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回去的時候,李蒼玉在樓道的轉角處碰到一個熟人。
大理少卿,韋見素。
這還真是個意外啊!
按理說,唐人狹妓不算丑事,官員來念奴齋這種地方風流瀟灑更是司空見慣。但韋見素向來是一個以“老實面目”示人的傳統儒家仕大夫,還是個執掌刑律的大理少卿……關鍵是這老頭兒還滿是一副“剛剛很爽”、“回味無窮”的古怪表情,這可就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了!
眼下李蒼玉避之不及的和老頭兒剛好站了個對臉兒,不知道該打招呼呢,還是該裝作沒有看見呢?
“是你?很巧嘛,呵呵呵……”韋見素倒是表現得比較淡定,但是老臉通紅笑聲也比較尷尬,“朋友相約,我來應付一場。喝了兩杯,這便準備回去……你剛來?”
這大約是李蒼玉經歷過的,最尷尬的聊天了。他都不知道怎么接話,靈機一動,他說道:“在下奉命,來此微服私訪調查一些事情。”
“哦,莫非這里有大案發生?”韋見素的眼睛卻亮了,還機警的四下觀望了兩眼,“來來,找個地方,我們坐下聊一聊。”
“……”李蒼玉真是哭笑不得,是我的錯,我不該隨便忽悠老實人!
韋見素還真是現租了一個小雅間把李蒼玉請了進去,擺了幾味果子小菜和淡酒,只是沒有叫伎子相陪,非要扯著他聊上一通不可。
不知不覺,相逢于風月之地的兩人之間,仿佛已經增添了一層充滿神秘氣息的“男人友誼”。
關于案子,李蒼玉只能是滿嘴胡言的應付一陣。不過稍后他就明白,韋見素為何對他的“微服私訪”如此關心了。
原來那一棕日本學子被殺案,得了好處的可不止李蒼玉一人。金吾將軍李峴和大理少卿韋見素都因為“辦事得力”,受到了圣人的表彰和獎賞。李峴是皇族宗室本來就和皇帝比較親近,歷來也很受皇帝的信任和器重,他受到這類表彰和獎賞并不稀奇。
韋見素可就不同了,有李林甫在上頭,他這樣的“老實人”是很難在圣人那里露臉的,就更別提當面得到圣人的表彰和獎賞了。于是韋見素就覺得,李蒼玉是一個能夠給他帶來好運的人。由此,他這位主管司法工作的大理少卿會對李蒼玉手中的案子分外關心,也就不奇怪了。
兩人聊了一陣子虛烏有的案子,李蒼玉始終以“暫時沒有太多線索”來搪塞。韋見素非但沒有知難而退,轉而又跟李蒼玉扯到了書法和詩詞。
李蒼玉有點無語……老頭兒“事后”難道不應該疲憊不堪,只想早點回去休息嗎?
韋見素除了是一位高官,還是一位典型的大唐書生,尚儒學,喜詩歌,愛書法,并且水平不低。他稱贊了一陣李蒼玉寫的那首終南桃花,又道:“老夫還真是后知后覺啊!原來你的書法,就是近來揚名于京城的瘦金體。慚愧慚愧,老夫可拿不出那么多的波斯金幣,給你潤筆啊!”
李蒼玉真是樂了,笑道:“韋少卿這么說可就見外了。以后公職上的事情,韋少卿能夠對我多多指點,我就感激不盡了。”
“是嗎?……這個好說,說好!”韋見素聞言一喜,“雖然你是金吾衛的人,但大理寺與金吾衛向來親如兄弟密不可分。若有老夫幫得上忙的地方,你盡管開口啊!”
“多謝韋少卿。”李蒼玉暗笑不已,這老頭兒真是太實在了!
“李郎君才學出眾書法又好,若能入仕為官,將來必定前途無量啊!”韋見素笑瞇瞇的道,“不知李郎君有沒有想過潛心攻書參加科舉呢?老夫家中頗有藏書,于科舉之事也是小有心德……”
李蒼玉忍著沒笑,“韋少卿,其實……我已經是金吾衛七品中候。”
“啊?”韋見素一愣,眼珠子直輪。
李蒼玉就將皇帝封他官職的事情,簡單一說。
“哎呀,由白身變官身固然是好,但仍是可惜!”韋見素驚聲嘆息道,“圣人欽封官職,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千載難逢的良機,你怎的偏偏就要了一個七品武官?就是去做翰林待詔,也比七品中候更有前途啊!”
李蒼玉笑了笑沒有辯駁,心想韋見素的看法大約就代表了現在大唐官場的“主流價值觀”——文官優于武官;陪圣人玩耍的閑人,前途無比光明!
