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在小黃,緊急挑選各營中懂得水性的弓箭手,得八百銳卒,全都背負強弓,各帶四十支箭,把三十多條船上的糧食搶運下來,裝滿了柴草和箭矢,由陶侃統領,便即順著汴水而下。裴該本人親率主力,急出小黃,當晚在倉垣歇息兩個時辰,然后連夜北指濟水。
陶侃命水手奮力搖槳,弓箭手則舉著火把警戒,披著夜色急航,僅僅三四個時辰,便即駛近了戰場——因為不熟水道,途中也有兩條船不慎傾覆,好在士卒全都會游泳,很多連長江里都能游個來回,根本不懼這淺淺的陰溝水。
不過此時已是深夜,情況不明——不但不知道熊悌之他們是勝是敗,是不是還活著,甚至不清楚岸上那些火光后面暗幢幢的黑影究竟是不是胡軍營寨。只是前面的船只很快就在火把照耀下,望見了由船只拼湊而起的浮橋……
陶侃就披甲執銳,筆直站立在首船的船頭,見狀當即下令:“逼近去,一半放箭驅散守軍,一半燃火,燒此浮橋。”
其實他們舉著火把駛過來,守備的胡軍老早就望見了,然而其中不少的“雀盲眼”,就光見著水面上點點模糊的火光,不清楚究竟是啥玩意兒……還在瞪大迷蒙的雙眼分辨呢,忽然有亂箭當面射來,當場就有幾人翻身跌落水中,余皆抱頭鼠躥。
裴該軍中夜盲癥患者數量較少,估計很快就能跌破四成,這是因為他有意識地增加士卒對維生素A的攝入,日常屠豕殺羊、宰雞烹鵝,肝都留下來以供軍士食用,同時還從淮河里撈了不少魚來,隔天就給士兵們煮魚湯下飯——海魚不成,距離太遠,只能腌漬了運達,營養成分破壞得很嚴重。
所以今天船上這些弓箭手,考慮到夜半即可抵達胡營所在,全都是挑選了眼睛沒毛病的,就連控船的水手也盡量選擇耳聰目明者。因此亂箭齊發,說不上箭箭中的,準確性也并不比白晝差得太多——終究距離近啊——當即趕散守軍,并且把浮橋點燃了起來。
火光熊熊燃起,映照出了四外景物,胡營瀕水而屯,就此顯露出身影。陶侃下令船只靠近東岸,弓箭守都向胡營中放箭,還命除少量水手控扼船只外,其余的全都人執一束柴草,點燃了泅渡過去,投入胡營。
他說了,我才不管你們是民夫還是軍士,今日都要聽令,不肯前往的必斬不赦,只要肯游過去放火,戰后人賜絹半匹、谷一斗。水手們不敢不從,只好硬著頭皮,執火下水。好在胡營不遠,只要上了岸,矮身跑兩步,就能投火入營,危險系數倒也不算太大。
胡軍惡戰了一個白天,損失慘重,士氣也很衰落,好不容易休息了,又當人精神最不濟的后半夜,到處鼾聲四起,就連守衛也大多在打瞌睡。這一驟然遇襲,還是從己方根本料想不到的水面上殺過來的,當場就炸了營,徹底亂作一團……
裴該軍中夜盲癥患者不足半數,剩下那些是還沒來得及調理過來的,而劉丹的兩百部曲——當然經過白日激戰,已然死傷了一成多——其中則沒有一個“雀蒙眼”。這是因為胡人本就慣以肉、乳為食,加上既是匈奴顯貴的部曲,則日常供奉必足,幾乎每天都有肉吃,有酪飲,所以身體素質很好。
因而劉光便召集部曲,還從步卒和氐、羌雜騎中挑選了三百多眼睛沒病的跟隨,打算夜襲晉軍營寨。晉寨前密密匝匝的全都是尸體,未及收攏、掩埋,他事先就派靈敏的軍士伏地前出,利用尸體作掩護,在不同距離上做好了標記。
于是等到月過中天,并且逐漸隱沒到了浮云之后,四外一片昏黑的時候,胡軍便牽著馬,銜著枚出了營寨,也不燃火,悄無聲息地朝著晉營摸將過來。
也就兩里多地,就算烏漆抹黑的也不至于迷路,再說了,晉營中可有火光啊,朝著光亮走,時不時還能觸著地面上的預設標記,怎么可能跑偏?
