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峻把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通過書信向裴該合盤托出。當然啦,所謂“合盤托出”,是指的過程,而非他真實心意。
他可不敢明說,自己之所以殺害鄭林,是擔心對方說服了曹嶷歸晉,則自己再拿不到東莞,甚至于連城陽都可能被迫吐出去……
書信之中,蘇峻先把鄭林當日所言,以及自己駁斥鄭林的話,備悉靡遺都陳述了一遍,然后為自己殺人別找理由。他說:
我本來是打算放鄭林走的,但轉念一想,恐怕他回去以后便拿那套歪理邪說勸說鞠彭,要鞠彭不思華夷之別,不念晉胡之仇,卻與曹嶷約和。以我對鞠彭的了解,此人無膽略、貪安逸,又已經被曹嶷打得焦頭爛額了,很有可能就上了鄭林的圈套。當時的形勢,我軍寡而曹軍眾,倘若失去了東萊方面的對敵牽制,則曹軍可以全師向我,形勢丕變,我軍岌岌可危啊。
再者,若鄭林前往廣固,游說曹嶷,他當然不可能使曹嶷真的罷兵,甚至于棄戈來降,但若言語之中,把在我軍中的所見所聞泄露給了曹嶷知道,也肯定會影響到我其后的軍事行動。
當然最關鍵的,鄭林為青州大儒,素有名望,則他若將自己的糊涂理念四外宣揚,煽惑民心,竟使晉人不再忠勇抗胡,曹嶷定青便易,而我復青為難。那些屁話若再口耳相傳,散播于更為廣泛的地區,對于整個國家的安定和強盛,對于逐胡大業,也必然會產生相當惡劣的影響。
末將念及這樁樁件件,種種可能的后果,不禁惶惑和激憤,短時間內不及細想,這才急遣親信追上去,將鄭林與其從人俱沉于水了。
過后回想,深悔此事孟浪。我不覺得鄭林無罪,但其罪亦不至死,我理當將其拘押起來,等待軍事行動結束后,再交于大都督處置,而不應該專斷自為。正好大都督來信,要我尋訪鄭林,似有欲用之意,在此提醒大都督,鄭林這票腐儒,切不可用,用必壞國。同時也向大都督稟明前情,希望大都督念在我平定城陽、東萊等地有功的份兒上,暫且寬恕了我的魯莽之行吧。
這些殺人理由,蘇峻都是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才逐條開列的,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裴該對自己的疑忌。
在蘇峻想來,鄭林雖為大儒,終未出仕,只是個平頭百姓罷了,則在裴該心里,與一員驍將孰輕孰重啊?這年月當官兒的殺個把老百姓,那算多大的事兒。只是鄭林終為鄭玄之后,就大都督最近請董景道作《姓氏志》一事來看,似乎頗為禮敬鄭學,自己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殺了鄭林,時機選擇的實在太差。
而且你殺鄭林就殺了,為何隱瞞不報呢?你是有跋扈之心,還是有專斷之意?將來這事兒若不慎泄露,搞得輿論大嘩的時候,你會不會想把事兒栽到上官頭上去?倘若設身處地,站在裴該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蘇峻也覺得自己罪不可赦……
但他不能光請罪而已,還得為自己辯解,反正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沒人能夠猜到,猜到了也可以咬牙不認。自己得表現得絕對忠于大都督,是因為鄭林的歪理與大都督背道而馳,并且可能造成相當嚴重的后果,這才不避嫌疑,先為大都督除去此害!
