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嶷當頭棒喝,裴該這才猛然間醒悟過來,就覺得原本遮蔽在眼前的重重迷霧一朝盡散。裴嶷這番話的重點,就是一個“爭”字,不必要顧慮那么多,既然已經有了一處根據地,有了數千上萬兵馬,那就去打仗啊,去擴充地盤啊,去提高聲望啊地愈占愈廣,兵愈打愈強,名愈振愈高。本來想在亂世中殺出一片天地來,驅逐胡虜、重光晉室,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再瞻前顧后,喪失了時機,那你還能做得成什么事情?!
是啊,自己孤身一人穿越而來,在胡營中也是孤身奮斗裴氏真幫不上太大的忙到了江左,與其說自己借了祖逖的勢,倒不如說祖逖因為自己的謀劃才得以北渡。赤手空拳都能打這么數郡出來,怎么種了幾年的地就跟個鄉下土老財似的,啥都舍不得放手了?關鍵還是擔心這根據地吧,怕自己帶兵一走遠,被人給奪占了去,或者被人給搞壞了,但根據地之所以是根據地,就是隨時都可以向外擴張,否則只是畫地為牢的囚籠罷了!
為什么要太過在意后世的經驗呢?為什么想等著劉、石相爭,到時候再去爭關中、中原,想等著王敦謀反,到時候再去捅江東一刀?歷史已將面目全非,若太執著于舊有軌跡,與因人成事有什么區別?且因人也未必就能成勢!
腦海中諸般念頭紛至沓來,臉色也自陰晴不定。裴嶷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他,隔了好一會兒,裴該才突然間雙眉一軒,一拍自己的大腿:“叔父教訓得是。該意秋收后便率師北上,攻打曹嶷!”
裴嶷一皺眉頭,心說我話已經講得很明白了,青徐不是立業之地,你怎么還想去收青州?就聽裴該仰天大笑三聲,繼續說道:“曹嶷犬彘之輩,然而廣固堅塞,恐不易下。我意逼其歸順朝廷,然后勾聯邵嗣祖,保障河上,即可沿河而西,直向洛陽、長安!”我關中也要打,徐州也不想丟,那就必須把勢力一直推進到黃河南岸渡河可比渡淮要困難多了以大河為屏障,然后拼了命往關中去沖上一波!
不就是沙場競逐么?我如今也是上過戰場,甚至于打過勝仗的人啦,哪里還會有膽怯、畏懼之心?我竹杖所指之處,不說望風披靡,也必要讓胡虜記住我裴文約的大名!
裴該和裴嶷一直談到吃晚飯,他請求裴嶷留下相助,裴嶷欣然允諾,于是當即被授以別駕之職。
翌日,裴該把裴嶷和卞都召集到一處,向他們詳細講述了自己此番西征的經過。雖然早已有書信傳至淮陰,但文字上不方便長篇大論,具體細節,還需要口頭敘述,順便向自己這左膀右臂請教,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嗎?行事是否還有所疏漏之處?
等說到荀氏女相救之事,裴嶷不禁慨嘆道:“不想世間尚有如此女子,可惜錯生了,若為男兒,必一時之俊杰也!”裴該趁機就偏過臉對卞說,我已經跟荀崧打過招呼,想要聘娶荀氏女為妻,只待荀氏一行抵達淮陰后,望之你就為我去說謀、下聘,如何啊?
卞微微一皺眉頭:“聞使君前已聘杜氏女,豈可毀約而再聘?”
裴該已經定過親的事兒,裴嶷不清楚,卞可是早有耳聞的。他這話一出口,裴該的表情就不禁有些尷尬,裴嶷細問端底,隨即笑道:“杜氏京兆庶族,雖有伯侯(杜畿)、務伯(杜恕)、元凱(杜預)三世之杰,終無法與潁川荀氏比類,如何能攀附我裴氏之門?絕之可也。”他是純從家族利益去考慮,杜家門第太低,本來就門不當、戶不對的,還是裴、荀聯姻,比較合襯。
卞搖頭道:“若知不可為偶,昔日便不當應允,既已允之,豈可輕悔?使君,人無信不立啊。”卞望之為人嚴明方正,有時候還給人不怎么懂得變通的錯覺,故此他是不贊成裴該另聘的。再說了,濟陰卞氏同樣算不得什么高門,聽聞此事,難免會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來吧。
裴該解釋道:“非為荀氏門高,故此攀附,為荀氏女既救我性命,又有文姬之才、班姬之德,乃心愛之,必能為我良配,是以……”卞打斷他的話:“使君,昔司城子罕不以玉為寶,而以廉為寶,時人稱之。人誰無所愛?若今愛一女便即失信,則異日愛財貨必貪,愛聲色必惰啊使君三思。”
裴該“嘖”了一聲,不禁垂首不語。
他也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即便不犯國法,甚至不是太過違背禮俗,終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因而在回來的路上就始終在躊躇,也還沒敢寫信給裴氏,請她幫忙自己回絕了杜家。終究婚事最初是裴氏幫忙給定下的,你說毀約就毀約,這不是打裴氏的臉么?可該怎么措辭才好呢?
因此對于卞望之的責備和勸說,裴該實在無話可回雖說自己仍然堅持聘娶荀氏女的想法,一輩子終身大事,不想留下遺憾,但人說的很有道理啊,你還狡辯些什么?
