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和沒讀過什么書,才剛到淮陰的時候,他還是徹底的文盲,是從了軍后才被迫識字的。他嘴里那些話,聽著很有條理,還夾雜著成語,其實都是照貓畫虎,生搬裴該日常的教誨。
裴該想要在軍中統一思想,鼓舞士氣,深知僅靠煽動種族仇恨是不夠的。要知道他所收攏的那些流民,很多人對于胡人或者別的外族,壓根兒連見都沒有見過,他們是被官兵、盜賊,以及附胡的軍隊比方說王彌、曹嶷等部逼出的故鄉。所以其恨胡之心,大概還沒有痛恨官府之心來得強烈
因此裴該宣揚“晉胡不兩立”,其內涵要比種族仇恨復雜也深刻得多。他對將領們說:“我中國得天獨厚,田土肥沃,氣候適宜,但得官無苛政,百姓安堵,人人皆可得活,且能溫飽。胡人僻在邊遠,循水草而牧,生活艱辛,故此胡人每恨不能生于中國也”
這話確實是真的,根據史書記載,有不少外民族的雄杰之士,在接觸了中華文明之后,都深深懊悔,恨自己不是個中國人包括劉淵、石勒,都有這種想法。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當處于中國之外的時候,會想要到中國富庶之地來搶掠,而等真正進入了中國腹地,站住腳跟,就會起意漢化。
只不過漢化這條道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從漢從胡,沒啥區別,只有該上一個好的政府包括農耕政府和游牧政府才是自家可以期盼的福祉。而對于外族權貴來說,從胡則可驅策部民,安享榮華,從漢未必能得著什么好處。魏晉以來,中國階層日益固定,外人根本擠不進來啊,則你在胡為萬戶侯,入了中國只能做世家之犬。
劉淵就是如此,他精通儒家文化,倘若身為晉人,又在世家,高官顯爵不難得也,可正因為是胡帥,被司馬家幾個藩王呼來喝去,有若走狗,一怒之下,這才干脆扯旗造反。劉淵一開始野心并不見得有多大,全都是被司馬家逼出來的再加上司馬家天下也正好有機可趁不是嗎?
到后來魏孝文帝為什么能夠實行漢化政策?因為他已經是中原之主了,不管用胡政還是用漢政,他皇帝的身份不會改變,中國士人瞧不起我?砍了就是了嘛。他手下那些鮮卑貴族就不同了,寧為雞口,不為牛后,你再怎么努力,元姓能夠擠進世家門閥隊列中去嗎?
所以外族的漢化,是一個坎坷而漫長的過程,其中還多有反復比方說因為漢化政策而被邊緣化的北方六鎮,就洶涌掀起了的大叛亂。從叛亂隊伍中崛起的高家受此影響,成為反漢化運動的急先鋒。不過說來也有趣,同樣六鎮出身的宇文家,或許打定旗號要跟高家對著干,凡高家反對的我就必須得堅持,竟然漢化得相當徹底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不因個人意愿而改變,最終文明還是會戰勝野蠻,鮮卑化的漢人高氏,就倒在了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氏面前
拉回來說,這么一番大道理,裴該只能有選擇性地向部屬們灌輸,他說:“人本無胡與中國之分,只有賢與不肖。胡入中國,若能說中國之言,寫中國之字,從中國之俗,用中國之政,便可以算是中國人比方說前漢的金日磾好吧,關于金日磾其人,咱們容后再細說。然而胡之部帥,驅策其民若犬馬,殺伐由心,不似中國之政,有法有律,違犯者才予嚴懲。則其若為中國人,必受律法約束,是以多不愿更化或者心想托生中國,其實不能真正以中國人自律也。
“故此彼等入于中國,但知搶掠,踐踏田畝,唯愿中原沃土化為草原大漠,中國之人為其婢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故此晉胡不兩立,非止匈奴、羯,即氐、羌、鮮卑亦如是。彼在域外,且肯臣服,不行劫掠,乃可不論若入中國,而不從中國之政者,殺無赦!
“人與犬馬相異,為其有靈性也中國與胡相異,為用中國之政也。人固比犬馬為高,中國也比胡為高,從胡者皆等同于不愿為人,而甘為犬馬。若止求免死還則罷了,若欲于犬馬群中,為其魁首,可以供奉祭祀,專以首級入宗廟為榮,豈不可笑?!”