只有這么解釋,罪不罪的另說,大都督對自己的觀感,才不至于變得太差吧。
大概一個多月以后,這封信終于呈遞到了裴該的案頭,裴該細細一讀,不禁恍然:原來如此。
他此前對于蘇峻殺鄭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為找不到蘇子高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貢攀誣,但再想想,以王子賜之能,若想陷害蘇峻,一定會編造更易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編蘇峻殺鄭林之事了,也理當堆砌更為嚴密的邏輯關系和證據啊。越是連王貢都語焉不詳,其實就越有可能是事實。
蘇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說得通,鄭林這票腐儒會含糊華夷之辨,本在裴該意料之內。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為自己的污爛行為背書之事,從來史不絕書啊。王肅也是大儒,為了斗倒鄭學,他就公然學術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漢了……
關鍵這年月的華夷之辨、晉戎之別,還并沒有深入人心,民族主義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劉淵打著復漢的旗號,一方面尊劉禪為先帝,一方面又禮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為外族,跟隨者還想為胡漢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為篡逆罷了。
即便在原本的歷史上,后來劉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國號為趙,尊祖冒頓單于,那些已經附胡的儒者也沒見誰憤然辭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奪中原,乃至蒙古、滿洲竊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義凜然之貌就甘心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連鬼子來了都開門恭迎的……當然不可否認,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見舊朝不可守,想謀天下太平,以為可以導夷變華,出發點不能說太糟。但唯如此,則更具迷惑性、欺騙性,因為裴該有比旁人多兩千年的歷史經驗,他明白那壓根兒就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以寡族而統巨族,除非你徹底融合進了巨族里去,純用巨族舊政,否則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變夏,同樣無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壓制得住巨族啊?誰肯放著主子不當,愿意泯然大眾?苻堅想要以氐人為基礎混同百族,結果身死國滅;真金想要徹底漢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終于郁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滿清,凡是能夠政權相對穩固的,莫不兩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漢一般。
唯獨接近成功的,只有一個拓跋宏,但舊勢力反復倒算,前有“六鎮之亂”(真說不上起義),后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紛亂多年,直到楊、李執政,才算是徹底完成了鮮卑的內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嗎?不還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該才要提前把“民族主義”的理念宣之于眾,首先從自家部屬、軍隊開始,灌輸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邏輯,且不至于淪為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的華夷之論。但這條道路無疑是漫長的,坎坷的,裴該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諸將吏,內心并不以為然的依舊不在少數,只是因為此論有利于裴氏集團的內部凝聚力,所以他們才暫時接受而已。
相反,底層民眾,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該的新理論,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本來就是白紙一張,方便描畫嘛。
可是沒想到士人出身的蘇峻,竟然會因為理念之爭,對鄭林起了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該對此頗感欣慰。當然啦,鄭林不算有罪,無罪而殺,蘇子高未免太過跋扈、放肆了。但裴該作為現代人的那一面,對此事的惱恨,很快就被作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壓倒了。蘇峻的捷報在此之前就已經送到了長安,則自家正寄望他在東方有更大的戰果,實不能因此“小事”而苛責之啊。
若在太平時節,裴該必然是饒不了蘇峻的,但亂世之中,也只得無奈地從權了。關鍵裴該并沒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鄭玄子孫——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計裴嶷等人不會這么想,故而裴該并未把蘇峻來信內容泄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來送信人,單獨詢問相關情況,得出的結論與蘇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為蘇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殺人動機何在,就連他的親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于是復信給蘇子高,先申斥一番,說你不當擅殺,難道視我之軍法為無物嗎?然后又提醒他,碰到鄭林這路糊涂蛋,你就應該押送長安來,讓我組織人手將其謬言徹底駁倒,如此才能厚風俗、正人心,你直接給殺了,那不是讓同類士人糊涂一輩子嗎?“汝何等之魯莽、操切,全無大將之風也!”
