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縣縣城依崖為垣,彎曲起伏,處處現出凸凹,轉折形狀,橫度甚隘。
路越走越窄,剛剛走過的那條污水橫流的街巷只有十來尺寬。順坡走到高處四望,只見棟檐密接,下面全是凌亂參雜的吊腳樓,潘二咋也沒想到韓秀峰會住在這地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當韓秀峰跟腳夫說到了的時候,眼前竟是一個兼賣紙錢的紙人店,對面是壽衣鋪,隔壁是一個棺材鋪,里面擺著兩口剛漆好的棺材,陰森森的,讓人毛骨悚然,潘二心里不只是失落而且滲的慌!
“這么快就接到了,少掌柜,你來的可真快。”柱子娘一大早就去走馬崗親家母和未來的兒媳婦了,柱子守在家看店,見潘二真來了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喊道:“把行李挑進來吧,放這。”
“潘兄,進屋啊。”韓秀峰回頭道。
潘二緩過神,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棺材鋪,忐忑地問:“四哥,你就住這兒?”
韓秀峰拍拍他肩膀,一邊跟棺材鋪的老師傅點頭打招呼,一邊笑道:“是啊,我借住在柱子家七八年了,不信你問問附近的街坊鄰居。”
潘二苦著臉道:“我以為你住衙門呢。”
“好好的住啥子衙門。”韓秀峰打發走倆腳夫,把潘二拉進屋。
“你不是在衙門當差嗎,為啥不住衙門里頭?”
“誰說我在衙門當差的,我是在衙門幫閑。就算在衙門當差,也用不著住衙門。不去沒啥事,一去全是事,幫著做點事也就罷了,大老爺還不給錢。我又不是瓜娃子,干嘛住那兒去自找麻煩。”
潘二將信將疑地問:“可是不住衙門,你咋給衙門幫閑?”
韓秀峰提起壺倒了一碗茶,端著茶碗笑道:“衙門里要謄抄啥公文,經承會讓人給我捎信兒。要謄抄的公文有時自給兒去衙門取,有時經承會讓捎信兒的人捎過來,謄抄好送過去按字數算錢,在家能做的事干嘛去衙門做。”
來之前潘二一直覺得韓秀峰本事大,對韓秀峰去京城能不能補上缺充滿信心,而眼前這一切和韓秀峰剛才的這番話卻讓他心里拔涼拔涼的,看著屋里堆積如山的黃紙和角落那些扎好的紙人,魂不守舍地說:“幫衙門做事,大老爺為啥不給錢?”
“你是說書吏?”
“嗯。”
韓秀峰喝了一茶,解釋道:“聽人說康熙初年書吏是有薪給的,后來西南不寧,連年征伐,耗盡國庫,就把書吏的薪給取消了,不過只要是在冊的都能免掉徭役。所以戲文里才說大堂不種高粱,二堂不種黑豆。”
潘二對書吏有沒有工食銀不感興趣,剛才只是隨口一問,想著晚上要住這么滲人的地方,禁不住嘟囔道:“就算不住衙門,也不能住這兒。”
柱子不樂意了,盯著他問:“少掌柜,這是我家,住這兒有啥不好,再說我又不管四哥要房錢。”
“是啊,住這兒挺好的。”韓秀峰放下茶碗,指著隔壁笑道:“山墻那邊就是棺材鋪,棺材棺材,升官發財,這是吉兆啊!”
“少掌柜,你家是開當鋪的,財大氣粗,嫌我家晦氣,不愿住這兒,大可去住客棧。悅來店的掌柜我熟,要不我送你過去,你要是圖安逸,要是舍得花錢,還可以要個上房。”柱子頓了頓,又狡黠地笑道:“悅來店邊上就是怡紅院,里面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水靈,晚上睡不著還可以去怡紅院耍耍。”
潘二很想去柱子說的那個怡紅院見識見識,但去那種地方是要花錢的,而且是花大錢,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定定心神,咬著牙道:“四哥住哪兒我就住哪兒,你們都不怕,我有啥好怕的。”
柱子強忍著笑道:“誰說我們不怕的,我們有時候也怕。昨兒夜里還聽見門哐當哐當響,外面又沒起風,無緣無故門咋會哐當哐當?我和四哥嚇得不敢吱聲,一夜都沒睡好!少掌柜,到底住不住,你可要想好了。”
“你嚇唬我!”
“到底是不是嚇唬,你住一夜就曉得。”
“柱子,別再跟潘兄開玩笑了。”韓秀峰招呼他坐下,幫他倒了一茶,笑道:“潘兄,這年頭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再說我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你個小仵作,就曉得你是在嚇唬我。”潘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壓了壓驚,看著韓秀峰身后的木梯問:“四哥,晚上住上面是吧,有沒有空床,沒空床我可以打地鋪。”
“有床,也有被褥。你趕了一天路也累了,我們早點吃宵夜,早點吃完早些上去睡覺。”
提起吃宵夜,潘二立馬跑過去翻出一個布袋,獻寶似地說:“四哥,這有幾個鍋盔,帶在路上當干糧的。生怕走慢了讓你等,我就吃了一個,剩下的這些等會兒當宵吧,今天不吃明天就不能吃了。”
“也行。”
韓秀峰話音剛落,一個婦孺抱著幾件棉衣從對門壽衣店走了過來,小腳走不快,邊走邊喊著:“四娃子,臘月的衣裳做好了,生怕耽誤你的事,還跟彈棉花的罵了一架。拖拖拉拉,幾斤棉絮彈了幾天,哪有他那樣做營生的。”
韓秀峰急忙起身相迎:“四娘,讓您費心了,來,進來喝口茶。”
柱子也拉開凳子:“四娘,您坐。”
“不坐了,茶也不喝。”四娘把衣裳放到方桌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棉襖:“四娃子,試試,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我拿回去改。現在改容易,等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找誰去幫你縫縫補補。”
“試試也好,謝謝四娘。”
韓秀峰接過棉襖,穿上伸展了下手臂,有點大,但這本就是寒冬臘月穿的,里面要襯衣裳,到時候就合身了。
狠狠地夸了一番四娘手藝好,又陪四娘拉了一會兒柱子娘去走馬崗探親的家常,拉著拉著太陽落山了,四娘見天色不早,想到要回去做宵夜,這才意猶未盡地回去給鋪子上門板。
潘二剛才插不上嘴,四娘一走他就忍不住問:“四哥,你讓她做的是棉衣還是壽衣,我咋看著有點像壽衣!”
韓秀峰在柱子家借住了七八年,早百無禁忌,輕描淡寫地說:“活著時當棉衣穿,等哪天死了就當壽衣穿。不過到那時我自給兒肯定是穿不了,還得勞煩柱子幫我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