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堂與文朗在龍亭,商議著是不是追入山地,王堂道:“彼既可來,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劉粲之后,重奪渡口,或可徹底扭轉戰局!”
文朗說我所部騎兵,是不可能入山的“則卿不過兩千步卒,恐不足以騷擾敵后……”王堂一梗脖子,說:“賊既敢來,我又因何不敢前往?卿可代我護守龍亭,我自將兵卒入山!”
可是設想起來很簡單,實際執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兒,關鍵路松多雖然退入山地,卻不肯遽走一則兵敗失利,他無顏回見劉粲,二則士卒新潰,倘若就這樣蒙著頭往來路跑,恐怕半數都會迷失在山間反而重整隊伍,尚有六七百人。
王堂欲圖揮師入山,當即就跟路松多再次交上了鋒,這回胡軍居高臨下,恃險而守,文朗跟后面又幫不上忙,導致廝殺良久,竟然不能登山一步。文朗派人過來提醒他,說:“窮寇莫追,愈是緊逼,彼愈不退何不緩之?”
王堂聽了,深覺有理,于是便即勒束士卒,緩緩而退。果然路松多一見晉人不再來攻,當即領著殘兵便往來路遁去,王堂這才循跡入山,跟狗攆兔子似的,在后面緊追不舍。
一直追到天黑,雙方各自分部警戒,主力休歇;第二日晨光一亮,再度一逃一追,起身登程。路松多走慢了一步,又被王堂從后趕殺,所斬胡兵不多,受驚跑散的倒有不少。
路松多慌不擇路,走著走著就走岔了終究這條道兒他這輩子也只是走的第二回而已琢磨著算里程我該下山了呀,怎么還找不到下山的路呢?若能下山,行之不遠便是主營,不信這千把晉人還敢緊追不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下山之路,當即率殘兵奔躥而下,忽見前方不遠處蔥綠之間,隱現一角屋檐。路松多雖然擅長奔跑,終究不慣走山地,兩條腿就跟灌了鉛似的,再回頭瞧瞧仍然跟隨的部下,多數人為了輕裝逃亡,把兵器都給撇了,甚至連皮甲全都脫了,個個灰頭土臉,呼哧帶喘,累得都沒什么人樣了……
這些多數是路松多帶慣了的本部兵馬,那些臨時撥隸麾下的,則不是戰死,就是逃散,因而路松多見此情狀,不禁慘然。他心說若非失道,我這會兒早就返歸大營啦,即便皇太子殿下勃然震怒,估計也就處罰自己一人而已;然而四望不見大營所在,再跑一陣,估摸著這些仍愿追隨自己的兵卒,泰半都會遭了晉人的毒手……
罷了,罷了!他想到這里,將心一橫,領著兵卒便直向那處山間房舍奔去,近前一瞧,原來是座祠堂。路松多立在祠堂口,將刀一橫,吩咐殘兵:“都繞祠而走,尋路下山去吧,我在此地為汝等阻住追兵!”
眾兵多不愿走,說要跟校尉一起殺賊。路松多一撇嘴:“汝等還有兵器的,可從我左右,赤手空拳的,又如何殺賊?不若急尋路去請來救兵,或者可以救我得生!”
聽得此言,“呼啦”一聲,兵卒多數跑散,就光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手中尚有刀、矛,跟在路松多身邊,憑祠而守。
時候不大,王堂就領兵追過來了,路松多大吼一聲,揮刀便直沖過去,竟將晉軍逼退了百步之遙!
關鍵是王堂殺胡心切,再加上想通過山地去襲擾胡軍大營,則若被這些胡兵先逃回去,預通了消息,使有防備,那我不是白跑這一趟么?故此才緊追不舍。等追到此處,他的氣也是喘的,腿也是軟的,跟在身邊兒的也只有百余人而已……故此路松多一次猛沖,便將王堂順利逼退。
然而隨即落在后面的晉卒陸續聚攏過來,將小小的祠堂包圍得水泄不通。王堂嘗試著攻擊了一次,卻不能破,眼瞧著敵將瞠目披發,殺得滿身是血,仿佛瘋魔一般,不禁急得直跺腳。
他估計這兒距離胡軍大營已經不太遠了,耽擱時間若久,必為胡兵探得消息。若然只是偷襲失利還則罷了,倘被胡兵再依樣畫葫蘆,把自己趕殺回去……眼前這廝,恐怕便是稍后的自己呀!
可是他又不可能把這幾十名胡兵留在身后,繞過祠堂去尋路下山,偷襲夏陽渡口……只好柱著刀,氣喘吁吁地直面路松多,開口問道:“廝殺兩日,竟還不知汝的姓名何人也?”
路松多昂然回復道:“皇漢平羌校尉路松多。汝又是何人?適才見旗上有個‘王’字,難道是晉將王澤不成么?”
王澤曾在成皋城外的七星堡,大破胡漢騎兵將軍劉勛,故此名聲比較響亮,路松多也曾經聽說過。
王堂勃然怒道:“我非王澤,乃大晉平虜將軍王堂是也!”
