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組擔心裴該、梁芬會把偽造讖謠之事算在自家頭上,荀當即開言勸慰,叔父您未免多慮了
“彼等西人,與我爭權非止一日,前有祖氏為鼎足之勢,尚不至于沖突。今祖公病重,士少出外,士言獨木難支,漸有依附于我之意,大司馬乃入洛,更祖軍為七軍,以阻叔父遽掌兵權。則若彼等疑忌叔父行此下作之策,必將報復,豈能再使梁司徒辭位啊?
“司徒辭位,叔父合當錄尚書事,祖公方病,朝政全在掌握,此豈西人所欲見者?故此侄兒以為,是大司馬前收兵權,后特以此來籠絡叔父,進退之間,既示以威,又告以當相忍為國。倘若疑慮讖謠之事,他又豈能為此啊?”
荀組搖搖頭,說:“卿等尚且稚嫩,豈不聞老子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么?”
隨即就警告侄子們說:“此必裴、梁以退為進,欲觀我等行止也,我若不知饜足,則雙方罅隙必深,將來恐我潁川荀氏,或難免于大禍!”
二荀還是有些不大以為然,但也不敢反駁乃叔所言,只得喏喏稱是。荀邃隨即就問了:“既如此,前日與叔父謀劃之事,難道便不可行了么?”
荀組說當然要“行”啊,為啥不“行”呢?
“前日謀劃之事,本與裴某有約,非我等跋扈自專也。然梁芬既退,我亦當辭,唯恐卿等不能把握分寸,得隴而望蜀,最終大惡裴某,乃不得不鞭策老骨,再送卿等一程。卿等當知,自古無累世顯貴之家,宦途起落,本是常事,唯仕而不驕,黜而不餒,斯可長保家門安泰。
“如今我為天子舅父,任三公,復錄尚書事,道玄(荀邃)仆射,而道明(荀)御史,一門三職,位列沖要,亦已極矣。從來月盈則虧,倘若不知進退,悖逆天時,必受其禍,卿等不可不慮啊……
“且天子圣壽已近,將屆二十,理當選名宦宿儒充側近以引導之,然后徐徐歸政,不可使人以為我荀氏有擅權之心也。”
叔侄三人商議既定,于是數日后,尚書左仆射華恒便轉為侍中,而以荀邃進位左仆射,祖納進位右仆射在荀組的強力支持下,司馬鄴不過橡皮圖章而已,當即準奏。就此空出一名尚書位置來,則自徐州征召卞入京充任這是早就跟裴該商量好的事兒。
很快,又有朝命下達,正式任命祖約為兗州刺史,轉青州刺史郗鑒為豫州刺史青、徐二州,則全都改命荀氏一黨守牧。
此外,荀氏黨羽迭有升晉,如荀就同時進位為御史中丞,實掌御史臺。
隨著梁芬的致仕,荀組之錄尚書事,荀黨雞犬升天,倘若別無大功,這自然是難以服眾的。好在荀泰章、荀道玄等早有謀劃就在這一年的二月份,廣固曹嶷來降。
曹嶷其實早就有歸晉之心了,但他此前總還抱持著一定的幻想,以為靠著手上半個青州,數萬兵馬,乃至廣固堅城,可以跟洛陽討價還價,仍舊實際上割據一方。祖逖、祖約兄弟當時就提出來,曹嶷罪不可逭,除非他交出兵權,親自到洛陽來請罪,否則絕無受降之理!曹嶷自然不肯答應啦,這才被迫投靠了石趙。
然而如今馮龍在東,蘇峻在西,兩路夾擊,再度殺得曹兵丟盔卸甲,領地日蹙;再加上因為有邵續橫亙其間,故此石趙難以全力救援而且看狀況,也基本上沒有伸手挽救的強烈意愿曹嶷困守廣固,已至日暮途窮之勢了。
荀氏趁機遣使往說,以保全其身家性命作為前提條件,最終說得曹嶷離開廣固,孤身前來洛陽陛見。隨即赦其前罪,改任為襄城太守,準其帶一族、親信五百人赴任。其余曹兵半充禁軍,以實五校,半數解散;廣固城暫且不墮,用來積屯糧草,以策應河北的邵續。
雖然誰都知道曹嶷難有復振之力,遲早都要完蛋,但能夠使其主動來歸,省去了朝廷許多氣力,這自然是大功一件了。荀氏即挾此大功,黨羽多加升授,而朝野間責難之言反倒漸息。
祖逖在病中聽聞此事,不禁慨嘆道:“惜乎,不能將曹嶷正國法……然為國家計,暫時亦不得不如此了……”
蘇峻得知此事,卻是勃然大怒,深恨荀氏因為他原本想靠著打曹嶷刷功勞的,如此一來,就只能去跟石趙硬磕了;改易為難,都在荀氏一語之間有沒有想過事先聽取他蘇子高的意見啊?!