但是最后,他還是表示原諒了蘇峻,希望蘇峻能夠知恥而后勇,繼續為國效力,在東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陽、東萊,乃可進取長廣,積糧、募兵以厚其勢,將來可一舉而下廣固,殄滅丑類。”
給蘇峻的嘉獎令在此之前就已經頒下了,任其為城陽郡守、都督青州軍事。但是東萊郡的民政之權不能給他,別委王擂為東萊郡守。
王擂字成棟,乃是瑯琊王氏的別支子弟。當初裴該為了弱化王氏,用劉隗之謀,征召王舒、王擂、王兗、王悅、王應等人北上,結果主支的幾個都不肯來,砌詞推諉,分支的王擂、王兗倒是落后他人半步,最終羞羞答答地還是到長安來了。
主要這二位因為血統較為疏遠,所以就連江東都沒他們的位置,只能窩在建康城里吃閑飯,因而朝廷主動征召,為他們個人的前途鋪平了道路,理論上是必不會拒絕的。只是仕與不仕,還得先請得家族首肯,王導也是基于“狡兔三窟”之義,在經過反復籌謀之后,最終才答應放這倆遠房兄弟到長安來。
蘇峻在姑幕先接到嘉獎令和城陽郡守、都督青州軍事的任命,但他不以為喜,仍然整天坐臥難安。一直要等親信帶回來裴該的親筆,蘇峻反復讀了,這才終于一顆心放落肚中。于是擂鼓聚將,遣兵去取長廣。
長廣郡和東萊、北海相同,都在山東半島上,位于城陽之東、東萊以南。如今蘇、曹的勢力劃濰水而治,曹嶷根本伸不過手到長廣去,蘇峻就此順利底定長廣——裴該又命王兗王子玉為守。蘇峻上奏,期以三年,必定能夠徹底平滅曹嶷,收復整個青州。
曹嶷聞此,不禁心驚膽戰。他早已有了歸晉之心,此前派人前往江東去游說司馬睿和王敦,希望他們能夠幫忙斡旋,使晉廷接受自己的“反正”。但是建康方面,有劉隗、刁協攔著——我等當為朝廷安守江南,不當插手北方之事,以免朝廷生疑——司馬睿將其書按下,根本不作答復。武昌方面,王敦倒是想做和事佬,上奏洛陽,請求接納曹嶷——“如此,青州可不勞兵戈而定,大河以南,俱為王土,朝廷斯可坦然用兵于北方也。”
荀崧、華恒等人都贊成此議,然而祖逖不允。祖逖說了:“曹嶷二三其德,附而復叛,叛而又欲降,此等人如何可信?今若允曹嶷來歸,是如置癰瘡而不割,由其潰腐耳,待其勢有所恢復,必重為朝廷之患!我意當遣徐龕等尋機呼應蘇峻,東西并討,一舉平滅此獠,唯如此,青州才可說是復為王土。”
荀崧勸說道:“今朝廷之大敵,一是平陽篡僭,二是冀、并羯奴,三為蜀中巴賊,曹嶷癬疥之禍,實不足論。然若拒曹嶷,恐彼作困獸之斗,則遣軍征伐,徒勞士卒、揮霍錢糧。且厭次孤懸,若曹嶷與石勒南北夾擊,則邵嗣祖必無幸理。何如準許曹嶷來歸,暫安其心,命其與蘇峻同救厭次,以拮抗羯奴啊?”..
祖逖搖頭道:“曹嶷前為蘇峻迫至廣固,其膽已落,安敢再出而與羯奴相合?然我料彼心,不過茍且保安而已,必不肯與蘇峻同救厭次。則曹嶷不動,蘇峻豈敢獨進?是欲援邵嗣祖,而反止相救之兵也。期期以為不可。”
華恒道:“祖君既云曹嶷已膽落,可知其此番請降,當出真心。倘若朝廷不允,徒傷遠人歸化之誠,不利于宣化天下,重定社稷啊。”你今天拒絕了曹嶷事小,倘若使得將來沒人再敢歸降我朝了,一定要頑抗到底,那可怎么辦呢?
幾個人在尚書省內爭論,梁芬雖然贊成兩位仆射的意見,但卻老奸巨滑,只是籠著手旁聽,暫不表態。他眼角偶爾一斜,就見親信的尚書李容在旁邊搖頭而笑,于是便問:“仲思似有所欲言,不必私藏,直陳可也。”
于是李容笑笑:“公等所見,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來,只須一計,可決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