此前在黃昏時分,劉光聽得晉營中歌聲響亮,他也不禁略略吃了一驚。可是計議已定,不愿更改,所以也不管劉丹復書中的告誡了,也不理晉人是不是尚有一戰之力了,仍然硬著頭皮按照原定計劃執行,并且他還親自行進在隊列之先。
悄悄接近晉營,搬開重新設下拒馬,繞過白晝已然一清二楚了的塹壕,劉光才剛聽得營中有人驚呼,便即大喝一聲,躍身跨上馬背,長刀揮舞,招呼部下洶涌殺入。晉營中當即大亂起來,被胡軍直透其中。
這主要是主將(熊悌之)傷重難以指揮的緣故,他把守備之任暫時下交給了軍中司馬,但那位司馬雖然熟于計點功勛值,統兵之能則有所欠缺。不過裴該向來最重防御夜襲,軍中曾經多次演練,各將也都一起籌思過破解之策,所以才剛亂過一陣,“武林右營”的殘存兵卒就都聚攏在了各隊正副隊長身旁,重新凝聚起了十數個小團體。
其實夜襲并不可怕,關鍵這年月士卒多有夜盲癥,加上在戰場上精神緊張,所以一旦倉促遇警,才會束手無策,甚至自亂陣腳。不怕敵軍夜襲,怕的是夜襲引發的炸營,士兵們各自為戰,易被逐一擊破,而其自相殘殺,更往往比遭了敵人毒手的還多……而只要士卒訓練有素,能夠很快鎮定下來,找到自家的同袍,重新聚集,夜襲的敵軍也便無隙可趁了。
終究夜襲不可能人太多,人多了必然遠遠地就被發覺。好比劉光這回帶來突陣的也就只有精銳部曲不到兩百人,另外三百人則遠遠拖在后面——若跟近了,反倒是累贅,易被發覺——短時間內也無法加入戰斗。
于是初入敵營時還算順利,劉光本人就接連砍翻四名晉卒,其中一個瞧打扮還是軍官。而一旦等到晉軍穩定下來,胡騎便難以建功了——雖然都是精銳,終究也不習慣夜戰,加上晉卒多數抱團,不為傷敵,但求保命,支支長矛朝外,就如同豪豬似的,導致胡騎幾乎不敢靠近。而且逐漸的,只聽人聲嘈雜,估計是西面的“武林左營”也遣人過來增援了……
劉光不禁叫苦,心說此時若大人能夠同時開營殺出,我方尚有勝算,可是瞧著遠遠的本營方向毫無動靜,知道只是癡人說夢而已……其實就算劉丹愿意接應,事先沒有確定具體時間,也是根本趕不及的。除非劉光現在就一個電話撥過去:“大人哪,請速速點兵出營相助!”只可惜劉光連想都沒有想過世間還會有這種“仙家手段”。
正待召聚部眾,暫時退去——就晉兵目前這種狀況來看,應該不敢追殺出來——忽見遠方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瞧方向正是陰溝水旁的本營!
劉光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說難道我在夜襲敵營,敵軍也在夜襲我本營么?一時肝膽懼裂,于是掉過馬頭便落荒而走。部曲們跟在他身后,也皆散去,后面匆匆趕來的步卒和氐、羌雜騎尚且不明底細,還在朝前沖,剛剛邁步踏入晉營。
正在此時,陸和領著數百名左營士卒前來增援,也發現了身后的火光。他當即高舉長矛,揚聲高呼道:“都督主力來援,已薄敵后矣,不趁此時殺盡胡兵,更待何時!”其實這只是誆騙士卒而已,就連他本人也不相信援軍會大半夜的這就摸到敵人背后去——除非他們會飛……
聽聞此言,士氣大振,連著右營士卒一起奮勇上前,當即便將才剛摸進來的百余胡卒砍殺殆盡,氐、羌雜騎一半跪地請降,一半落荒而逃。陸和大致安排了一下守營事務,隨即就帶著數百人直沖劉光之營——你來襲我,我就掉過頭去打你!
至于背后,估計是胡賊本營不慎失火吧……不過這種情況下他們肯定不會來抄我營啊,不趁此機會再殺一陣,更待何時?要是能把斷我后路的這一部胡軍徹底趕散了,明天白晝對戰便有勝機。
劉光沒有回營,帶著部曲們繞個圈子,就直奔了陰溝水畔的主營而去。不管是遭遇敵襲,還是不慎失火,主營目前都處于危險狀況之中,他必須得回去保護劉丹和皇太弟。至于自家營壘,算了,各安天命吧。
因此陸和毫無阻礙地便即殺入了胡營之中。胡營中剩下的多是傷兵和夜盲癥患者,還有幾乎不頂用的氐、羌雜騎,加上主將不在,又根本料想不到晉軍會反殺回來,當即大亂,人踩馬踏,自相殘殺,死尸遍地。陸和這一場好殺,直至汗透重衫,長矛斷折,就連換執的長刀上都浸滿了胡血,這才仰天大笑,收兵回營。
因為雖然只有短短一刻鐘的時間,卻已經沒有胡營可言啦,該死的死,該跑的也全都趁著夜色跑光了。
等到返回自家營寨,下得馬來,陸和猛然間雙腿一麻,不自禁便跌坐在地。親兵趕緊上前攙扶,就覺得主將渾身皆軟,仿佛一灘爛泥似的,隨即腦袋一偏,連雙眼也緩緩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