在面前,張溥母親頓時喜從心來,露出由衷的笑意,立刻站了起來道:“我的兒啊,這都幾年沒見了,娘可想得好苦,看看,都瘦了好多了!”
說著話,她就幾步上前,摸著自家兒子的臉,顯然心疼兒子的操勞。
此時,張溥才回過神來,熟悉的母親,說話口音,全都沒有變,他心情也是激動,便立刻拜見母親大人,有點哽咽地說道:“孩兒不孝,職責在身,忠孝難兩全,一直沒有回去看您,讓母親奔波,受旅途之苦來揚州。”
張溥母親感受著自己兒子的孝心,心中回想往事,也是非常感慨,甚至落淚,不過,終歸是喜事,扶起兒子,笑著說道:“兒子有出息了,娘也跟著享福,一點旅途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你不知道,自從你得圣心,封江南巡撫以來,娘算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了……”
這一說起來,她就抑制不住多年的壓抑。這種事情,還沒法和別人說,也只能是和自己兒子說說。因此,這一說話,就停不下來。
張溥想著外面還有同僚等候見他母親的,幾次想打斷,不過想想又不忍心,最終就算了。既然是他們自己要來的,就讓他們等著好了。要不然,虛心假意,從哪來就回那去,他張溥才不稀罕這種不是真心的心意。
于是,他就認真聽著母親在說話。
他母親說以前誰讓她受氣,如今不管身份多高,她都能討回公道。聽著這些話,張溥心中傲然,就該如此!
不過當他母親說到,家鄉各種以前見都沒見過的貴人,當然,如今也不算貴人,都找著由頭來拜訪她,給她送禮這些時,張溥一開始倒沒有很多想法。地位高了,這種事情就很正常。
但是,當他母親開始說哪家的禮貴重,哪家的禮更合心意時,他就有點意外了。因為,給他母親這邊送禮的可都不輕,甚至連一言不合送上好糧田的都有。你說,婦道人家的,送些首飾什么的,還是挺正常的,連糧田都送,能不意外么?
他母親倒沒發現他的神色有點變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世界,繼續給張溥說道:“……就算你不是張家嫡子,如今為娘也已經不在乎了。張家的那些東西,都不要也罷,如今,張家有的,我們自個也都會有的,不稀罕……”
聽到這話,張溥心中不由得一酸,又想起了以前的日子。他知道,他和他娘受盡欺負,對于張家,那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小時候,甚至有很多次,他娘抱著他,偷偷地躲著人哭,最大的愿望,就是母子兩人,能有一個真正的自己的家,不再受人欺負,不用看人眼色。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就是因為這一切,才發憤圖強,拼命讀書。可以說,沒有當年的那些事情,他就沒有那么大的動力去讀書。
如今自己已經功成名就,也確實該讓母親大人實現她的愿望了。
至于張家那邊,以自己的權勢和聰明才智,有的是辦法讓他們就范。
這么想著,張溥也就不說話了。
不過,艙門處等著的姜冬,雖然不是有心,卻也聽到了船艙里的對話,讓他又是眉頭一皺,心中有點不喜。
過了好長一會之后,張溥安慰了母親,笑著對她說道:“娘,揚州這邊的各級主官,聽說娘要來揚州,非要跟著孩兒一起過來迎接。要不,孩兒讓他們進來拜見一下?”
聽到這話,他母親心中,那是非常地驕傲。揚州府乃是天下威名的,竟然各級主官都主動要來拜見自己,這要是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對兒子充滿了驕傲,她當然不會拒絕了。
于是,揚州府知府先行進入船艙,恭恭敬敬地拜見了張溥目前,態度之低微,讓張溥以及他母親,全都非常地舒心。
不過這還沒完,拜見完了之后,就見他從袖子里取出一份禮單,恭敬地雙手遞上道:“老婦人大駕光臨揚州府,一點點心意,不成敬意,還請老夫人賞臉笑納!”
張溥在邊上看到,稍微一愣,這個他是沒想到的。不過又轉念一想,覺得這似乎也是正常,便沒有說話,由母親大人決定便是。
張溥母親一見,頓時就開心了,一邊客氣,一邊連忙讓丫鬟接了,自己瞧了瞧禮單上列得東西之后,就更是開心了,連忙夸起揚州府知府,還說張溥有這樣的同僚,要好好相處才好。
等揚州府知府下去,其他各級主官,也都按照官位高低,依次上來見禮,同時獻上禮單,讓張溥母親的笑容就沒停過。
等到出了船艙,看到那么多人迎接她,就更是高興了。
再回到張溥為她置辦的府邸,看到這么大的府邸,又是在揚州府,就更是高興了。拉著張溥,一個勁地夸兒子。
張溥見母親這么高興,他當然也是開心的。
不過,姜冬卻是按捺不住了。找了個機會,單獨對張溥說道:“中丞大人,有些事情還是要注意下的。免得到時候,皇上問罪,可就不好了!”
張溥聽得一愣,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頓時心中就有點不高興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被周圍的人恭維著,或者說在糖衣炮彈的攻勢下,想法什么的,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影響。用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他膨脹了。
因此,突然之間,聽到了他不喜歡聽的聲音,下意識地就選擇了對抗:“檔頭這是什么意思?本官聽不懂!”
見他如此,姜冬也就不客氣了,當即提醒道:“皇上正在整頓吏治,中丞大人還需好自為之,切記不要以身試法!”
這個話,讓張溥覺得更刺耳了,頓時就有點怒了,不過他還是記得自己面前這人乃是東廠檔頭,因此壓抑著怒意說道:“本官怎么了?你在本官身邊,可有看到本官貪贓枉法?這宅子,是本官用俸祿買的,也不是強取豪奪而來。還有一些人情往來,也是官場常事,本官心如明鏡,何須好自為之?”
正在這時,剛好張溥母親回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也立刻生氣地說道:“你是想告狀么?我兒得皇上圣寵,皇上肯定會信我兒的。再說了,自古以來,人情往來的事情,不是很正常么?”
聽到他們的這些話,姜冬不由得很是失望,當即冷淡地說道:“既然如此,我當盡我職責,如實上報所見所聞,告辭!”
說完之后,他就轉身走了,房間里,只留下張溥母女兩人。
看著自己兒子在發愣,張溥母親心中一動,便走過去對他兒子說道:“我的兒,如果你要是擔心的話,要不這樣吧,把送來的禮都分一些給他,這樣他就不會苛刻我們什么。他不上報,皇上也就不知道,也就不會為你這么小的事費心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