洛陽城內外紛傳的那則“一日墮,易車駕”的讖言,其實在梁芬提醒裴該之前,關中的裴詵就提前得到了秘密傳報他就是管情報工作的呀。裴子羽愕然之下,先去拜見其父、雍州刺史裴粹,密報此事。裴粹說這事兒可不小“必乃羯賊欲離間我晉君臣也!”吩咐裴詵慎勿外傳,他去跟裴嶷商議應對之策。
就此當夜密訪裴嶷,被讓進了書齋。裴粹將那則讖謠一說,裴文冀玲瓏心竅,自然片刻間便即明了其意。裴粹就說了:“此讖分明欲離間我晉君臣,大壞文約聲名,恐是羯賊于戰陣上不能取勝,故而施行詭道。然而……文約所處極高,側目者多,木秀于林,必受人忌,倘若……此讖實出洛中諸公授意,恐怕兇險了……”
裴嶷卻貌似并不象裴粹初聞此讖時那般吃驚,略一沉吟,便從案上抽出一卷紙來,遞給裴粹,緩緩說道:“此乃文約歷年所作詩歌,我命胡飛等逐一筆錄,以便將來付印刊行阿兄請看。”
裴粹滿頭的霧水,不明白對方究竟是何用意,但也只得雙手接過來,稍稍展讀。裴嶷隨即就壓低聲音問他:“阿兄所見,文約詩作中以何言為最常用啊?”
裴粹的學問說不上有多高深,終究是積年官吏,對于文字是相當敏感的,一目十行之下,便即明晰裴嶷所指關鍵裴該“寫”的詩并不多,也就十來首而已,還不包括才穿越之時脫口而出的“國破山河在”
詩中有“胡馬窺亭障”句,有“弓勁胡馬驕”句,有“不教胡馬度陰山”句,有“胡馬當秋肥”句……
裴粹乃道:“文約詩中,常用‘胡馬’二字,抒其逐胡滅寇,掃盡煙塵之偉志也壯哉!”
裴嶷點頭道:“不錯,其常用之言,正是‘胡馬’二字。”隨即用右手中指關節輕叩書案,又再配合著節奏,一字一頓地重復道“胡,馬。”
裴粹驟聞此言,雙手不禁一個哆嗦,差點兒把那卷紙給扔了。他瞪大雙眼,低頭瞧瞧文卷,又再抬頭注視裴嶷,愕然良久,這才神情緊張地問道:“此……純屬文冀之妄測吧?難免有深文周納之嫌……”
裴嶷反問道:“是否弟之妄測,阿兄自知。且文約即無此心……難道,此心便不能有么?”
他見裴粹的神情仍然倉惶、狼狽,不能遽作反應,便又補充道:“阿兄與文約相處時日尚淺,不似愚弟,從之于徐方,復北伐、西征,直至長安,內定雍、秦而外逐胡寇。親眷間私談之際,文約于天家,每出不敬之語稱宣皇帝之智,而以為不若諸葛;云文皇帝之才,而不諱曹髦之事;道武皇帝之功,而恨其封建諸侯。且即文約不言,天下喪亂,亂在惠皇帝無能,而諸藩鬩墻,即昔漢、魏之德衰,不若司馬家之甚也。有識之士,無不明此,難道阿兄獨獨不悟么?”
裴粹搖頭道:“文約即有不恭之語,我亦未嘗聽聞。唯觀其志向,在于恢復社稷;察其為人,謙恭溫厚,無專斷之意,則即便有怨懟于天家,亦未必別生異心也。且今天子唯垂拱而已,荀氏雖欲攬政,尚且不見跋扈,執臣道而無身危之虞,謀非份反恐身名俱裂,又何必要行此下策啊?”
裴嶷勸說道:“阿兄,若無其勢而妄行其事,斯為下策;既成其勢而順行其事,千秋萬歲,何來下策之說啊?天子垂拱,其權必移;荀氏攬政,必有黨附之而以文約,及我等為寇仇者,豈云久執臣道而身可以不危哪?
“至于文約是否有此心,我等為其尊長,何不稍稍引導之……”
反復慫恿之下,他終于說服了裴粹,于是二人密商良久,隨即各自通過隱秘的渠道,把那則讖謠的前兩句“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暗中于長安內外傳布……
再說石勒返歸襄國之后,果然召見程遐,命其盡快設謀,遣人于洛陽散布謠言,說裴該有背晉自立之心。程子遠領命而去,但是過不多久,他就收到了眼線的密報,說最近幾個月,洛陽城內外出現了這么一則讖謠……
程遐不禁大怒,在反復思忖了整整一晚后,翌日便來密報石勒。他把讖謠的含義向石勒詳細解說了一番,石勒捻須而笑:“此言甚佳,不想短短數日間,卿便有此良謀。”
程子遠拱手道:“臣不敢居功,明報陛下,此讖非臣所制也!”
