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見韓秀峰把一堆賬冊賣出高價,下午聽余有福說衙門里那些捕快把翻身的希望全寄托在韓秀峰身上,潘二之前那拔涼拔涼的心又熱乎起來,覺得韓秀峰還是有幾分本事的,此去京城應該能補上缺。可是問清楚啥叫“銅天王”,曉得要坐賊船去京城,心里又變得七上八下。
韓秀峰卻像沒事人一般,守在門口邊看書邊幫柱子看店,一下午居然還做了兩個生意。
潘二無所事事,干脆找了個由頭出去轉轉。
城里的路不熟,也沒敢走遠,在街口看了一會兒熱鬧,見柱子提著東西回來了,也就跟著一起回紙人店。
潘二跟進店里,好奇地問:“一天沒見,干啥去了。”
柱子從布袋里取出用油紙包著的熟食,抬頭道:“少掌柜,我跟你不一樣,你啥都不用做都有吃有喝,我要是啥也不做這日子咋過?”
“別陰陽怪氣的,到底干啥去了。”
“會仙橋那邊死了個人,一大早喊我去幫著收斂,忙了一上午,下午朝天門那邊又有幾個腳夫從江里撈出一個。說是不慎落水溺死的,但看那死相鬼才相信是淹死的,不過老爺們說是那就是,拉去埋了,省事。”
“城里的人命就這么賤?”潘二驚詫地問。
“就這么賤,”柱子回頭看著他,又道:“少掌柜,聽我一句勸,你還是別跟我四哥去京城了。像你這樣的少爺,何必吃那個苦,又何必受那個罪,在走馬過過太平日子多好。不是嚇唬你,要是非跟著走,搞不好真會客死他鄉!”
城里沒想象中那么好,潘二真有那么點后悔非要來。可想到就這么回走馬,在老大和老三面前就永遠抬不起頭。
“不跟你說了,除了嚇唬人你還會干啥,”潘二懶得再搭理柱子,跑到正生火做宵夜的韓秀峰身邊,沒話找話地說:“四哥,下午你說錢掌柜的官司打不贏,他要是打贏了咋辦,這不是砸自給兒招牌么。”
“我又不給人寫狀子,我有啥招牌,”韓秀峰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篤定地語氣說:“況且他也打不贏,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依我看那個寡婦是蠻不講理,就許她開染坊,別人卻不能,天底下還有王法嗎?”
“別人可以開,只是要跟她家的染坊相隔三十家,不能挨那么近。”
“這是啥規矩?”
“這是行規。”韓秀峰看火候差不多了,把剩下的木屑放到一邊,直起身解釋道:“我之所以敢斷定錢掌柜和梁掌柜打不贏,不只是確實有這個行規,而是大老爺前些日子剛判了一個官司。依例而不是依律,并且那個官司比這個官司看上去更不會輸。”
“啥官司?”潘二這次是真好奇。
韓秀峰并沒有直接說那個官司,而是反問道:“潘兄,一斤多少兩?”
潘二不假思索地說:“十六兩。”
韓秀峰又問道:“要是走馬的豆腐店,收人家一斤豆腐的錢,卻只給人家十五兩二錢的豆腐,你說會咋樣?”
“不曉得沒啥,曉得還不砸了他的店,鄉里鄉親的,誰敢短斤少兩!”
“可是城里有家磨坊就不是一斤十六兩,而是一斤十五兩二錢,并且全城就他這么一家。前些日子遇到幾個較真的,被那幾個較真的人給告到了衙門,你曉得縣太爺是咋判的。”
“咋判的?”
“判較真的人輸,判磨坊贏。”
“縣太爺是不是不識數,這官司咋能這么判!”
韓秀峰拍拍他胳膊,笑道:“縣太爺識數,就算縣太爺不識數他那些幕友也不可能不識數。之所以這么判,是因為乾隆十二年,時任重慶知府認可他家的這個做法。乾隆四十四年,時任巴縣正堂也認可了,據說還給他家頒了個‘秤并鐵制每斤只有十五兩二錢’的公文,有案在冊的。所以現在的縣太爺只能蕭規曹隨,也認可他家一斤只給人家十五兩二錢。”
“這也太荒唐了……”
“少掌柜,別少見多怪,這是城里,不是走馬。要說荒唐,荒唐的事多了去了,估計到了京城會更多。”柱子走了過來,又給他潑起冷水。
“我跟四哥說話,有你啥事?”潘二一如既往地不待見柱子。
“這是我家,我說句話還不行?姓潘的,給我聽清楚嘍,這是看四哥面子才讓你住這兒的,要不是四哥,我早把他打出去了!”
“你個小仵作,打個我瞧瞧,我看你是皮癢了!”
這倆人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去,韓秀峰不想被他們搞得雞犬不寧,回頭道:“好了,都少說兩句,去洗手,洗完手吃宵夜。”
“說你呢,去好好洗洗,洗干凈點。那雙手整天摸死人,不光臟還晦氣,要不是看在四哥面子上,我才不跟你呆一個屋。”潘二怕讀書人,也怕衙役,就是不怕小仵作,越來越說來勁兒,說著說著竟然嘲諷道:“就你這樣還想娶幺妹兒,這不是害人家嗎?”
“日你個先人板板,看我咋收斂你!”
柱子怒了,順手抄起火鉗就要往他頭上砸,韓秀峰手疾眼快,急忙一把拉住,正準備說他們幾句,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韓秀峰狠瞪了他倆一眼,回頭問:“誰啊?”
“四娃子,是我。”
“原來是六叔,來啦,我這就來開門!”
韓秀峰忙著去開門,柱子放下火鉗,咬牙切齒地說:“潘長生,我這是給四哥面子!”
想到不管咋說這也是小仵作的家,潘二摸著下巴道:“丁柱,其實你應該也給我點面子。你只有給我面子,我才會給你面子。”
“我要你給我啥面子?”
“因為幺妹兒,你不是想娶幺妹兒嗎,四哥雖然做主把幺妹兒許給你,但別忘了幺妹兒家欠我同興當幾千兩銀子。她爹剛死,要在家守孝,一時半會你又迎娶不了。如果四哥運氣不好,補不上缺做不上官賺不著錢,到時候她能不能嫁,你能不能娶,就是我潘長生說了算。”
“你……你欺人太甚!”
“別急,先聽我說完,”潘二拍拍他肩膀,慢條斯理地說:“你想想,我們現在可以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們今后要同舟共濟的。四哥要是把我當兄弟,我就把四哥當兄弟,跟你也一樣。所以你給我面子,我才會給你面子,真要是有我剛才說的那一天,就算跟我爹我哥還有我弟翻臉,我也要成全你和幺妹兒。”
“真的?”柱子將信將疑。
“真的假的,你可以去走馬打聽打聽我潘長生的為人。”潘二拍拍胸脯,擺出一副能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架勢。
“你不嫌我晦氣?你能瞧得起我?能跟我這個仵作做兄弟?”
“換作以前自然不會,但此一時彼一時。你看看,我們現在雖然還不是兄弟,但同住一個屋檐下,同吃一鍋飯,接下來還要跟你四哥共患難,這跟兄弟有啥兩樣。”潘二說著說著自給兒都感覺像是真的,竟摟著柱子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