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尚未接受禪位之詔的時候,王貢便警示過意志不堅的同僚,說事已至此,哪怕阻力再大,咱們也必須破浪而前,絕無絲毫退步余裕。旋即裴該游說祖逖歸來,裴嶷等便請下令,急召行臺主要將吏東來,以正式建設新朝的政府班底。
于是除荀崧、楊清等少部分將吏仍留長安外,十二部主官多數或騎馬,或乘車,急急趕赴洛陽。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即在裴該的主持下,召開“建國籌備大會”——荀組、華恒等既已表態,自然也得列席。
首先要確定的是國號問題,裴詵、王貢仍建議用“秦”,裴嶷則建議用“唐”,此外也有人提出來:“明公初建基業,乃在徐方,可因此而名之為‘齊’或‘徐’也。”
首先有人對“徐”字提出異議,說:“徐乃東夷之號,非中國諸侯……”
徐是一個古老的東夷部族,據說始于夏代,周初即發兵抵御過周公的東征,《禮記·檀弓》即載徐臣云:“先君駒王西討,濟于河。”說明曾經一度打到過黃河岸邊。周穆王時代,徐偃王甚至兵逼成周,迫使周穆王自西方千里回師來迎,好不容易才逐偃王而迫徐臣服。徐國最終是被吳王闔閭所滅的。
所以才有反對意見,說“明公屢申晉戎之辯,又豈能以夷號為國號啊?”
至于建議國號為“齊”,亦有人反駁道:“明公前在徐方,所據不過淮南數郡而已,初渡淮而進,便即奉命北伐。則淮南地,于戰國實為楚有,理當名之為‘楚’。”
當然啦,楚亦蠻號,反“徐”者同樣可以據此反“楚”。然而也有反論,荊楚不管怎么說,周初便奉正朔,被封為子爵,而且漢不就是受楚所封的嗎?既然漢非蠻號,又怎么說楚是蠻號呢?
裴該心道這齊與楚兩號么,歷史上竟然沒有成就過統一王朝,也就什么南齊、北齊、桓楚之流……對了,北宋末年,女真曾在中原扶持過兩個傀儡政權,正好一齊(劉豫)、一楚(張邦昌),口彩實在很糟啊……
當然啦,這話沒法跟群臣說,他只是在群臣議論不決時,輕輕痰咳一聲,隨即緩緩說道:“何必以地名為國號?我若名之為秦、唐,則關東人如何?我若名之為楚、齊,則關西人又如何?自當以一名而囊括天下士民,方見承天景命,為四海之主。”
裴詵道:“明公所言是也,然秦亦曾一統天下。”裴嶷等猜度裴該并不滿意那個“秦”字,于是猜測:“難道明公欲以夏、周為號不成么?”
裴該笑笑說:“試問卿等,若以一詞囊括在座,何詞為宜啊?”
眾皆啞然——什么詞匯可以囊括在座諸人,既有文吏,也有武將,既有世家,也有寒門哪?難道說……“士”?
裴該見無人應聲,乃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等皆衣冠華族也!即便姚弋仲、劉光等……”——那幾名狄戎之將尚在太原,并未與會——“我亦望其成為華族。即便庶民百姓,亦望能使倉廩足而知禮儀,識文字而曉大義,皆為華族!”
“衣冠華族”這個名詞,濫觴于《左傳》“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章服之美,謂之華”之語,初盛于魏晉之際,乃是對士人,尤其中高級士人的美稱。《晉書·石勒載記》即言,石勒嚴禁胡人“侮易衣冠華族”,目的自然是拉攏中原故晉地主階層,跟小老百姓是沒啥關系的。
古代漢族其實并沒有獨特的自稱——因為民族主義思想不興之故——多以王朝名號來指代,比方說秦人、漢人、晉人,等等。在原本歷史上,要等五胡亂華之后,民族矛盾逐漸突出,種族之間才有明確區分的必要,乃成“漢人”、“華人”之名。
——這個“漢人”,其實并非漢朝之人的簡稱,而源出鮮卑貴族對中國土著的蔑稱,云“一錢漢”,謂其不值錢也。
而在裴該所處的這個時代,并無漢人、華人的稱呼,唯有晉人而已,故此中國人與外族多稱“晉戎”,而少見“華夷”。裴該擅長煽動民族主義情緒,他也希望能夠把原本松散的主體民族在思想上凝聚為一個整體,故此才利用“衣冠華族”的流行稱謂,提出了一個“華”字來——
“我朝乃當以華為號!”
群臣聞言或欣悅,或不解,自然也有幾個委婉地表達出了反對意見。主要是裴該“衣冠華族”這個切入點挑得好,有從儒禮以教化天下之意,而且裴嶷等人也覺得,打破舊來以地名為國號的慣例,更可彰顯新朝之超卓拔群,起碼與此前的魏、晉等短命王朝不同。儒生自然多半是守舊的,但也要看這舊禮、舊俗,有沒有經典依據,既然先王至圣皆未曾提到過此事,那么破舊革新亦未必不可。
因此經過一番辯論,最終這個新的名號就確定了下來。隨即議論年號——計劃在本年年底受禪,則明春正旦即可改元,既合乎禮儀,也不至于形成空窗期——裴嶷乃將群臣議得的三個嘉稱奏上,候裴該擇一而用。
這三個年號都是召集宿儒,復翻撿史書,處心積慮挑出來的好詞兒。關鍵裴該曾經多次在私下嘲笑晉之年號,什么建武、永安,什么建興、晏平……也不知道誰想出來的,太沒學問啦。而且你跟漢光武撞衫也就罷了,竟然跟孫吳、成漢撞衫,這國家怎么可能好得了啊!故此裴嶷關照,連從古至今割據政權的僭元全都要規避,咱們只奏全新的年號。
當下裴該展開第一個年號,只見上書“武德”二字。裴嶷解釋說:“明公以武定天下,以德受晉禪,是故名此。”裴該不置可否,他心說:我會有第二個兒子嗎?那第二個兒子將來會弒兄逼宮嗎?算了,先瞧下一個吧。
結果展開來第二個年號,裴該見了,臉色不禁微微一沉,內心翻覆,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裴嶷還在旁邊兒解釋:“動亂已久,人皆望先靖烽煙,復永得太平康泰,是故可名為‘靖康’。”
然而裴該腦海中卻有旋律響起——“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雖說這年月,無論“武德”還是“靖康”,確實都是全新的好詞兒,沒被后人給糟蹋嘍,但他心里肯定不爽啊——“武德皇帝”還則罷了,我可不想將來被俗稱為“靖康天子”……
罷了,瞧第三個吧。裴嶷解釋說:“明公受天之命,拓土啟地,乃可名為‘天啟’。”
裴該心說你們真都好學問,不再向前撞衫了,改向后撞……我真懷疑是不是還有一個穿越者,專門挑選了這些年號來試探我,甚至是想惡心我的。
然而又不便全都駁回——你若是選其一,那另兩個因為什么理由落選就不重要了;倘若全都不用,則人家翻遍故典,復絞盡腦汁琢磨出來的方案,黜退總得給個說法吧?當下皺著眉頭,反復思忖:總歸都是好字眼兒,要不然我拆開來重新拼接一下?
康德?這個自然也是不成的……天武?我又不是日本天皇……
算了,反正年號不如國號重要,不過一個虛名罷了,只要四海晏平,國家康泰,享國也久一些,則陋號亦為雅稱,否則年號再輝煌,亦難免遭萬世的唾罵。
于是最終指點著三份方案道:“我當先靖煙塵,復以德治國,乃可名之為‘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