其實胡漢國號就是“漢”,司馬晉國號就是“晉”,“皇”、“大”之類屬于修飾詞,以示尊貴。“皇漢”之稱始與東漢,但是并不普及,且其后也沒有“皇魏”、“皇吳”、“皇晉”的慣稱,后來劉淵建基,才從故紙堆里把這個詞兒給挖了出來。晉稱“大晉”其實也不普遍,還是裴該基于后世的習慣自大隋、大唐始,這種叫法才蔚然成風,到了元朝,干脆直接建號“大元”,其后的“大明”、“大清”,也屬全稱,不是俗謂才這么叫,王堂自然耳熟能詳了。
路松多見王堂惱怒,聽其報名,故意一撇嘴:“未曾聽說過。”
可是王堂也就氣恨了一下,隨即便寧定下來,勸路松多道:“我見閣下甚為驍勇,何必從胡,不如降我大晉,我在大都督面前一力保舉,必授閣下要職。”
路松多搖搖頭:“將軍招募我,是以為我姓路,與汝同族吧?實言相告,我乃屠各裔,非晉人也。”
王堂冷笑道:“原來是個胡兒!”
路松多雙眉一挑:“誰言我是胡?我中國人也!”
王堂心說也對,劉淵是自命中國人的,假模假式還要建中國王朝,可是大都督說起過,如今的晉便等于中國,其他全是篡僭,于是笑笑:“我晉才是中國,屠各焉敢僭稱?然汝既自命中國,又為何不能降晉了?”
他這圈子繞得有點兒大,路松多不禁微微一愣,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王堂繼續勸說道:“胡狄入中國,唯從中國之治,始能成中國人,今劉氏篡僭,自成一體,安得謂中國?閣下只有歸晉,才能做中國人且汝已陷絕地,降可不死,戰則必亡。螻蟻尚且貪生,閣下何必執拗?”
路松多怒道:“我須不是螻蟻!”
王堂勸說不聽,自己的氣倒是也喘勻了,當即一揮刀,說:“良言相勸,竟然不聽,則我唯有斬下汝之首級,往獻大都督了!”正待招呼士卒沖殺上去,忽聽祠堂后遠遠的一片喧囂聲起,抬頭一瞧,竟有胡軍旗幟在山谷間若隱若現。
事已至此,王堂莫可奈何,只得長嘆一聲,收攏兵卒,撤圍而走真倒霉,這回算是白來啦,倒是記住了路松多之名,異日相見,必要取其首級!
但其實他走早了,前來救援路松多的,只是敗兵道逢一支巡邏小隊而已……路松多僥幸逃得殘生,想想不禁后怕。他看晉軍走遠,這才轉身入祠,叩謝神靈的護佑。
朝供案上擺著的牌位一瞧,呀,原來這是先賢司馬遷的祠堂。
劉粲接到劉驥之后,乃欲趁著士氣正旺的時候,一鼓作氣,摧破晉師,因而當日午后,也即王堂退走的幾乎同時,便又發起了迅猛攻勢。陶侃仍然出壘與戰,并且親自指揮中軍,裴該則登上望樓,俯瞰戰場。
劉粲依然猛攻晉軍左翼,但在左翼最危急的時候,卻突然間派喬泰率生力軍兩千加入己方左翼陣列,原本幾乎與晉軍對峙不動的左翼猛然前突。因為左翼吃緊,陶侃被迫把中軍向左側傾斜,導致中、右之間生產了一段很小的縫隙,喬泰乃率突騎直插而入,護守左翼的董彪親來堵截,卻難阻胡騎前突之勢。
裴該在望樓上見到,當即下令自家部曲五百人前往救護。部曲督文朗不在,副督尚且猶豫,說:“我等當護守大都督,不可盡往……”裴該就在望樓上朝下怒吼:“倘若軍敗,汝等必能護得我周全么?!若不能勝,可自取首級來獻!”
那副督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兵馬硬頂上去。這支是生力軍,無論裝備、組織力,還是戰技,都幾乎為裴軍之冠,但因為數量有限,卻仍然未能順利封堵住缺口,那名副督死戰不退,終至負創而亡。
部下將副督的尸體輿歸,對裴該落淚道:“副督云有負大都督所托,要我等砍下他頭,歸獻大都督請罪,我等不忍,乃輿其尸歸來,請大都督親斫。”裴該從望樓上下來,也不禁眼眶泛紅,含著淚道:“壯士死沙場,國家失棟梁,天地為之垂泣,安得有罪?汝等急護其尸往陽去,覓地安葬了吧。”
右翼就此被胡軍踏破,董彪被迫后退拒壘。陶侃見勢不好,不顧傷亡地拼命發起一輪反沖鋒,暫時逼退了胡兵,然后與左翼兵馬一起也返歸壘后。裴該派人去對陶侃說:“此皆我之失也壘可守乎?若不能,便從陶君之請,退還陽去吧。”
陶侃回復道:“壘不可守,然今亦不得不守,否則胡軍踵跡而追,我等皆無幸理!大司馬請先退,侃為斷后。”
裴該堅決不肯先退,命人將其大纛高插在壘后,他就立馬旗下,以督三軍。胡兵洶涌而來攻壘,距離裴該不到三十步之遙,不時有箭支從裴該耳旁擦過,部曲們都勸他再退后一些,裴該卻道:“我寧立而死,絕不退而生!即便我死此處,異日必有張我大旗,繼我事業,逐退胡虜者何必要退?!”
然而,裴該估摸著自己并無天命護佑,他在大纛下立了大概一刻鐘的時間,最終還是有一支箭躲不過去,正中脖頸……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