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溝水畔惡戰的消息,經過裴該的刻意散布,聚會眾人大多已經聽說過了只是不知道這里面還有咱們“乞活”的事兒聞言莫不驚怒交加。等魏碩把相關細節都擺出來之后,有人就嘆息道:“倘若果真如此,則徐州殺我先將軍,亦無怪也……”
魏碩說了:“若徐州實殺先將軍,則大可以陳川降賊乃先將軍所命為辭,大加宣揚,明正其罪,甚至于招攬我等,何以多日過去,毫無動靜啊?則先將軍果為徐州兵所殺乎?”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真相逐漸浮出水面。有人氣得當場就拔刀要去攻打陳川,卻被同伴按住了:“赤特在其手中,豈可輕舉妄動啊?先將軍唯有這一點血,若然斷絕,我等將來還有何面目去黃泉拜見?!”
魏碩道:“我等當謀定而后動。不如明日陳川擂鼓聚將之時,我等如此這般……乃可斬殺惡賊,奪下赤特。若赍陳川首級前去向裴徐州請罪,或許一軍可完……不然走投祖豫州也可。”
可是他們商量得好好的,終究人多嘴雜,消息不可能不外泄,加上陳川又極其的狡詭、奸詐,于是翌晨會商,魏碩還來不及發難,陳川就先下手為強,當場斬殺魏碩以下隊將七人,剩下的盡皆觳觫,屈膝拜伏,表示愿從陳川之命。
陳川不可能把將領們都殺光,只得先恐嚇,再利誘,迫使他們歸附于自己。他當即提出,要北渡黃河,以投胡漢“到了江北,汝等都有將軍可做,從此錦衣玉食,供奉不缺,豈不比蝸居蓬關、浚儀為好嗎!”
只是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收攏,尤其“乞活”大多恨胡入骨,陳川不提北投還則罷了,這話一說出來,眾將不禁人人側目。于是才剛散帳,就有三分之一將領召聚兵卒,來攻陳川;還有三分之一當即去,三分之一觀望不動不動手,是怕傷害到了陳赤特。
一番混戰,陳川大敗,陳赤特死于亂軍之中。最終陳川只領著十數名親信狼狽而逃,也不知道就這么小貓三兩只,漢國是否還肯接納自己……
所以等到“蓬山左營”開到汴水岸邊的時候,竟然未逢一戰,只收降了“乞活”三百余人。隨即轉向浚儀、蓬關,都是一鼓即下,把其中老弱數萬人遷徙去了徐州。消息傳來,裴嶷便向裴該恭賀道:“軍未行而敵自敗,此上天之所以佑護使君也!”裴該卻沒有表露出絲毫高興的神色來,反而頓足:“可恨,竟又被陳川走脫!”
再說平陽方面,自從劉率軍出征后,劉粲便即密切注意其一舉一動,當聽說劉不南渡河前往河南,反倒揮師東進,降趙固、走荀組、逐郭默,鎮定河內的時候,不禁勃然大怒,一腳踢翻了幾案,恨聲道:“誰命其東?皇太弟抗命,是欲謀反么?!”
靳準道:“此必欲就其弱,而使相國當其強也。”
劉粲皺眉問道:“豎子見不及此,何人所教?”
“舍劉丹其誰?”靳準苦笑道,“本以為蒼髯老朽,聞征必辭,即不辭,也當累死于中途,好去我等一塊心病,誰想他尚能為皇太弟設此奸謀……”
劉粲問道:“若彼止往迎弱,還則罷了,今鎮定河內,捷報傳來,是我欲坑陷之,而反高豎子之名當如何處?”
靳準笑道:“其報當經尚書,呈于相國,復由王沈、宣懷上奏內廷,任一處皆可按下不發,相國何懼?然今彼等東去,門戶洞開,相國當籌思御敵之策,以解陛下之憂。”
劉粲說我早就想率師親征,與祖逖再較短長啦,只是“祖逖甚能戰,若非大軍壓逼,恐難取勝,然若征調諸營往征,又恐劉琨南下,掩襲平陽且吾尚須留軍以防劉曜,如何處?”
靳準笑道:“此亦不難。先說劉琨,臨陣決勝,本非所長,若無鮮卑相助,何得威脅平陽?今拓拔受王浚之邀,東擊遼西,臣料劉琨必不敢動也……”
“那羯奴呢?可肯趁機逾太行以攻并州?”
