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灌娘恰好趕來,救下裴該性命,雖屬僥幸,倒也事出有因。
這正堂乃是裴該待客所在,他如今為朝廷執政,所見多數為官宦、貴人,荀灌娘身為主婦,不得召喚是不能輕易踏足此處的——除非裴該叫她出來見人,或者陪宴。不過今天裴該聽王卓講傳奇故事,時間太長,導致耽擱了用膳,荀灌娘因此就從堂后進來,暫時隱在屏風后面,打算找機會問問丈夫,你是不是要留兩位王君用膳哪?啥時候開筵啊?
誰想裴該對二王興趣缺缺,故事聽完,就轟他們走人了,壓根兒沒有留飯的意思。荀灌娘正想出來,招呼裴該回內室用膳,又聽有裴家人從聞喜老家趕來,深知這事兒重要,夫君肯定得見完人再吃飯哪,只能繼續跟屏風后面等著。
誰想到卻等來了一名刺客!荀灌娘趕緊跳將出來,救護夫君,隨手就把旁邊的銅燈給抄起來了。
這具銅燈很可能是漢代古物,乃從索綝家中抄得,高近四尺,圈足,主支上分有四杈,上列五枚碗口大的燈盞,本是裴該心愛之物。當然啦,裴該并非喜歡古物——他壓根兒就沒有收藏古董的癖好——純粹因為這年月照明技術落后,若為獨燈,燈光昏黃黯淡,實在傷眼睛,所以才會偏好這一燈五盞。這是具落地燈,枝杈雖可拆卸,卻都由青銅鑄就,總體重達五十余斤(晉斤,近乎后世二十五市斤)。
荀灌娘雙手抄起銅燈,便直朝裴坦腦后砸來,可是終究裴坦距離裴該太近,匕首寒光耀眼,直取夫君胸口,荀灌娘又是緊張,又怕誤傷到丈夫,結果這一砸就偏了一些,僅僅劈到裴坦的肩膀而已。
終究是十多公斤的玩意兒哪,再加上荀灌娘本身的力氣,這一猛劈下來,力道足夠驚人,裴通右肩被砸,右手的匕首當即就歪了,裴該才得以逃過一劫。隨即荀灌娘又是狠狠地二番砸下,這回不瞄腦袋了,還是舊路徑、老方位,只聽一聲悶哼,裴坦的右肩胛當即碎裂……
部曲們沖上堂來,將裴坦牢牢按住。裴該驚魂未定,就先高叫:“封了他的口,勿使咬舌自盡!”部曲們依言拘住了裴坦,有人奪過兇器呈上,裴該接過來一瞧,只見鋒刃上隱隱泛著慘綠色的光芒——我靠,不會是淬過毒呢吧!
這時候他就覺得被人扳住了手臂,斜眼一瞧,原來是荀灌娘,左手提著銅燈,右手挽著丈夫,略略錯前半個身體,貌似害怕裴坦綁縛不牢,還會暴起傷人,所以隨時準備為丈夫擋刀。裴該把匕首交還部曲,空出右手來輕輕在妻子手背上一按,那意思:我沒受什么傷,你放心……
裴該心說我這老婆當真了得,那么沉重的燈具,我也并非扛不起來,掄它不動,但總得使雙手,眼見她此刻單手提著,都如拈竹枝般,毫無疲累之意……我自己挑的老婆,竟然能夠救命哪!下巴不自禁地便略略一抬——如此悍婦……不對,佳婦,汝等誰人能有?
荀灌娘是虛歲十六嫁給裴該的,成婚尚未及一載,貌似身量又有所增長,裴該過往曾經擔心:所謂“二十三,躥一躥”,估計她將來很可能比自己還要高半個頭去!此刻卻不禁想到:唯有高身量,才有大力氣,算了,你隨便長個兒好啦。
正在此時,部曲督文朗聞訊,快步奔至堂前,單膝跪倒,高聲道:“是臣等衛護不力,使得主公受驚,死罪!”裴該先不理他,卻注目裴坦,立眉喝問道:“汝究竟是何人?誰使汝來刺殺于我?!”
