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拋射第二輪箭的時候,站在楊清的位置、角度,已經基本上瞧不見沖城的胡兵了。不僅僅是他,城堞前的晉兵都蹲下身來,不去看城下敵陣,只是朝著大致方向射擊因為胡人的弓箭手,這會兒也已經可以射上城頭啦。
楊清拔刀在手,雙腿一前一后張開,隨時準備把重心后移,揮刀格擋來箭。然而射上城頭的箭支也并不多,抑且毫無準頭,大多越過他頭頂,射向后面的預備隊當然啦,拋落下來的威力也并不強,幾乎無人負傷。
城上有樓,樓上設置有專門的望手,瞧見胡軍靠近城壁,便即揚旗擂鼓。楊清也不轉頭,光是側耳傾聽,聽到鼓響,便即下令:“拋石!”
士卒們搬起身邊預先準備好的石塊來多數也就甜瓜大小置于城堞之上,然后推搡下去。那名賬房出身的青壯缺乏經驗,竟然雙手高舉起石塊來向下拋擲,本能地就把身子略略朝起一仰。旁邊兒那老卒急忙斥喝道:“不要命了!”一扯那青壯的膀子。青壯身子一歪,幾乎同時,一支羽箭從城下射上,擦著他的脖子而過。那青壯嚇得一個哆嗦,仰面摔倒,擂石脫手,竟然直奔楊清面門而來……
好在楊清正在神戒備,匆忙一閃身,石頭擦肩而過。隨即身后傳來“哎呦”一聲,有人高叫:“仔細些!”楊清略略偏轉身體,朝身后的預備隊笑一笑,以致歉意,等他轉過頭來,卻大聲斥罵那青壯:“蠢賊!不曉事便看旁人如何動作,休要連累于我!”
話音剛落,忽見一點盔纓驟現于城堞之上,楊清當即大叫:“來了!”那老卒反應最快,立刻挺起長矛來,矛尖朝前,就等在堞上,待得盔纓下胡兵的獰惡面孔才一顯露,雙膀奮力,便即一矛捅去。那胡兵面門中矛,“啊呀”一聲慘叫,便不見了。
楊清眼角一瞥,就見旁邊西側第八段已有胡兵攀緣上來,躲過晉卒的長矛,揮刀便斫。三名晉卒相互配合,一人執矛格住來刀,一人將矛尖在那胡兵左側虛晃一下,迫其向右偏身,隨即另一側的晉兵挺矛直進,正中胡兵前胸……
眼神才剛瞟回來,就見自己這里第二名胡兵已然登堞。這胡兵身輕體健,來得好快,幾乎是四尺多高直躥而上的,未等晉卒反應過來,一腳便已然踏上了城頭。三名晉卒挺矛往刺這本來是軍中配合之技,練熟了的項目,但可惜楊清這一排本是臨時拼湊而成,其中還雜了好幾名城中青壯,配合度就相當之差胡兵將身略閃,便已讓過兩矛,隨即揮刀格開第三柄矛,第二只腳也落在了城堞之上。
楊清見勢不妙這家伙若是讓開位置,那第三個也會很快躥上來啊臨戰之時,性命相搏,什么小心思都來不及泛起了,當即挺刀朝前便躥。那胡兵正待躍過城堞,被楊清長刀當面一晃,被迫臨時轉換方向,旁邊兒的老卒奮起一矛,正中其臂,朝后便倒。
可他就這么一讓的功夫,果然第三名胡兵也躥了上來。楊清了長刀,一把奪過那名青壯手中長矛,呵斥道:“看好了,該當如何殺賊!”他和那名老卒兩相配合,瞬間便將第三名胡兵也捅落下城,只可惜才剛奪過矛來,抓握得不甚緊,加之一個不慎,矛刺過深,難以抽拔,干脆只好撒手胡兵帶矛而墮。
楊清才剛喘得一口氣,就聽那老卒笑道:“排長,汝適才也犯了大都督名諱啊!”
楊清壓根兒就沒能反應過來,完不明白他說的什么,只是繼續呵斥那名青壯:“此處不需汝,去后面多領幾桿長矛及擂石過來。”
那名青壯才剛離開城堞,便又有胡兵躍上。此賊狡譎,竟然從木梯上斜向而躍,距離楊清將近五步之遙,幾名晉卒挺矛抵御,卻被那胡兵手起刀落,當即劈翻一人。楊清忙著應對下一名胡兵,不及往救,甚至于只能用眼角瞟著,就聽老卒叫道:“排長退后些,我等尚未死絕,汝上來做甚啊?!”