眾皆頷首,只有甄隨這蠻子又來唱反調:“都督云晉人為人,胡人為犬馬,那我南蠻又如何,也是犬馬么?既為犬馬,便可任由人來殺了么?”
裴該瞪他一眼,呵斥道:“若甘為犬馬,自然殺伐由人!犬馬不可為人,胡則可為中國,難道蠻便不可為中國么?汝今在我麾下,我何嘗以犬馬待汝?!”
甄隨囁嚅道:“那是我說中國之言,從中國之俗,還寫識得幾個字而已”隨即一挑眉毛:“按都督之意,如今我也是中國人了么?”
裴該點頭:“將來我等兵進中原,若逢胡騎,攻之可也,不肯降順的,殺之可也。若彼倒戈來降,愿歸中國,則須散其部眾,使為編戶齊民,加以更化,乃可為中國人。”民族融合是可以的,也是應該的,但一則必須野蠻歸從于文明,游牧歸從于農耕即便不論誰比誰高,終究我屁股也是坐在農耕民族這一邊兒的嘛!二則不打破舊有的、原始的氏族形態,游牧民進入中原后不能安心農耕,不能成為政府的編戶齊民,那就不能算真正的臣服、漢化,遲早還會鬧出大亂子來。
當初曹操遷五部匈奴入于中原,就是手還不夠狠,沒把游牧民的組織形態打破或者也是時間還不夠久,沒來得及打破否則的話,劉淵再有本事,他登高一呼,追從的全都是中國人,或者中國化的胡人,就肯定不會建立一個中國為表而匈奴為里的松散的胡漢政權啦。真要是劉淵建立起一個純粹的中國政權來,那以漢代晉又有何不可啊?
當然啦,也得他那些后代別一個比一個狂暴且不要臉才行
正是因為游牧組織還沒有打破,已經漢化的外族才會一順腳便滑回老路上去,不僅僅劉淵,石勒也是如此,繼承人里就沒啥好東西可惜啊,當初沒能弄死石虎,紀瞻真是個徹底的廢物!
裴該既擅長講大道理,又能夠把這些大道理用通俗的語言,深入淺出地灌輸給軍將們換一個純粹當時代的士人,真未必能夠辦得到所以徐州軍上上下下,就全都被他給洗了腦了。要知道中國老百姓還是普遍畏懼和尊敬權威的,裴該既是長官,又出自世家高門,大多不學的兵將們天然就認為都督所言必是真理。不象卞壸等士人,來旁聽過幾次后,只是笑笑罷了估計他即便認為裴該所言有點兒道理,也不會輕易改變固有的世界觀。
套用后世的話,如今徐州軍將,大多數已經不僅僅是裴該的部下了,而是他的“鐵粉”,他們愿為都督而戰,愿為都督而死,甚至深信都督不但能夠率領他們從一個勝利走向又一個勝利,驅逐胡虜,平定天下,還能夠造一個比從前好一百倍的官府出來。當然啦,在沒有擴音器的年代,裴該是不可能召開萬人大會,做主題宣講的,他主要給各營正副督、司馬等人洗腦,再勒令他們傳達下去同時三不五時巡視各營、各隊的時候,甚至于到軍屯、民屯地,在田間地頭召集軍吏、耆老,再加強一遍灌輸。
自然了,軍將間中“裴該之毒”的深淺程度也有所不同,好比甄隨,估計就只是輕微患者,而陸和則是重度患者,塞了滿腦袋的都督教誨,就差編本紅寶書出來高舉著了。他今日面對敵將所言,就幾乎全都是裴該的原話,早就背得熟極而流啦。
對面的劉光同樣腦有病,不過他是個“中國病”患者,裴該說“恨不生于中國”的,也有他一份兒。其實再往上,劉丹也是如此,最早跟隨劉淵起兵的匈奴貴族當中,有不少人都是希望有機會改頭換面哪怕換血也要變成中國人的,要到后來打得晉軍抱頭鼠躥,占據偌大地盤,才會覺得:中國也不過如此而已嘛做不做中國人沒啥兩樣。他們不讓我做中國人,我把中國打下來不就完了么?