靳準搖頭道:“雖敕使未還,但臣以為,羯奴北當王浚之強,南有劉演遮道,必不肯妄動也,相國且不必理會他。”隨即繼續開解劉粲:“相國所謂留一軍以防始安王,是恐其棄攻長安,而折返平陽,欲圖控扼中樞,攬政擅權吧?”
劉粲點點頭:“吾有二患,在內則劉,在外則永明,若除彼二獠,再無憂矣。”
靳準答道:“相國可留準守平陽,必不使始安王逾歸河東。且準有一計,可許始安王破長安后,即受封雍州,為雍王,以此香餌,使其致力于進,而不思退。”
劉粲連連搖頭:“國家土地,豈可輕裂?且若彼盡得雍州為封,恐更難制也。”
靳準說不妨事“此誆言耳,非實封也。待其克陷長安,便可以晉寇未退為辭,暫緩其事,復命始安王出華陰,與相國夾擊祖逖。待祖逖敗去,河南安定,乃可召始安王歸都受封彼若率軍來,即為叛逆,可明詔討滅之;彼若孤身來,一獄卒可縛也!”
劉粲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靳卿實孤之張良、陳平此計大佳,便從卿意。”于是也不稟報劉聰,就以相國的名義寫信給劉曜,要他加緊進攻長安,若能克陷城池,俘虜晉主,便許將雍州七郡裂土而封。然后劉粲使靳準留守平陽,自率大司空呼延晏、騎兵將軍劉勛、安西將軍劉雅等宿將,及其弟太宰劉易、大將軍劉敷等,調集各營大軍七萬余,號稱二十萬,離開平陽,啟程南下。
軍伍集結,非止一日,等他這里才剛離開平陽城,陰溝水之戰的消息也傳到了,劉粲不怒反喜,大笑道:“劉怯懦、劉丹老朽,竟然敗于孺子之手!”他覺得肯定是那倆貨太弱了,根本不會去考慮是不是敵軍太強的緣故。傳說陰溝水之戰,胡軍十萬,劉粲當然知道這是個虛數,因此再說晉軍兩千,打破他頭也不肯相信“此必裴該主力也,不下萬人。”
但不管怎么說,也是四五萬打一兩萬,竟然輸得那么難看“彼等也配姓劉?皇太弟如此顢頇,豈堪承繼大統,紹續先帝之業?!”趕緊命人寫成上奏,彈劾劉,飛馬折返平陽,去交給靳準靳準自然能夠通過王沈、宣懷把奏章傳予劉聰,而且那倆閹宦還可以趁機在旁幫腔,煽煽風、點點火,爭取把劉徹底踩翻在地。
同時劉粲也以相國的權限,遣使去召劉等人還京們別再跟外邊兒丟人現眼啦!然而數日后,使者卻空手折返回來,報告劉粲,說劉不知去向了
“自陰溝水喪敗后,皇太弟退至成皋關,旋成皋關亦為晉寇所陷,皇太弟率殘部約二三千人西逃,經鞏縣、偃師不停,直趨函谷……”再接下來就沒有他們的消息了。
劉粲不禁皺眉:“彼等欲歸平陽乎?”是不是跟我大軍走岔了?可不能讓他們輕輕松松逃回平陽去,當即下令“使北宮純率五千人,于河東各縣搜索,休要放走了皇太弟!”此時的劉粲,殺心已起,心說我若是能夠在半途將劉劫殺,就說他是軍覆身亡,死在晉人手中,那多一勞永逸啊。換了旁人,或許基于同族之義,攝于皇太弟的身份,不敢下手,這北宮純可不是我們匈奴人,本是晉的降將,讓他來動手再合適不過啦事后找個借口將其除去,自然人鬼不覺。
劉粲接下去要考慮的問題,就是自何處渡河南下是繼續東進,經河內郡的孟津,直趨洛陽呢,還是先期南下,從津、茅津南渡,通過弘農郡陸路東指河南呢?晉人既然已經拿下了成皋關,估計將深入河南郡內,若自孟津渡,可直扼其喉而拊其背……但恐渡口已有守軍;若自津、茅津南渡,相對穩妥一些,但就起不到攻敵必救的效果了。
他就在河東郡東部逡巡,隨即裴該的惑敵策略起到了效果,通過多方傳報,劉粲得知晉人糧道受阻、糧秣不繼,所以不敢深入河南,裴該主力已然東歸,留下部分兵馬守備成皋,祖逖則率軍南下,暫駐陽城山麓,以呼應經轅關而來的別軍。這要是從單獨渠道獲得的情報,劉粲也是人精,或許未必相信,結果處處傳說,那就不由得他不信了。