楊清撿起自己拋落的長刀,格了新躥上來的胡兵一招,旁邊老卒和另一名晉卒合力將敵捅翻。隨即楊清趁著間隙朝后便退,另喚一名部下來補位置,再轉眼時,那前一名躥上來的胡兵又已劈翻了己排的一名晉卒。
楊清手挺長刀,發力沖去他知道絕不能讓這家伙在城上停留太長時間,否則對于城守兵的壓力將會增大,對于城下攻方,反倒成為一個很好的榜樣,足以鼓舞斗志看看臨近,那胡兵突然暴吼一聲,急前兩步,搶先揮刀朝他面門斫來。楊清橫刀一格,就覺膀臂酸麻這賊人好大的力氣!
他正感驚慌,忽聽“嗖”的一聲,眼前的胡兵額頭中箭,仰面便倒。不等楊清補刀,旁邊兩名晉卒挺起矛來,將這胡兵兩肋齊穿。楊清匆匆轉頭,只見城樓之上,一將卓然而立,左手中猶自握著弓柄,正是自己的直屬上司,“厲風左營”左部督副。
兩人目光匆匆一交,左部督副便將視線移開了。楊清倒退兩步,距離城堞略遠一些,心道好險,可是他才剛轉過頭來,就見胡兵架梯之處,自己又有一名部下栽倒,便那老卒,肩頭貌似也帶上了傷。
楊清不禁開口大叫道:“撓鉤,撓鉤在誰手中?速速推拒賊梯呀!”
胡軍當天的這最后一次進攻,來得快,去得也快主要是夕陽忽為烏云所蔽,天色瞬間就暗了下來,胡營中被迫鳴金收兵。
楊清聽得對面鑼響,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四肢皆軟。跑過去查看自家部下,二十六卒,死了四個,重創二人,超過一半也都掛彩。楊清心說還好我沒有負傷……可是不想還則罷了,這一想起來,背上的創口猛然間一陣抽痛,仿佛特意要提醒他似的。
那老卒傷在肩頭,倒不甚深,自己按照條例取水來清洗了,再請同袍幫忙裹創。楊清問他:“如何不敷藥?”老卒撇撇嘴:“入肉不足兩分,敷什么藥啊……”抬起頭來瞥楊清一眼,壓低聲音說:“排長,幸虧天黑得早,胡寇退得快,若在日間時,恐怕我等都將死盡……”那意思,你指揮得可實在不怎么樣啊。
楊清為自己辯解道:“匆匆拼湊而成,我連人頭都識不,如何號令、指揮?”那老卒道:“明日且警醒些,排長也不想左部第十四排又成空架子吧。”
楊清忿恚道:“汝果然是該……合當去死的老張,牙口甚毒,要咒但咒自己,休要將排一并咒了!”
說話間,又有數隊晉卒高舉著火把登上城頭,以替換下楊清等人。楊清一點數,除卻戰死、重傷者外,還少一個,左右一掃視,便問:“那識字會算賬的小子呢?”
話音才落,那名青壯便從他背后蹩將出來,苦著臉道:“小人……小人不知上何處去領長矛和擂石……”楊清怒不可遏,抬起腳來,狠狠踢了他一個跟頭:“分明怯懦偷避,還敢狡辯!”當下就想將這廝綁起來一刀砍了,以正軍法,只可惜左右瞧瞧,視野范圍內就不見任何一級司馬,這才強壓怒火,暫且放過那家伙一條小命。
他領著殘余士卒下得城來,忽然感覺胃部一陣不適方才吃得少,這激戰數時,又覺餓了。可是他隨即本能地一偏頭,就見那老卒正在往嘴里塞什么東西……便問:“汝吃的什么?”老卒一翻白眼,含含糊糊地回道:“日間自家存下的一口餅……”雙手一攤:“已吃盡了,卻也不飽。”
楊清舔舔嘴唇:“不知今日有否加餐……”
這年月普通人習慣一日兩餐其實也不是習慣,只是物資匱乏,不敷三餐之費至于貴族,則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如裴該日常起居,往往五餐: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外加宵夜。裴軍中盡量供應士卒干飯尤其當作戰時也只有兩餐而已,但若有夜間激斗,偶爾也會額外賞賜一頓加餐。
但可惜今日這最后一仗廝殺時間并不甚久,軍吏就沒打算給士卒加餐,楊清等人無奈之下,只好勒緊褲腰帶,和衣而臥。倘是平常日子,他說不得要潛將出去尋覓些吃食,然而正當戰時,軍法格外森嚴,真不敢隨便亂走,若被誤會成奸細,必餐項上一刀啊!
