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峻使人秘密潛向石頭山,覘看動靜,但見北兵初至,不先施工,即給予飽食,然后把軍吏全都挑選出來,領去他處,而別安插進各級南人軍官……復入建康,見內城矮小,外郭無墻,只有些柵欄,方起多處土壘而已,守軍不過四五千數,資質、紀律極差。
蘇峻此前在合肥前線被鄧岳擺了一道——其實鄧伯山因應形勢,進退間并無大錯;但在蘇峻看來,你先不肯助我還奪西壘,復于戰事膠著之際主動后撤,迫使我也不得不南渡,這特么全是你的錯,抑且必為王敦所授意,就是打算坑我來著——乃深恨王敦,所以南渡后要駐在宣城郡內,不肯跟鄧岳一起返回武昌去。他想要靠攏建康政權,以與王敦相拮抗——起碼不受其調遣,不受其欺負——誰想建康方面卻又是這么一副嘴臉。
這分明就是要謀奪我的兵馬啊,看起來,北兵你們是要的,對于我這個降將,你們卻打算過河拆橋了是吧!
于是蘇峻聚會諸將商議,說:“南人不我信,王導唯倚王敦之勢,庾亮瑣碎忌刻,晉王不過傀儡而已。今彼等不但不肯用我,反謀奪我兵,而即便肯用我,似這般國家,如何能夠足食足兵,使我扼守江防,阻華人南渡啊?
“不如兵入建康,殺王導、庾亮等,而擁戴晉王登基。據傳百僚皆請晉王踐祚,大王卻不肯,為沿江無備,心不自安之故。若我等能入建康,環衛王宮,復抄取各家財產,以完外郭,增筑石頭,不必半歲,建康便成堅固不拔之勢,則大王還有何慮啊?必肯踐帝位,而我等為從龍之功臣,倚天子之勢,足以與王敦相拮抗。
“以漢季之勢作比,我奉天子在吳,可比孫權,王敦在荊州,可比劉表。孫劉若合,足御北兵,若分,則事不可為矣——料想王敦不會如此不智。要在王敦垂垂老矣,去日無多,而其身邊又無‘劉備’,候其死,我乃可望兼并荊、江,恢復東吳舊業。
“此事或許不易為,然若施行才有一線生機,否則必為南貉所害——卿等以為如何啊?”
參軍任讓說:“時勢如此,恐無生路,唯有起而一搏了。”眾將亦皆首肯——關鍵這段時間被江左將吏欺負得太慘啦,人人都懷著一肚子的怨氣,既然蘇峻肯給個發泄的機會,而且還有望鋪開一條光輝大道,誰又會不樂意呢?
再者說來,造反這種事兒吧,確實既害名聲,又未必能成事,人不被逼急了,多半不會行此下策,一定要去硬拚國家暴力機器;然而只要造過一回反,就好比賭博一樣,不管是輸是贏,都會把兜里蹦子兒再往外掏的,此前的心障已經徹底突破了呀。
于是蘇峻一方面敷衍著庾亮,一方面派人去跟馬雄聯絡,商定時間,兩軍一東一南,直向建康殺去。
建康宮城原本是東吳舊都,昔日晉軍入城后把違制的建筑全都給拆了,把城墻也給削低了,防御力就此變得極差,雖說王導、庾亮等人嘗試增筑,但因為人力物資匱乏,多少年都未能完工。
宮城北倚覆舟山而南憑淮水(秦淮河),官署多在淮水以北,而淮水南面則東為丹陽郡城,西為貴人聚居的烏衣巷、長干里。整座建康城,理論上應該北起覆舟山麓,東抵丹陽郡城,西到運瀆和建初寺,南達聚寶山,這規模也相當不小了;奈何東吳時代,外郭即不完全,被扒過一遍后,如今只余數處土壘,多半還只是插著竹籬笆而已。
“永嘉之亂”后,中原士庶南渡,建康及其附近地區一口氣擁進來好幾十萬人,多數擠不進城里去,只能客居于南塘。當時南塘雖然就規劃和建筑來說,就跟個貧民窟似的,實際上富豪無數——所以祖逖、祖約兄弟才會假扮盜賊去半夜行搶。然而中原規復后,有錢人陸續渡江而歸,剩下的全是些赤貧,或者才剛變成赤貧的……
由此盜賊紛起,比當初祖氏兄弟攪出來的亂子還要大得多,甚至于三天兩頭有人偷偷扒開竹籬,跑去烏衣巷偷東西,或者跟街角打悶棍。王導、周顗等人一方面加強門戶,同時也期盼著趕緊訓練出一支兵馬來警護淮水兩岸。