于是親率精兵兩萬,直趨孟津南渡,命呼延晏率余部從茅津涉渡,先據弘農,再東行來會。呼延晏領令而去,在渡過黃河以后,還特意遣出一支游軍西進,去攻華陰。
華陰在華山北麓,地勢險要,既是司州弘農與雍州京兆的分界線,同時也是關中東部鎖鑰,長安朝廷在不久前拜侍中宋哲為平東將軍,率軍駐守。劉粲擔心當他與祖逖、裴該在河南地區惡戰之時,倘若宋哲率部出華陰而東進,直薄己軍之背,局勢便會瞬間變得復雜起來,因此特命呼延晏先去關上這扇大門。
誰成想軍至華陰,卻不見宋哲的蹤影早就棄城而走,退返長安去了,旋為索奪兵下獄城上盡是漢國旗幟。兵將們正在疑惑,突然間城門大開,數騎奔出,當先一個“蒼髯老賊”,正乃前大司馬劉丹是也。劉丹赍皇太弟詔,當即便收編了這一支部隊,助守華陰……
對于劉、劉丹襲取華陰之事,劉粲暫時還懵然不覺,他率兵順利通過孟津也叫富平津,兵屯首陽山麓。晉軍原有不少游騎在周邊逡巡,見勢不妙,盡皆狼狽退去,本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旋即劉粲便與兄弟河間王劉易、渤海王劉敷、濟南王劉驥等人,并馬來看洛陽,但見宮墻傾塌、房屋焦黑,只剩下了一片斷壁殘垣,不禁慨嘆道:“吾少時嘗聞先帝說洛陽繁華,所謂‘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弟兄間莫不憧憬,欲往一觀。孰料數百年故都,竟成丘墟,見之怎能不使人心生黍離之悲?”
隨即狠狠地一甩鞭子:“永明可惡,為其一己私利而燒焚天下名都,滅此天予瑰寶,斯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反正身邊只有幾個兄弟,他也不必避忌,直言道:“他日我為天子,必殺彼獠!”
劉敷忙道:“阿兄慎言皇太弟見在,阿兄何得為天子?”劉粲兩眼一翻:“我為皇帝兒,如何不可為天子?劉豈是堪繼大統的材料?!”劉驥接口道:“未知皇太弟何往……若在,終為禍患……”劉易呵斥道:“何得妄言,冒犯皇太弟!皇太弟為天子所封,唯天子可廢之也!”言下之意,兄弟們哪,這會兒起歪心思還太早啊。
劉粲見幾個兄弟都未必跟自己一條心,不禁煩躁,當即撥轉馬頭:“且破晉寇,立大功勛,兄弟皆可并升。”其實他們幾個都已經是皇子、藩王了,還能升到哪兒去?劉粲再升,當然是皇太子了,幾個弟弟將來做御弟,不比做皇侄來得高點兒么?
等折返首陽山下大營之后,劉粲便即召聚眾將,商議破敵之策。安西將軍劉雅道:“既然晉寇糧秣不足,我可暫駐于此,候其自退。”騎兵將軍劉勛連連搖頭:“祖逖實為勁敵,若不能趁此時機摧破之,待其糧豐再來,恐重為國家之患!”他建議派精銳騎兵快速東進,首先擊破裴該留在河南的兵馬,攻克成皋,然后便可兩道并出,夾擊祖逖。
話音才落,突然有探馬來報,說有數千兵馬出了成皋城,沿河而西,似欲涉渡伊水,直奔孟津而去……
劉粲不禁冷笑道:“此是欲斷我后路也!”當即一指劉敷:“賢弟可去助守孟津。”
于是撥出三千本部精銳,交給劉敷。同時又命劉勛率精騎三千,沿著伊水南岸東行,去試攻成皋;劉雅率部七千,進屯延壽城,以防祖逖北救。大軍則前屯偃師,并在伊水上架設浮橋,以方便南北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