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字文約,乃是已故鉅鹿郡公、謚號為“成”的名臣裴頠的次子,純粹靠父蔭才得官拜散騎常侍,封南昌侯,屬于不把故紙堆翻爛,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
沒有勇力,也缺乏勇氣,毫無號召力,甚至如今記憶混亂,連人頭都認不大清……短短數個時辰以后,天光就要放亮,胡騎肯定會發起最后的攻勢,自己將如同歷史長河中一朵小水花似的,瞬閃而沒……不,連瞬閃都沒有,而且還可能死得苦不堪言。裴該完全沒有這時代名士們的倜儻風度,雖說相比起哭得眼睛都腫了的王衍他們來,面前這兩個想不起名字的青年官員還算頗有膽色,敢于直面死亡,還有心情跟這兒做辭世詩……可你聽他們說的都是些什么?“當道難辭咎”、“死國見吾貞”,就好象他們都是為國奮斗而直至悲壯犧牲的烈士似的!
雖然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來了,但估計也跟這一世這個嚇傻了的裴該一樣,只是些尸位素餐,整天就知道吟風弄月的世家子弟而已。正滿眼漆黑、坐困愁城的裴該聽到那些屁話,又怎可能不發出近乎絕望的嗤笑來?
于是乎破口大罵:“汝輩與王夷甫究竟有何分別?生時無益于國,即便死了,也絲毫無害于胡虜——何所謂殉國?!”他終究零碎保留著一些身體的記憶,對于這年月的語音和語法還是基本稔熟的。
兩名青年官員被他罵得面紅耳赤,其中一人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另一人卻瞪著眼睛辯駁道:“我等難道不想救國嗎?然而不在其位,不得謀其政——臨死之際,我等還可以坦然吟詩,不知比卿強過多少倍去!卿若也能做詩,不負往日的文名,才見得是無懼胡虜,不畏死亡,并未被嚇得當場瘋癲!”
裴該冷冷地一聳鼻子:“做詩又有何難!”身為穿越者最大的優勢是什么?多少部穿越小說上都寫得明明白白,那肯定是抄襲啊,抄襲后人文章詩詞,假裝才華蓋世——我是學文的,又不會造槍造炮,若連抄襲都不會,那不是笑掉了穿越前輩們的大牙么?
只是,該抄哪一首才好呢?
好在前一世文史方面說不上大拿,也多少有點兒功底,裴該才思索了不過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就高舉起雙手,曼聲長吟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嗯,就這四句好了,不能再往下抄了,否則肯定露餡兒。
下面本該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純粹是中老年人口吻,而裴該尚在青春,別說兒女了,連老婆都還沒討呢,若是把這四句也吟出來,鬼才會相信是他自己的原創哪!
兩名青年官員聞聽此詩,卻無不大驚失色,隨即對望一眼,又一起轉回臉來,朝裴該深深一揖,然后掉頭就逃——人這詩確實做得比自家的好啊,好上一萬倍了,那還有什么話可說的?趕緊退避三舍吧。
雖說時代相隔好幾百年,詩風、文法不盡相同,但“詩圣”終究是“詩圣”,名篇始終是名篇,就算這年月的詩文魁首聽來,也會“不明覺厲”吧,更何況這倆小角色?
他們是逃了,裴該卻突然間抬起右手來,給了自己一個清脆的大嘴巴——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跟人斗嘴皮子?還有心思抄杜甫的春望?還是趕緊琢磨琢磨,除了委身投胡以外,還有什么活命的一線生機好了……委身投胡,實非我所愿也!再者說了,也不是你說投降,對方就一定會饒過你的……
就好比說王衍,他在被擒后的漢奸嘴臉別提有多惡心了,然而石勒最終還是下了毒手哪。
該怎么辦才好呢?晉軍兵卒,多為鄉下愚氓,在沒有將領統率約束的前提下,完全不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只有被動地等待死亡的降臨;而那些公卿百官,或許還在幻想著一旦遭俘,即便被驅為奴,也尚有茍延殘生的機會……只有裴該明確地知道等到天光放亮以后,將會發生些什么事情!
兵卒“無一人得免者”,王衍等輩則遭石勒“使人排墻殺之”……
左右是個死,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把吧,即便寄望于老天、依附于命運,也總比徹底臣服于死亡為好!
于是他在猶豫了很久以后,終于行動起來,仗著這具身軀向來營養良好,即便晚間也可勉強視物,竭力壓低腳步聲,同時又拼盡全力地朝南門方向奔去。出了南門,只要能夠混在尸堆中穿過胡騎的巡邏通道,很快便可抵達沙水岸邊,雖然不清楚這一世裴該的情況,但自己穿越前是學過游泳的,洑水而逃,或許能夠偷得殘生吧。
哪怕是把命運交給老天,多少也總有一線生機,哪怕是路上就被胡騎給宰了,起碼落個痛快……終究夜深了,白天不敢逃,此刻趁著星月無光,總該試著逃一逃吧。在特殊的境況下,逃跑也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哪!