其實當初刁協、劉隗就想練兵來著,卻被王敦一場“清君側”,全盤計劃徹底泡湯。完了王敦留下數千兵馬警護建康城,卻又受到賀循、薛兼等南士的疑慮,想盡辦法,把主力遠遠支走,光留下幾百人當“兵種子”。
光有種子自然不夠,于是庾亮就獻計從南塘的破落戶里募兵助守。然而那些破落戶多半游手好閑——肯靠賣力氣換飯吃的,早就被周邊豪族拉去做佃客啦,還留在南塘的,原本都非普通農戶,因為家財蕩盡才淪落至此,既不會種地也不屑去種地,更不肯與人做奴——當兵只為騙口飯吃,根本就不肯認真訓練。
再加上分管軍事的紀瞻其實也是二把刀,眼高手低,難以御眾,結果花了好大功夫,僅僅募得四五千兵,即便充當邏卒巡役都不夠資格,哪里有什么戰斗力啊。
正因如此,王導才病急亂投醫,聽信了諸葛恢、紀瞻的勸說;而蘇峻派人去偵察城內形勢,造亂之心也才會熊熊而起——這么好一地方,被你們糟蹋成這樣,與其等將來華人來取,不如我先拿下來整頓一番吧!
于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亂軍便即扒開竹籬,洶涌殺入城中,四五千守軍一哄而散。權貴們只得放棄烏衣巷的家業,在家丁護衛下狼狽逃入宮城,倚壁而守。當然也有跑的慢的,全都落到了亂軍手中——比方說王彬,比方說諸葛恢。
諸葛恢被綁著來見蘇峻,馬雄倒是顧念其昔日看顧之德,向蘇峻請示,說道明先生是好人,你看是不是把他給放了哪?蘇峻乃親解諸葛恢之縛,假惺惺地問道:“我等實無意謀叛,為王、庾挾持晉王,復欲奪我之兵,害我性命也——先生可知此事否?”
諸葛亮趕緊撇清:“此皆庾亮之計,與某無涉……此前亦全不知情。”
隨即又把王彬綁來,王彬叩頭求免。蘇峻冷笑道:“我所恨者,唯令兄茂弘與庾亮也……茂弘公想亦是一時糊涂,道明先生曾言,此皆庾亮之謀。則我愿入宮城,覲見大王,懇請鏟除奸佞——只殺庾亮,于令兄亦不加害。卿可肯為我去勸說令兄,打開宮門啊?”
王彬滿口應承,他心說只要能夠脫離魔爪,逃進宮里去,那我就還有一線生機啊。只可惜蘇峻沒那么輕信,更沒啥好心眼兒,他下令把捕獲的士女及各家眷屬千余人,以王彬為首,全都用繩子綁成一串兒,逼他們前去叫開宮門,順便為我擋箭。
再說這票青州亂兵,原本也是精銳之卒,但自從跟了蘇峻南下后,有家不得歸,復受南人欺侮,早就自暴自棄了。既入建康城,宮城內的兵丁又只敢固守,不敢沖殺出來,于是毫無顧忌,撒開了便即大肆奸淫擄掠。等到押著那一千多人去叫宮城開門,于路見各人身著綾羅,不禁眼饞,于是邊走邊扒,等到接近宮城,王彬以下,不論男女,幾乎全都赤身裸體,狀貌極其凄慘。
蘇峻對此根本就不加制約,只是騎馬在后面跟著。行不多遠,部將韓晃突然跑來告狀,說弘徽作亂,劫殺我的兵士。蘇峻聞言吃了一驚,急命召弘徽來,詢問緣故,弘徽拱手回復道:“吳興王及太妃未及走,被我圍在府內,韓將軍部下欲入府劫掠,勸止不住,這才失手殺了幾人。”
隨即勸說道:“明公此來,專為鏟除奸佞,奉迎晉王,則無論姓王、姓庾,皆可殺了,唯司馬家人不可殺——且吳興王實為晉王之子,又豈敢冒犯啊?”
蘇峻恍然大悟,忙道:“卿所言是也,乃可為我好好保護吳興王祖孫,再有敢沖犯者,便申我令,殺之不赦。”隨即斜眼一瞪韓晃:“汝這莽夫,險些壞我大事!”韓晃只得喏喏而退。
再說宮城之中,王導遠遠望見王彬等人,不禁泣下,遂禁止兵士放箭。紀瞻說:“王公,亂軍繼之于后,若不放箭,宮城必破啊——是令弟性命要緊,還是大王安危要緊啊?”
