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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三得三失

更新時間:2019-05-01  作者:赤軍
熊遠至大司馬府拜謁裴該,裴該乃親出中堂相迎。

雖然占據了整個關西,動用了很多手段,裴該仍嫌麾下人才不足這是因為雍、秦二州人口相對稀少,至于讀書人那就更少了,雖然通過以《姓氏志》來哄抬關中豪門的身價,誘引彼等出仕,進而又讓他們跟關東世家子弟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考試入選,真正能夠入大司馬法眼的,卻也不多。故此除裴嶷外,裴氏各支子弟論能力都不過中平而已,裴該也不得不陸續委以重任終究家底厚啊,基礎打得要比別人牢靠些。

故而他一方面把手伸向河東乃至河南甚至于江左等地,廣攬俊逸,一方面想把徐方舊吏也陸陸續續調到關中來好歹相從于微末,那會兒自己還有精力手把手地教他們做事,如今大多成長為可用之才了。

因此雖然跟熊孝文相處時間不長,既為舊吏,裴該自然不能不屈節相迎,以籠絡其心調動熊遠,也是他收攏徐方舊吏的第一步,打算除卞、郗鑒、蘇峻、衛循外,全都給接過來。尤其熊遠不是一般的噴子,也有理事之能,起碼有學習和實踐的動力,當初在彭城開礦、鑄錢、制造兵器,對于北伐成功頗有助力。既如此,又豈可不善待之呢?

遂將熊遠接入正堂,對坐談話,先問了問徐方之事,與朝廷所委新員交接的經過,繼而又試探熊遠卿歸長安,打算就任何職啊?

其實對熊遠的安排,裴該早有腹案,那就是工部。目前的工部掾徐渝是個純粹的技術官僚,要他監督工匠們搞發明、造器械,乃至于開山、掘渠,他是一把好手,但對于整個部門的庶務管理,卻搞得一塌糊涂。裴該打算讓熊遠當徐渝的副手,在工部搞行政工作,把大梁給挑起來。

熊孝文對此欣然應命,隨即琢磨著正經事兒都說得差不多了,他這才拱手對裴該道:“臣此來長安,陳延思亦同乘而行,愿舉薦于明公幕下。”

裴該聞言,不禁微微一笑:“陳?未知其有何能啊?”

對于洛陽朝廷的動向,乃至于中級以上官吏的情況,裴該自然通過裴詵、荀崧等渠道,打探得清清楚楚,則陳曾一度上奏請他還朝,以及最終遭到各方大佬排擠等事,也多少是有所耳聞的。正如熊遠所料,裴該并不怨恨陳,一則陳所言,未必無理,二則么不過一個噴子而已,我多高身份,干嘛要跟一個噴子置氣啊?

熊遠老老實實,將來前陳對自己所說的話主要是解釋為什么要上那么一道奏章向裴該備悉陳述一番。裴該聞言,倒不禁欣悅起來,笑道:“如此說來,陳延思幾為孝文之亞匹了。”

這世上噴子很多,噴得有道理的不多,不僅僅指出弊病,還能提出改正意見來的,那就更加稀少了。聽熊遠所言,這個陳是有腦子的,對于目前洛陽朝中的狀況,也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而其不問出身,廣攬人才,文武皆須考核試用的想法,也跟自己不謀而合啊。

熊遠自謙道:“吾有何能?陳延思之才過遠十倍。”

裴該說既然如此,那就趕緊讓他來見我吧。

熊遠拱手致謝,隨即先緊著打一劑預防針:“陳延思自以為惡于明公,本不肯從我西來。且今其為群小所譖,難免心懷怨念,既見明公,言辭未必謙卑,還望明公勿罪。”

裴該笑笑,說:“人既有才,難免驕傲,唯驕而不蔽其目,傲而不失其禮,我又豈能怪罪呢?”沒關系,你把他叫過來吧。

于是便召陳入謁。陳延思整頓衣冠,報名而入,到了裴該面前依例參拜,倒也沒有什么失禮之處。

寒暄幾句,裴該便說了:“卿既隨孝文入關,必有以教我也,我當恭聆教誨。”

陳聽得此言,不禁微微一愕,心說人言果然不虛,大司馬甚是禮賢下士啊!