這年月可沒有什么軍事法庭,隊長以下吏卒說殺也就殺了,是沒人會為他含冤的。
他愈感疲累,便愈感饑餓,卻又餓得睡不著,就此陷入惡性循環……耳聽那名青壯壓低聲音問老卒:“這城……這城可能守得住么?我尚未娶親,實不想就死……”
老卒斥喝他:“既然身陷圍城,還想什么娶親?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或者死在城上,或者胡兵破了城,多半也要滿城屠盡汝還妄想活么?”
隨即便傳來那青壯的抽泣聲。老卒厭惡地斥責道:“男兒漢掉什么湯汁?真正晦氣離開遠些,休教汝的晦氣沾染我身!”
楊清也覺不耐,卻又懶得斥罵那青壯,便開口對老卒道:“但知汝姓張,尚未問過名字……”老卒在黑暗中翻了個身,似乎在笑:“小人本沒有大名,行三,從軍后司馬給起了個名,就叫我張參啦請教排長大名啊?”
“我叫楊清,聽汝口音,是徐州人?”
張參點點頭:“不錯,小人家在淮陰。”
楊清聞言倒不禁嚇了一跳,忙問:“聽說大都督便在淮陰起的兵,汝若是那時便隨了大都督,如何今日才是一個小小的伍長?”
張參苦笑道:“時運不濟罷了。我本與大戶為佃,東家姓陳,兄弟二人,其兄為大都督所殺,其弟叛國投了胡了,連累這一塢堡都受冷遇。加之大都督初征兵時,只收有家室的,我是鰥夫,歲數又大了,只能做屯民……
“其后大都督北伐,我贏糧從征,等入了關才做正兵……”
楊清道:“如此說來,倒與我仿佛,我原從‘雷霆營’郭督,郭督投效大都督時,我因瘦弱,只做輔兵,也是入關了才升為正兵的。”
張參道:“怪不得,我聽排長的口音,象是司州人氏……排長可怕死么?”
他突然間轉換話題,這么一問,楊清促起不防,囁嚅了一下才說:“死誰人不怕?但我是斷然不肯做逃兵的……”
張參笑道:“死有什么可怕?我也活了四十多年啦,妻子餓死,足足二十春秋,偏我命硬,餓也不死,但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旁邊有人插嘴道:“還用汝說,誰還沒有嘗過餓的滋味么?”
張參搖頭說:“未必啊,如我昔日的東家,陳氏兄弟,生下來便有良田百頃,父祖積下無窮財貨,是斷然不知餓是什么滋味的。真想讓他們也餓上幾頓,可惜,老大中一箭便死了,老二去投了胡……還是羯來著?估計仍然餓他不著。我唯入選正兵,才得幾頓飽飯,覺得這輩子都值了,既是大都督賞我飽飯吃,我便為大都督死了,也是該……應當的。”
楊清不悅道:“我正餓著,休要提飯!”
張參連聲道:“正是,正是,我雖愿為大都督死,卻不愿為這些不肯給我等加餐的廝……不為彼等死。除非彼等給我一餐管飽的再說!”
這“該死張”的嘴確實是毒的,翌日起身,楊清遣人去領糧秣,結果竟領來整整三斗半糙麥、兩缽腌菜,甚至還有一小塊臘肉!眾兵盡皆歡呼,張參也瞠目結舌地道:“啥意思,這是不打算過了么?”
楊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軍中突然間額外放糧,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戰斗烈度將會加大,二是不能留糧于敵周督這是打算突圍而走了么?他會帶上哪些隊伍,會不會留一部斷后?老天保佑,可千萬要帶上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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