庾亮苦笑道:“即便放箭,以目下情勢,可能守住宮城么?”他建議趁著亂軍尚未能包圍宮城,趕緊保護著司馬睿潛出運瀆去,到江上乘船逃走,先保住性命,再召各方兵馬前來平亂為好。
運瀆是一條人工河,出宮城西門,迤邐而南,可直通白鷺洲。于是命人拆下不少門板,司馬睿、王導等數百人就都趴在門板上潛出西門,經運瀆逃到江上去了——途中落水淹死的,自然也不在少數。
于是亂軍順利進入宮城,未及逃走的官員、宮人皆遭凌辱。蘇峻到處找不到司馬睿和王導的下落,抓住宮人詢問,方知端底,急命韓晃前往追擊。韓晃只差了一步,司馬睿等人早就在渡口乘上船只,逆水向中游航去了。
這下子蘇峻徹底傻眼——把司馬睿捏在手心里,則王敦等投鼠忌器,我才可能有展布的機會,司馬睿若跑了,那我不徹底成為叛逆啦?就目前的狀況,我可打不贏王敦哪!
長史徐瑋建議說:“何不擁戴吳興王?吳興王為晉王之子,可承統緒,且其祖母乃華天子姑母,乃可請其致書天子,云我等行此事,專為贖此前罪愆,只要天子封其晉王,赦我等前罪,便可恭迎北兵過江……”
徐瑋本無叛意,因為跟著蘇峻,身不由己,無奈而南渡,其實他一直在琢磨著該怎么設謀才能北歸呢。如今這個機會大好,倘若華軍可以不費一兵一卒,便渡過長江,占領建康,那么赦免我等此前背反之罪,這大有可操作的余地啊。
至不濟,請求蘇峻派我出使洛陽,那我就有機會回家啦。
蘇峻點頭道:“有理。”隨即卻又搖頭:“我若能站穩建康,豈肯拱手以讓華人?”頓了一頓,又道:“祖逖等頗恨我,有彼等在朝中,恐怕華主不肯寬赦前罪。”
于是跑去吳興王府,請求拜見吳興王。
吳興王司馬沖才剛十歲而已,哪有什么膽量見這叛酋,還是裴氏大著膽子領他出來,抱穩了端坐殿上,隨命蘇峻覲見。蘇峻領著護兵入府,一進來便行大禮參拜,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說我不是想造反,是被庾得無路可走了,才打算兵諫晉王,罷黜庾亮等奸邪啊……
裴氏面無表情聽他哭完,這才緩緩說道:“既如此,卿可勒束兵馬,退出建康別駐,老身自當致信晉王,為將軍申訴曲直,請晉王寬赦將軍。”
蘇峻心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于是繼續抹眼淚道:“今大王又為庾亮等挾持下江,必召武昌王將軍來討伐末將,恐怕憑太妃的書信,不能脫末將于死地……末將自知有罪,不敢逃避斧鉞,奈何所部將吏,久隨末將轉戰青、徐,殺胡御寇,又豈忍彼等從死啊?末將斗膽,請奉吳興大王紹繼晉祚,乃可與武昌言和……”
裴氏面色一沉:“汝云紹繼晉祚?”
蘇峻說沒錯,吳興王血統尊貴,正應當繼位為晉天子。
裴氏聞言大怒,當即破口喝罵道:“背主奸賊,反復小人,天子見在洛陽,即晉王亦不敢踐皇帝位,汝何能出此狂悖之言?!”
蘇峻苦苦勸說,裴氏只是不允。蘇峻沒辦法,只好來硬的,當即直起身來,一按腰間佩刀,厲聲道:“時勢如此,不由得太妃不從——太妃獨不畏死乎?!”
裴氏冷笑道:“我頭可斷,此事絕不可為!”
蘇峻威嚇道:“便太妃不畏死,然太妃死后,大王沖幼,何人可以看護?太妃就不怕大王也旋即追隨于地下么?”
裴氏當即把司馬沖朝前一搡:“汝要殺便殺。若使沖兒做此事,在國是篡僭,在家是以子犯父,即生猶死——還不如死了,可留芳名于青史!”
司馬沖“哇”的一聲,嚇得當場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