裴該的靈魂終究來自于后世,而后世理論上是講人人平等的,再加上他做小公務員的時候,就最瞧不上領導擺架子,還要外行指揮內行了。不過隨著身份的改變,人的想法乃至脾氣也是會隨之而變更的,裴該體內本有傲骨,最近也難免更增添了些傲氣。

好在正當用人之際,他知道哪怕演戲,也得擺出副謙恭下士的樣子來。否則正如自己對熊遠所說,“人既有才,難免驕傲”,越是諸葛亮,越是要等著劉備去顧茅廬,輕易不肯出山,倘若傲以待下,估計招上來的也都是一些馬屁精,或者別有用心之輩吧。

再說還是熊遠舉薦的,我總得給熊孝文留點兒面子不是么?最關鍵的,裴該不記得后世史書有記載陳其人了其實有,《晉書》中與熊遠等人同傳則賢愚未辨,哪有一上來就先擺架子的道理啊?

陳倒也不兜圈子,當即直言道:“卑愚之輩,何有以教大司馬之言哪?唯見大司馬行臺關中,忽忽數年,變更舊制,實有三得三失也,愿奉芹獻。”

裴該心說古人真喜歡玩兒“三”字“哦?卿可先言有何三得?”

陳豎起一指道:“大司馬所得其一,不問門第,廣招人才……”

其實關中群僚,也不是全都不問門第而仕的,其中有不少都是舊日高門出身,甚至與裴氏有親眷關系,裴該皆錄用之。這一來是因為初起步的時候人才少,又良莠難辨,只能先緊著熟人用;二則高門子弟,尤其是舊日官僚,起碼比那些寒門士子經驗要來得豐富一些吧,授職任官,比較容易上手。

大司馬三軍當中,自然多是從卒伍中簡拔的寒門乃至庶民,主要行政官員則仍以高門世家為多。但即便如此,亦有徐渝、路德等在,且裴該還曾經打算任用郁翎來負責商部,則其用人不問門第,唯才是舉,已然可見端倪了。

至于更次一級的官吏,則多數通過上回考試而征得,其中的寒門庶族不在少數。

陳說了一通任人唯賢,不看出身的好處,隨即又豎起二指來:“所得其二,行臺制度,仿之朝廷,分部任事……”

原本的行臺,只是臨時機構而已,體系粗陋,職能殘缺,實話說很難統籌方面之政。裴該既更舊制,又新設十二部,職權明確析分,使得結構嚴謹,減少部門間推諉和扯皮的可能性,確實是讓陳延思擊節贊嘆的。

因為從漢代直到魏晉的臺省,與后世的尚書省不同,尚書仆射與諸尚書品秩相等,且諸尚書雖云分曹理事,其實職權相互交叉,很不明晰。好比后世的國務院,唯尚書令可比總理,仆射則是常務副總理,諸尚書都是副總理,雖然各有分管,卻還并不能算是各部委的首長。

只有確定國務院以下,是各部委,各有其主官,職權才能明析,責任才能分明。

陳說的第三條,是:“興文教,培育士人;定考試,選用官吏。”前七個字是普天下全都是認同的善舉,后七個字則符合陳延思個人的政治理想。

這所謂“三得”,句句搔在裴該的癢處,他不禁遍體通泰,若飲醇醪。但是隨即就說到“三失”了,陳道:“第一失,重工商。”

當時普遍認為,農業是國家第一要務,工商則只是末業而已當然就社會發展水平來說,這是有一定道理的。裴該為了盡快恢復生產力,繁榮經濟,獎勵工商業,陳延思也認為并無不妥,但問題是你不能把工商放到跟農業齊平的位置上來啊!

主要就是裴該解除了一系列對商賈、工匠的禁令,甚至于工、商之家,也能出仕為官雖然就目前而言,多為小吏這使陳延思很難接受。

陳道:“工匠習末業,若誠能造器械,有利于農,加以獎掖,還則罷了。商賈逐利,不知仁義,是故歷代皆限其服用、居宅,以使人咸知商為賤業,雖一時富有,但朝廷頒詔,頃刻間其家可破。

“今大司馬除其禁令,使商賈皆能著綾羅、居廣廈、食膏腴,甚至養賓客,則人必慕之,倘若皆風從為商,田土必荒,是大不利于國家也!”