裴坦被繩捆索綁,縛得跟個粽子似的,嘴里也塞了東西,不但不能動,抑且不能回話。一名部曲聽得裴該發問,就想伸手取出裴坦口中之物,卻被裴該擺擺手,制止了。因為裴該瞧得很清楚,裴坦聽問,當即面無表情地閉上雙眼,分明就不打算老實交代嘛。
于是裴該吩咐文朗:“我將此獠交于汝了,務必訊問出是受何人指使。”
文朗答應一聲,隨即便問:“可能上刑么?”他久隨裴該,深知主公雖然未必心軟,有婦人之仁,卻向來對肉刑沒什么好感,舉凡部下犯錯,能罰俸、關小黑屋的,絕不會鞭杖相向。所以才先要問清楚嘍,對于這個刺客,我能上刑不能?
裴該撇了撇嘴:“任憑汝等,唯供詞不得,絕不可使其就死。”
文朗當即應諾,于是就喝令部曲們把文坦給扯下堂去。荀灌娘這才放下銅燈,同時也撒開了挽著裴該臂膀的右手,顫聲道:“夫君身旁,還當常有勇士護衛才是……”裴該朝她笑笑:“卿即我之勇士,何須他人?”不過心里承認妻子所言有理,身為政治人物,即便在家中,也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啊!
隨即想起來,趕緊高聲問道:“京陵公兄弟可遠去了么?速速請將回來!”轉過頭去吩咐荀灌娘:“即刻備膳,我要宴請京陵公。”
剛才王卓警告裴該的話語,荀灌娘在屏風后面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的,不禁點頭:“正該如此,若非京陵公示警,恐怕……”不忍心去設想,也不敢再說下去了,微微一曲膝,便即退了下去。
王卓他們果然并未走遠,被裴氏仆役又請了回來。王聿問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兒,不禁再度對老哥刮目相看——“今阿兄既立此功,有德于裴公,乃可更請高位。”王卓搖搖頭,囑咐他:“裴公必有以酬答我,然卿不可開口索要——市恩非德也!”
裴氏夫婦羅列珍饈——當然是跟他們日常飲食比,根本不可能達到王濟在世時王家的膳食水平——答謝王氏兄弟,鐘聲沾了光,也得以備位下座。裴該甚至還把老婆也叫了出來,并坐以宴請二王——這是一種極其親近的表現。席間裴該就說了:“王公云能察人顏色,洞徹殺心,因此數次得脫厄難,我初時尚未信,實在慚愧啊……”
王卓苦笑道:“家門不幸,乃養成這般伎倆,實于家、國無甚益處……”
裴該說怎么叫沒益處?你這不就救了我一命嗎?頻頻致謝,并且勸酒。王聿咬著牙關道:“此必胡寇所遣,果然狼豺之心!”裴該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對王卓說:“尚書右丞尚闕,王公可先任此職,歷一歲考績合格,即尚書亦可命也。”
尚書郎主要負責文字工作,尚書左右丞則負責省事和庶務,相當于尚書省的行政科長加后勤科長,兩者品級相同,都是六品,但一般情況下左右承要由積年、老成的尚書郎擔任,初守尚書郎是沒資格的。不過如今情況特殊啊,裴通不也一入省中,便得為左丞么?那以王卓的家世、爵位,自可命為右丞。
裴該其實很想把王卓留在身邊,隨時幫自己觀察來訪者的神情,發現危險,及時示警。但問題王卓身為京陵郡公,不大合適入人之幕,而且聽其所言,他本人也沒有這個意愿,甚至覺得是恥辱。那沒法子,只有暫任為尚書右丞,幫忙自己盯著省中人事了。
可是終究人家那一句警告,算是救了自己的小命,才給升半級,實在不夠意思。因此裴該就承諾,只要你干滿一年,考評合格,我便別有大用——就算一步登天做尚書,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王卓暗喜,但臉上卻表現得云淡風清,只是簡單地拱手答謝了一句而已。
第二天一早,文朗灰頭土臉地來見裴該,說我們審了那名刺客一整個晚上,全都累個半死,偏偏那廝牙關甚緊,什么話都不肯說,只是央求速死。隨即建議:“恐是末將等相貌不夠兇惡,可否喚甄督來協助訊問?”甄隨那蠻子長得夠丑、夠兇,說不定就能撬開那家伙的嘴呢。
裴該擺擺手,說不必叫甄隨了,那家伙既然骨頭那么硬,怎么可能見著張丑臉就被嚇破膽呢?吩咐從人,再請京陵公前來。
隨即他就跟王卓兩人一起去看刺客。到了部曲們聚居的一間木屋外,從窗口探頭一瞧,只見那名“裴坦”如同個“大”字一般,手足都被木楔釘在墻上,上身剝得精赤,下身也僅著一條犢鼻,嘴里仍然塞了東西……
除此之外,幾乎都瞧不出那是一個人來,渾身上下!滿是鮮血,多處皮肉外翻,也不知道是用鞭子抽的,還是直接拿刀子捅的……王卓見狀,不禁嚇得一個哆嗦,連退三步;裴該連死人都見得多了,自然不會在意,但仍不禁心想:這幫小子下手夠狠啊,而且竟然真沒把那家伙給拷死,這門技術究竟是從哪兒學來的呢?