心中千廻百轉,腳步越來越快,距離南門也越來越近。猛的,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裴該就覺得胃部一陣痙攣,差點兒沒直接吐出來。腳步也因此而踉蹌,被迫伸手朝側邊的陰影撐扶過去——觸手綿軟,也不知道是活人還是尸體,嚇得他一個哆嗦,匆忙收手,結果立足不穩,朝著反方向一跤跌倒。
眼瞧著南門就在前方,他雖然爬起身來,卻不敢再挺直身軀,被迫躬著腰,盡量把重心放低,就這么半挪半蹭地朝前方緩緩推進。身下潮濕而黏滑,腥臭直入臟腑,熏得人幾欲暈去,裴該努力保持著心智的清明,在血洼和尸堆中間艱難向前。
不遠處傳來雜沓的馬蹄聲,抬眼一瞧,幾支火把閃爍著靠近。他正待更加伏低身體,停止手腳的動作,等待那些胡騎過去,可是突然之間,尸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裴該促起不意,身體朝前一傾,面孔直接就拍到地上去了。照理說他身形壓得很低,即便腦袋距離地面也不甚遠,但無巧不巧的,額頭卻正好撞上了某件硬物——也不知道是殘缺的盾牌,還是破碎的兜鍪——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時間就此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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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終于清醒過來的時候,裴該首先感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努力張開眼瞼,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圖逃離寧平城前夕見到過的某名青年官員,還曾經在他面前吟過辭世詩呢。然而見他醒來,對方眼中卻并無欣慰之色,反倒充滿了茫然和無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復蘇?”
說著話,伸手就來拉扯裴該。裴該掙扎著搡開他,嘴里問:“什么時辰了?”那名官員苦笑道:“文約,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騎便即殺入城來,王公等盡皆束手,大軍亦頃刻覆滅——如今我等都成為胡虜的階下囚啦!”
裴該長長地倒出一口氣來,重新闔上雙目——原來已經徹底完蛋啦,沒能逃得了,終于還是當了胡人的俘虜……可我是怎么回來的呢?就讓我倒伏在尸堆里好了,究竟誰這么多事?唉,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對方所言,我為什么要蘇醒呢?還不如就此死去為好……
然而那名官員卻繼續來扯他:“胡帥有令,凡被擒獲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謁見。文約還能夠行走嗎?”
當裴該在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邊胡騎殘忍的嘲笑聲中,歪歪斜斜爬起身來,繼而踉踉蹌蹌來到敵將帳幕前的時候,就見帳前排沓一片,幾乎坐滿了頭戴進賢冠或者籠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綬掛印的晉朝官員們。不過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塵土遮面,頭上的冠冕東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滿是破口,一個個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并且還在不停地發抖。
那名官員扯著裴該坐在人群側后方。裴該不禁低頭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滿是凝結的血跡,幾乎瞧不出原色來,再摸摸臉上,貌似也同樣污糟一片,前額腫起了一個大包,鉆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時此刻,明知必死無疑,他反倒鎮定了下來——本來自己在前一世就應該死了,能得穿越,或許是上天讓自己臨終前體味一下和平時代所根本無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慘吧,擷取一片歷史的塵埃,讓自己得以棲伏這最后一刻……
他上一世說不上風光無限,也勉強算得一帆風順,活了快三十歲,沒得過什么大病,沒遭過什么大難,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就業,暫且沒有組建家庭的欲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證個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馬線上被一輛本不該白天駛入市區的八輪大卡給迎面撞飛。他還記得自己腦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殘廢……與其殘廢,還不如死了吧!
應該是死了,但靈魂卻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將近兩千年前。這具軀體原本的主人幾乎手無縛雞之力,就連騎術都很糟糕,是乘坐馬車逃入寧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間軸斷輪裂,把他一跟頭給拋了下來,才剛轉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呼嘯而來,直入懷中,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真裴該當即嚇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睜眼時,軀殼已然易主……
其實那個時候就有機會死透了,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暫時避過胡騎的弓箭;然后夜間偷跑,也該死的,又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救活了過來。但這又有什么意義呢?最終不仍然是難逃一死嗎?
裴該往手心里吐點兒唾沫,努力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只可惜唇干舌燥,實在吐不出多少唾液來,估計會把臉上抹得更花——然后重新扎束一下介幘,扶正頭上的進賢冠,一屈雙膝,緩緩坐下,雙手并攏,橫放膝上——就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絕對的標準。
反正要死,臨死前總不能太掉價吧,總不能跟眼前那些廢物官僚似的,趴地上哀哀慟哭吧?倘若求饒便可得活,倒也不妨試著哀告兩聲,但對于知道歷史發展的新裴該來說,那徹底是無益之舉。
誰想到裴該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個黃胡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邁步過來,揮起馬鞭,橫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顯生澀的中國話詢問道:“汝是何人?”裴該梗著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隨口回答:“散騎常侍、南昌侯裴該。”
他目光所及之處,就見大帳門簾敞開,隱約可見數名晉官跪坐于帳內,畢恭畢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計就是胡帥石勒了吧?與之交談的,大概是襄陽王司馬范、華容縣王司馬遵,還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該還大致記得史書中記載王衍對石勒所說的話——“具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己;且自言少無宦情,不豫世事;因勸勒稱尊號,冀以自免”。
當然啦,他不可能記得住晉書或者資通的原文,就記得一個大概意思,說王衍矢口撇清,說這回之所以戰敗,完全不關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沒有當官兒的心思……然后,還勸石勒稱帝,想以此來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個國家,用這類貨色為宰相,滅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這里,裴該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問他姓名的黃須胡人大步邁入帳中,在石勒耳旁說了幾句話。石勒猛地轉過頭,雙目如電,直掃過來。他目光所及之處,晉官們紛紛俯首,不敢仰視,就連裴該身邊昨晚還在吟誦“死國見吾貞”的家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該睜大了雙眼,大膽地與胡帥目光交碰,針鋒相對。
石勒一招手,似乎說了一句什么,距離隔得太遠,也聽不清楚。但隨即便有兩名胡卒跑過來,一左一右架起裴該,直入大帳,隨即一把將他搡翻在地。裴該掙扎著重新坐好,維持先前的姿勢,并將無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實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無可逃避,那害怕還有什么意義嗎?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頗為標準的中國話:“令先君鉅鹿成公,是我素來敬重之人,只可惜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見到成公的后人——汝今為我所俘,成為階下囚,可怕死么?”
裴該冷笑道:“死便死耳,懼怕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