這也是老生常談了,裴該在解除禁令之前,便曾經跟裴嶷等人就這個問題辯論過很久,對此早有應對之策。于是他笑笑說:“卿言商賈逐利而不知仁,我以為未必。如鄭之弦高,犒秦師而救國,彼乃不知仁義,且有害于國家么?”

陳反駁道:“敗穢之中,偶有芝蘭,不足為憑。”

裴該便道:“則若舍敗穢而不顧,即生芝蘭,其誰知之啊?我今唯用芝蘭耳。”

陳說芝蘭你當然可以用啊“既云考試不問門第,則可馳商賈之家不得為吏之禁,若有才俊,試之可用,即授品秩。唯其它舊禁,不可廢弛。”

裴該正色道:“延思,譬若貧瘠之土,不可為農,唯生稗草,那我是一火焚之,使其拋荒好呢,還是任由稗草生長,可以偶獲芝蘭好呢?若其滋蔓,自當剪除,使不為害;但若天然設限,過高者鋤,恐怕芝蘭永不會生啊。

“歷朝所設禁令,是使富者不能貴,然而貴者獨能富,卓氏、程鄭,終不能與官商比類,由是遂生石崇……”

市場就這么大,民間資本起不來,官僚資本就會進入,結果是催生出了石崇之類的官商,其對整個商業的破壞相當之大。

“如卓、程等,終不如石季倫(石崇)害國之甚也。且農耕之家,若止力田,不過小康,凡阡陌縱橫者,莫不因侵吞起家。于彼等而無商賈之禁,人不以為賤,難道百姓都會仿效,去侵占他人田產不成么?”

封建時代,等級制度森嚴,是什么等級的人,就相應什么等級的衣食住行,否則便是逾制。不過對待大地主,卻沒有象對待商賈那樣,有特殊的禁令頒布雖然也不能跟官吏等同就是了而且一般情況下,管理得也不嚴格。

裴該長篇大論,卻貌似并沒有說服陳,對方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二人當場辯論不休。旁邊兒熊遠瞧著大司馬的臉色有點兒不大好看,不禁心急,趕緊找個機會插話,問陳道:“所言一失,亦已闡明,不知其二失為何啊?”你別揪這個問題不撒嘴啊,還是先說下一條吧。

裴該深知就工商業的問題,想要說服一個古代士人有多么困難,最關鍵他們毫無人人生而平等的概念,那么既然皇帝與人民不平等,官吏與庶民不平等,則對于商賈更不平等一點兒,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么?于是他也就坡下驢,對陳說:“請言其二。”

人既然不打算就這個問題繼續跟你辯論下去了,陳延思也就只好閉嘴。終究上下有別,他也還不到一較起勁兒就九牛拉不回的犟脾氣實話說倘若脾氣犟到那種程度,早在當小吏的時候就被人給偷偷宰了,不可能做到侍御史之職。

啥時候可以說話,啥時候應該閉嘴,對什么人要直言不諱,對什么人要兜兜圈子,這點政治智慧,陳延思還是有的。

于是豎指道:“其第二失,為民屯。”

按照陳的意思,就應該立刻分給百姓土地,編戶齊民,開展生產。他對軍屯是支持的,對民屯卻意見多多,當下即將民屯的害處逐一道來。

裴該點頭道:“我亦知之,不過權謀耳,比及三五歲,自當盡放屯戶為國家編民。此際軍用不足,不得以而為之罷了。”

當然還有一點他沒說,那就是倘若直接任由流民返鄉,很大可能性會在短期內就變成豪門的佃客甚至于奴婢江左方面就是最佳的例子所以才要先用民屯圈一陣子,培養他們互助的習慣和對官府的信賴,進而再利用民屯的盤剝,去資助他們種穩分給的田地。

對于這一條,兩人根本就辯論不起來,于是熊遠便問了:“其三失為何啊?”

陳乃道:“其三失,大司馬行臺制度,仿效朝廷,不知因何獨無諍諫之職哪?”

裴該聞言,不禁沉吟不語。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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