詢問文朗,文朗苦笑道:“長安獄中有些積年老吏,慣會拷掠,我等特意喚來,主持用刑,誰想仍無效用……”
裴該下令:“扳起他的頭來,候王公看。”
王卓大著膽子,朝“裴坦”血肉模糊的臉上瞧了好一會兒,這才慨嘆道:“是所謂‘死士’也。”朝裴該一拱手:“這般人物,或者甘為其主而死,或者家眷為人所挾,恐怕不易使其開口。在王某看來,其面上只有一派死意,而無絲毫怯懦……不如便讓他死吧,這般形貌,看著實足駭人,也有傷裴公之德。”
裴該冷笑一聲:“彼欲殺我,我乃拷掠之,何德可傷?”隨即提高了聲音,特意讓屋中的“裴坦”可以聽見,吩咐文朗道:“卿去對這廝說,若道出背后主使,我便允其速死,且入土為葬。否則,便將其剝盡、閹割了,以高桿挑起,游行天下,且看是否有人識得——既欲刺我,豈能容他全尸而死?!”
說著話一甩袖子,就扯了王卓返回了正堂。
時候不大,文朗一臉喜色地跑了進來,稟報說:“主公好計,那廝終于肯招了!”
裴該笑笑:“果然,主使者并非胡寇罷?”
晉胡之間本為敵國,相互爭斗,無所不用其極,那么劉曜或者劉粲派名死士過來謀刺裴該,本是情理中事啊,有什么必要隱瞞呢?為什么那“裴坦”要咬緊牙關,死都不肯交待究竟是誰派他來的?
況且裴該回想昨日之事,“裴坦”一進來就叫:“不期今日尚能得見阿兄之面!”是一口純正的河洛話,就沒有絲毫的河東腔——他原本對河東腔也不大在意,但在見過郭璞之后,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深刻的印象。
若是胡漢遣來,那要找個河東人冒充裴氏子弟還不容易嗎?難道河東人里面就絕對出不了胡人的死士?而唯有從別處遣來的,河東腔難冒,找個官話標準的,也勉強可以湊數了。說是從河東來,要是一口北地腔、河北腔,乃至吳音,裴該必然起疑,倘若普通話說得好,就不致于使人警覺了。
所以他早就懷疑此人并非胡漢所遣,怕的是朝中某人要對自己不利,所以絞盡腦汁,也一定要訊問出個結果來。那么此人連死都不怕,還能熬刑,要怎么才能撬開他的嘴巴呢?那便只有辱之了——我把你閹割了,還綁著到處去游街,這可比死更難受吧?
對方若真連這都能忍,裴該也無法可想,誰料歪打正著,他竟然就此招供了——裴該心中對于其背后主使,也就此有了大致的判定。果然,文朗咬著牙關稟報說:“使此人謀刺主公者,張春也!”
裴該心說果然是他!
他目前可以掌控的地盤兒,也就河南、關中之地而已,徐方太過遙遠,當然不可能真把“裴坦”綁到徐州去游街,而且估摸著走半道兒上,怎么也該死透了。“裴坦”不想受辱,被迫交代幕后主使,很大的可能性,就在這片地域當中,有他的熟人,則一旦被人見到、認出,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還會辱及祖宗。就此可以將其來源,縮小到司、雍、兗、豫,以及周邊部分地區,不可能更遠了。
——真要是江東找個土著過來謀刺裴該,北邊兒就不大可能有人認得。
不過好在,真相還在裴該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是司馬保部將張春所遣,不是在長安城內出了叛徒。裴該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隨即瞋目恨道:“張春昔刺陳安,今又來刺我,果然……”忍不住就口出一句后世俗話——“狗改不了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