石勒聞言,不禁微微一愣,就問了:“若非子遠所制,那是誰人所為啊?難道還有什么人欲離間晉之君臣,謀害裴文約么?除非是……曹嶷?”
程遐搖頭道:“曹嶷粗魯無文之輩,麾下也無才杰之士,如何能設此謀,又如何能作此讖呢?臣計算時日,此讖在陛下于河內與裴文約對峙之時,便已傳布洛陽,乃疑為張孟孫所制也。”
石勒不禁疑惑,說:“此計確乎是太傅所獻,但若已造此讖,為何不肯明告于朕哪?”
程遐突然間后退半步,俯身叩頭。石勒趕緊伸手攙扶,說話講得好好的,你這是做啥咧?程子遠便道:“臣與太傅素不相得,陛下深知也,故而雖有所揣測,恐怕陛下疑心臣欲進讒,誹謗太傅,故而不敢明言;然若不言,又非為臣之道,故而唯有叩首謝罪而已……”
石勒雙眼微微一瞇,隨即一擺手,把侍從全都轟了出去,然后才壓低聲音對程遐說:“此處唯我君臣二人,但有所慮,不必諱言,朕亦不罪究竟太傅為何要造此讖言,卻又不肯明告于朕啊?”
程遐這才根據自家的揣測,詳細對石勒解說道:
“太傅造此讖言……”他就一口咬定這是張賓所制的了“其意非止離間晉之君臣而已,實欲迫使裴文約自立。即便裴某本無妄心,晉主聞此,豈能不忌?且讖謠傳布,關中亦必有所聞知,則裴氏將吏,誰不望應此讖而得附驥尾啊?裴某若不順勢而為,則是上失主心,下逆臣意,進退無據,唯死而已!
“陛下深知裴文約,彼豈是因循茍且,冀望無虞,而不肯奮斗以求活者?然而若即向洛陽篡奪晉祚,祖士稚雖病,麾下貔貅尚有數萬,兩相爭斗,得利者唯我趙也。是故裴某但有于關中自立一途了。”
石勒點頭道:“此乃必然之理。”隨即笑笑:“曩昔朕亦感念劉元海之恩,不忍背漢,唯卿等苦諫,朕又豈能罔顧忠臣之心,而失卿等所望啊?裴文約想亦如是,即其不肯背晉,形勢所迫,將吏擁戴,亦不得不裂土于關中了。
“此亦太傅向朕獻計之由,倘若晉、秦兩分,趙為雄長,再欲逐鹿中原,底定天下,必容易也。然而若實為太傅造此讖,乃大功一件,何以不肯對朕明言哪?即便太傅向來謙沖,不愿居功,亦可密告朕也,何以特隱其事?”
程遐斟酌了一下言辭,拱手道:“臣恐是太傅欲自留后路也!”
“此言何意?”
“臣不揣冒昧,直陳君前,陛下勿罪。倘若晉人上下一心,地兼宛、洛、關、隴、青、徐,以及荊、揚,復南取巴、蜀,北和鮮卑,天下三分,實得其二,而我趙僅以冀、幽、并三州與之拮抗,恐無必勝之策……”
石勒頷首道:“卿言是也,若我實能兼并段氏、宇文等,復徐徐積聚二三年,自不畏晉;唯以今日之勢,小大有差,朕亦深知卿忠言直陳,朕自不怪罪。然此與張太傅設讖,又有何關聯了?”
石勒這份心急啊,你們這些讀書人說話就喜歡繞圈子,還先鋪陳一整套的背景、條件,就不能一兩句話直接點明了么?
程子遠倒是已經把背景、條件全都鋪陳得差不多了,于是便一口氣說道:“倘若天不向趙,導致挫敗,則我等為陛下重臣,必如諸劉一般,押赴洛陽市上,妻孥并戮,舉族俱誅張太傅自也難逃其死!是故太傅善輔陛下,絕無向晉之意,因知晉人必無寬赦之理也。
“然而裴文約在營中時,便甚禮敬太傅,幾執弟子禮,則若太傅落于其手,或可免于一死。陛下且思,倘若裴文約為晉臣,不能救太傅性命,若為人主,生殺黜陟,俱在一心是故太傅才欲促使裴某自立也。此計非獨有利于陛下,抑且有利于裴文約!
“或者裴某本有此心,奈無契機晉主不疑,將吏無望,驟行險計,聲名必敗。因而太傅故造此讖,散布天下,以促成之;也因此不敢明告陛下也!”
石勒越聽,臉色便愈是陰沉,有如烏云籠罩……
(第十卷“白刃灑赤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