“不過人各有志,也是強求不得……”韋見素替李蒼玉婉惜了一陣,倒也表現得頗為大度,只道:“話說回來,許多人寒窗苦讀數十載,也難科舉得中。就算是榜上有名的那些人,要想混個邊州小縣的九品官也是爭得頭破血流。現在吏部那邊掛著名排著隊,等候官職分派的進士都是不少。你還不到二十歲就從一介白身做到了七品京官,這已經是許多仕人奮斗一生,也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這話李蒼玉聽了舒服,馬上就敬了韋見素一杯酒。
“年輕人,文武雙全前途無量啊!”韋見素樂呵呵的笑道,“不知李郎君,娶親了沒有?”
李蒼玉一愣,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回韋少卿,還沒有。”
“咦?”韋見素的臉上顯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老夫冒昧,請問李郎君……郡望何處?”
李蒼玉差點笑出聲,心想據我所知唐人談婚論嫁,郡望門第和血統出身是首要考量的因素。尤其韋見素這種出身于名門大姓的人,尤其把“門當戶對”看得極重——當面問我郡望,莫非是要給我作媒?
“在下,寒門子弟。”李蒼玉如此答道。
韋見素的表情明顯怔住,滿副遺憾的神色也難于掩飾,后來干脆搖頭嘆息說出了聲來,“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了!”
李蒼玉卻是大不以為然,笑道:“韋少卿,這有什么好可惜的?”
“沒什么,沒什么。”韋見素一點都不專業的用笑哈哈來掩飾,“來,飲酒,飲酒!”
兩人喝了點酒,李蒼玉便準備找個借口離開,畢竟郝廷玉他們還在那邊。正在這時,樓道間傳來一陣嘈雜之聲,還有一個男人高聲叫嚷——
“叫他們滾,通通的滾!今天念奴齋的雅座,全由我一人包了!”
李蒼玉和韋見素同時一愣,何人如何猖狂?
李蒼玉準備出門看看,老實人韋見素穩妥得很,示意他不要動,自己將窗戶揭開了一角悄悄往外面張望了一下,當場驚道:“是他!”
“誰?”
韋見素放下窗戶,表情已是換作了“大理少卿”的滿副嚴肅,沉聲道:“七郎。”
李蒼玉眉宇一沉,“京兆尹王鉷之子,王準?”
韋見素點點頭,“看來你知道他。”
李蒼玉深呼吸了一口點點頭,念奴親口告訴過我,王準在這里打死了她的親弟弟!……他怎么還來這地方?
“喊話的那人是王準,他身邊還有其他人,都不是善茬。”韋見素道,“其中就有他叔叔王銲,還有他父親的密友邢縡。這兩人早年就已經是京城最為著名的兩大惡少,王準的這一身壞習氣大半都是跟他二人學的。王銲還憑借他兄長的權勢,謀得了一個戶部郎中的五品官職。”
李蒼玉點點頭,王銲,邢縡……這兩個人的名字,我可不陌生!
“蒼玉小友,我們今天這酒怕是喝不痛快了。”韋見素的表情有點難堪,“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們不如就此散去,改日再聚。”
李蒼玉有點愕然,連堂堂的大理少卿,也怕了這幾個惡少?
韋見素仿佛是看出了李蒼玉的疑慮,苦笑的小聲道:“光是一個王準,就敢當眾調戲公主并欺辱駙馬,何況他兩個師父都還在場?……蒼玉小友,聽老夫的話,我們把這雅間讓給他們便是。千萬不要因為這一點小事,惹上天大的麻煩!”
李蒼玉點了點頭示以“理解”的微笑,“好。”
兩人打開門走了出去,看到樓上各個雅間里的人都走了出來,正在急匆匆的各自下樓而去,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對面的樓梯口處站了幾個人,其中有三個最為打眼。一個是趾高氣揚的年輕公子哥兒,應該就是王準。另兩個衣著華貴貌似中年,想必就是王銲和邢縡了。
王準對著那些朝他看過來的人大聲喊道,“看什么看?快滾!”
“走走,快走!”韋見素慌忙將李蒼玉拉住,往另一個樓梯口走去,遠遠避開王準等人。
就在這時,李蒼玉看到郝廷玉走到了王準等人面前。
“王公子,我們兄弟難得出來玩一趟。”郝廷玉客客氣氣的對他拱了拱手,“不如寬宏大量,留兩個雅間給我們,如何?”
“你是何人?”王準老大不爽的上下打量郝廷玉。
他身后的一位中年笑道:“七郎,這位是金吾衛的郝廷玉,號稱京師第一猛將。”
“第一猛將?”王準滿副嘲諷,冷笑不已,“那是多猛?”
李蒼玉看到,有不下于一百種方法在一秒鐘之內干掉王準的郝廷玉,此刻忍氣吞聲,“七郎,給個面子?”
“七郎是你叫的?”王準突然拔高聲調,臉色一沉,“給面子是吧?可以!”
“啪——”
一個大耳刮子,甩在了郝廷玉的臉上!
郝廷玉,竟然沒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