所以劉光才會說:“我等既入中國,便是中國人了,汝何得自負獨為中國人?”想他劉光,別看生得粗豪,其實幼讀詩書,也是個文化人嘞,若在太平盛世,有機會舉孝廉出仕啊當然身為外族,又不是本部貴族,做到郡縣小吏頂天了可是胡漢國建立后,成為劉丹部曲,將來上升通道更為敞亮,那做不做中國人,或者別人當不當你是中國人,又有啥區別了?
只是因此而得聞敵將的“高論”,劉光還是不禁衷心欽佩,所以下手略輕了一些,只想把陸和擊落馬下,好綁去向劉丹表功,同時請求劉丹寬赦、任用此將。結果一刀下去,竟然沒能劃開陸和的胸甲,手感非常堅硬,不禁心驚竟然披著鐵鎧,果然正如大人所言,這必是徐州軍中精銳之精銳!
陸和被一刀劃過胸甲,也不禁出了半身的冷汗,心道好險若非都督所賜這領魚鱗鐵鎧,我今日性命休矣!二馬相錯而過,早有親兵又遞過一支長矛來,陸和端矛在手,卻不禁有些猶豫:敵將太驍勇啦,我不是他的對手,可該怎么辦?
正當此時,忽聽身后鑼聲響起。
劉乂、劉丹登高櫓而觀戰局,另一方的熊悌之也不傻,他命部下伐了一棵樹來,栽在陣中,自己脫卸了鎧甲,攀緣而上。
他本是南郡的小地主,后逢胡亢之亂,家鄉殘破,被迫流亡到了徐州裴該在江北招募的第一批流民里,就有此人雖然原本并不擅長弓馬,但因為能吃苦,訓練用心,遂得脫穎而出,累功升為“武林營”右副督,還在陸和之上。
熊悌之有三項長處,一是認得字高樂和陸和識字主要就是他教授的二是會水,三是四體敏捷,能跑遠路,還擅長攀爬,因此逐漸得到高樂的賞識,陸和也尊稱之為“阿兄”。
如今熊悌之就施展出自己的特有技能來了,輕捷有若猿猱,三兩躥就上了樹頂。這一登高,戰場形勢一覽無余,他視力又好,幾乎連劉乂、劉丹二人的穿著打扮都瞧得一清二楚。要知道胡漢的冠服基本從晉,象劉丹這種老匈奴,或許還習慣胡服,劉乂身為皇太弟,是必須要公服輝煌的而且身在高櫓,為了保持平衡,他又沒著甲。熊悌之定睛一瞧,我靠對面貌似是個大人物啊!
再看戰陣之上,陸和率部已然突入了匈奴陣中,幾乎是所向披靡。要知道匈奴本部兵也有強弱之分,真正的銳卒,劉粲哪肯派出來給劉乂建功?瞧著勉強表面光的也就足夠啦。故此這些胡兵完全不是晉軍的對手,眼瞧著崩潰在即。
熊悌之正感歡欣鼓舞,忽見數百騎從側翼馳出,如同一塊巨石一般,將晉軍的洪流硬生生給攔擋住了。觀察了半注香的時間后,熊悌之知道難以取勝,于是下令鳴金該退啦,別等待會兒退不回來。
本來陸和此去就是為了挫敵鋒銳的,想要一舉擊潰胡軍,不說完全不可能吧,也非輕易之事尤其當那些精銳胡騎上來之后。如今敵陣雖亂,但戰果難以進一步擴大,不退何待啊?
陸和聽得鑼響,便即舍了劉光,朝斜刺里沖殺過去,矛挑一騎落馬。劉光催馬急追,卻因為陣勢已亂,敵我混雜,難以靠近。陸和就趁此機會,勒束士卒,緩緩而退路上還放了三輪箭,以阻追兵。后面熊悌之也從樹上下來了,不及披甲,便命三隊兵卒前出,接應友軍歸來。
因為劉光兵少,己方的列陣之卒又已大亂,難以策應,故此不敢遠追。在逼退了陸和之后,他便到高櫓下來向劉丹稟報。劉丹問他:“敵勢若何?”劉光老實回答道:“天下無匹之精銳也,若有兩倍之數,恐怕我軍必敗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