裴嶷瞧瞧裴該,又看看卞,隨即笑著打圓場道:“何不致信杜氏,明言荀氏之事,使其女退而為妾呢?”
卞搖搖頭:“若要兩娶,也無不可,然豈有先聘反為妾室之理?且杜氏門戶雖不甚高,其嫡女亦不肯為人做妾吧?”
裴嶷想了一想,繼續笑著說:“豈不聞賈公閭之事乎?”
卞和裴該都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同時開口問道:“賈公閭何事?”
于是裴嶷耐心地給他們掃了掃盲。賈公閭就是賈充,他原配的夫人是李豐之女,因為李豐被司馬師所殺,其女受牽連也遭到流放,就此跟賈充兩人分開了;后來賈充又娶了郭配的女兒為妻。等到司馬炎登基,大赦天下,李氏也得以還鄉,那問題就復雜啦,因為賈充當初并沒有明文休棄她啊,理論上她還是賈充的夫人。于是司馬炎特旨命賈充設置左右夫人,二嫡并重。
裴嶷說了:“此等事,本朝不乏先例。東平王相王昌之父王毖,本籍長沙,娶有先妻,后因江南動亂而流徙中原,仕魏為官,另娶一妻即王昌之母。待到我朝平吳,王昌聞其父之先妻久喪,孤苦無依,乃請東平王上奏,請求并立二母。還有潁川鄭子群曾娶陳司空女,后因呂布之亂,導致分散,別娶鄉人蔡氏為妻。待得亂平,陳氏歸來,于是請荀公曾(荀勖)上奏,請求并立二妻。此等事屢見不鮮,朝廷亦不禁止……”
一方面,裴嶷覺得無論從家族名望來考慮,還是從實際利益來考量,與荀氏聯姻都比和杜氏聯姻要強得多,他不打算附和卞,勸裴該打消另聘的念頭;另方面,初入裴該之幕,他也想要展展才華,幫忙這個侄子解決難題,所以才提出來“二嫡并重”的先例。
然而卞還是搖頭:“亂世中無奈之舉,與今日之事,不可相提并論……”
“難道今日并非亂世么?”
“裴君,倘若賊寇阻隔,使杜氏女無法北上,乃至錯過婚期,甚至于生死不明,使君自可別聘荀氏女。然而如今只須一封書去,杜氏女便可來至淮陰,有何無奈之處,而必須失信于人?!”
裴嶷不以為然地說道:“終究尚未迎娶,如人買貨,雖已下定,亦可毀約,不再索要定金便可與杜氏之聘禮,也不索回便了。”
“律有明文,崇嫁娶之要,一以下聘為正豈可比擬于商賈下定?”
“其后還有一句:‘不理私約。’是說明聘雖然比私約為正,然比起正式婚娶來,尚不足也。”
兩個人唇槍舌劍,爭論了好半天,裴該在旁邊兒一點兒都插不進話去。好不容易等兩人喘口氣,喝口水,他就直接問卞:“卞君可有解我兩難之策?”
卞一搖頭:“信不可失,約不可背,仍娶杜氏女便是,有何兩難?”
“然我已應允了荀氏……”
“是使君無禮在先,自去向荀景猷請罪好了。”
裴該轉過頭去瞧一眼裴嶷,裴嶷會意,便即拱手問卞道:“卞君大才,必有良謀請教,若使君必要娶于荀氏,又有何解決之策?”我只是打個比方啊,要是裴該的念頭打消不了,那你有什么解決的方法嗎?先說出來聽聽吧。
卞瞧瞧裴該,就見裴該一臉的懊喪,同時在用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心知自家使君主意大,自己終究是勸不回頭的,于是搖頭說道:“這媒,我是必不肯做的。聞杜氏女苦待使君數載,年已十七,青春蹉跎,恐難再嫁,使君斷然絕之,豈非害她么……”
裴該聞言,不禁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我想錯了!
他之所以因為愛慕荀氏女,沒有深思熟慮就起了毀約另聘的想法,并且忙不迭地跟荀崧口頭約定了,一是知道這年月的人們并不把定親看得太重,毀約本乃常事,二來則是后世的記憶使他產生了一定的錯覺。
“苦待數載”、“青春蹉跎”,裴該一開始就沒往這方面去考量。對方終究不過才十六七歲的一個小姑娘而已啊,都尚未成年,何來蹉跎一說?即便嫁不成自己,也自有大把的好人家可由她……她的家族選擇嘛。
但這是就后世的習俗而論的,在這年月,十六七就算是大姑娘啦,十就是老姑娘了,你若當初回絕也就罷了,一直晾到現在,等人姑娘都快嫁不出去了才毀約,很有可能會影響到姑娘一輩子的幸福哪!
裴該不禁悚然而驚他雖然連杜氏女的面都沒有見過,但真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害到一位無辜少女趕緊離席而起,朝著卞深深一揖:“卞君教訓得是,是該少慮了,乃致鑄此大錯。”
卞話說到一半兒,裴該就站起身來道歉,他倒不禁愣了一下,隨即嘴角略略一揚:“如此,使君已斷改聘之念了么?”
誰想到裴該卻還是搖頭:“我娶荀氏之心甚堅,不可改也,故此才求問卞君以兩全之策。”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內心非常愧疚,但卻不打算回頭荀氏我是娶定了的!
裴嶷笑一笑:“既然如此,還是兩娶為好,既不失約,又不背信。”
卞一瞪眼:“兩娶也是背信!”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