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做鹽茶買賣的八省商人而言,吳文錫不只是手握四川鹽茶大權的道臺,也是湖廣總督吳文镕的胞弟。現而今粵匪又占了江寧和揚州,水運梗阻,淮鹽運不到本屬于兩淮鹽運司的湖廣引地,圣上已下諭讓四川接濟。
換言之,這就是讓從弟弟這兒領引,去鹽場購鹽販往哥哥那兒賣!湖廣人口又那么多,可想而知這是多大的買賣。
一直以來做川鹽買賣的大多是山陜商人,這跟做淮鹽買賣的大多是安徽商人差不多。現在川鹽可名正言順地賣往湖廣,湖廣商人自然不想這塊肥肉被山陜商人搶走,所以一曉得吳文錫要來巴縣,就搶在山陜商人前頭去成都接駕,一直把吳文錫從成都迎到湖廣會館。
陳客長這幾天忙得不亦樂乎,不但要接待好吳道臺,也要幫同鄉們將那些吳道臺不需要見的人拒之門外。可吳道臺有不光有幕友,有家人,還有從成都帶來的皂隸,陳客長干脆讓茶幫夫頭朱二帶著十幾個腳夫守在會館外圍,只要見著那些無關的商人全部擋駕。
段吉慶前幾次來拜見,全是被朱二給攔住的,只能一次又一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值得一提的是,這既是朱二懷恨在心故意刁難也陳客長默許的。在陳客長眼里段吉慶早已不再是府衙的兵房經承,尤其在曾做過一任監察御史的顧忠政死了之后,失去靠山的段吉慶就是一個走狗屎運,弄了點茶引,做邊茶買賣的小商人。
段吉慶也很清楚這一點,一直在隱忍,但今天不想再忍了,走到會館附近回頭使了個眼色,關班頭心領神會的點點頭,故意放慢腳步和張士衡一道跟在后頭。
“段經承,你咋又來了?”不等段吉慶開口,朱二就迎上來笑道:“吳大人正在見璧山縣太爺,見完璧山縣太爺還要見另外幾位老爺。不信你看看,門口來了七八頂轎子。請回吧,吳大人今天真沒功夫見你。”
“朱二,你讓我去跟吳大人的家人說說,勞煩吳大人的家人幫著通報一聲。”段吉慶嘴上懇求著,手上也沒閑著,從兜里摸出一把銅錢。
朱二探頭看看跟著后頭的關班頭,暗想你們也有今天,抱著雙臂笑道:“段經承,我就是個跑腿打雜的,又不是吳大人的家人,哪能收你的門包!”
“可你現在這差事跟吳大人的家人差不多,幫幫忙,讓我去跟吳大人的家人說說。”
“段經承,對不住了,你的錢我不能收,你這個忙我也幫不上。”
“那幫我跟吳大人的幕友張先生通報一聲總可以吧?”
“不行,張先生忙著呢,一樣沒空見你。”
“一點不能通融?”段吉慶苦著臉問。
“不能。”朱二搖搖頭。
段吉慶裝出一副失落的樣子,回頭走了幾步,又轉身迎上來道:“朱二兄弟,我求見張先生真有急事。”
“啥急事,段經承,你別開玩笑了,你衙門的差事早辭了又能啥急事?”朱二帶著幾分嘲諷地問。
“我……我真有急事,看見沒有,那位少爺就是張先生家的公子,人家千里迢迢從儀真老家來找他爹,你總不能攔著不讓人家父子團聚吧?”
朱二順著段吉慶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發現關班頭身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后生,不過怎么看怎么不像少爺,心想一定是騙人的,畢竟張先生真要是有家人來投親,也不會先去找他段吉慶,正琢磨著怎么趕他們走,陳客長走過來道:“咋回事,吳大人正在里頭跟幾位老爺議事呢,可不能在門口大聲喧嘩!”
“陳客長,可算在見著您了,我們沒大聲喧嘩,我是有事。”段吉慶拱手道。
“啥事?”陳客長低聲問。
“陳客長,看見沒有,那位就是張先生家的公子。儀真不是被太平賊匪給占了嗎,人家九死一生逃出來了,千里迢迢來我們四川找他爹,您說這是不是急事?”
陳客長這些年沒咋出門,以前天南海北可沒少跑,作為湖廣會館的客長消息又很靈通,看著段吉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段吉慶苦著臉問:“陳客長,你笑啥?”
“被你逗笑了。”
“我怎么逗你了?”
“段經承,你這瞎話編得一點也不像,”陳客長也跟朱二一樣抱起雙臂,笑看著段吉慶道:“儀真是失陷了,揚州也失陷了,不過據我所知這時間對不上。”
“咋就對不上?”
“你也不想想,吳大人和張先生的老家儀真離我們這兒有多遠,就算水路沒梗阻,張先生家的公子從儀真失陷那天出門,緊趕慢趕也趕不到巴縣。再說就算人家腳程快,他哪曉得吳大人和張先生會來巴縣?肯定先得去成都,從成都到這兒又要幾天。這時間根本對不上,你說是不是漏洞百出?”
“陳客長,我說了你咋就不信呢,我段吉慶啥時候騙過你?”
“不說這些了,再說沒意思,請回吧,今天吳大人和張先生真沒功夫見你,等吳大人和張先生閑下來我幫你稟報,到時候讓朱二去喊你。”
“你們……你們攔著不讓進也就罷了,連通報都不讓通報一聲,真是豈有此理!”段吉慶裝出一副老羞成怒的樣子,一邊往里沖一邊扯著嗓子喊道:“吳大人,吳大人,我給你捎信來了!張先生,張先生,你家士衡從老家來了!”
“士衡,那幫龜兒子攔著不讓進,快喊你爹!”關班頭很默契地捅捅張士衡胳膊,旋即跟著喊道:“張先生,張先生,你家公子來找你!張先生,張先生……”
“段經承,你這是做什么?”陳客長急了,正準備讓腳夫們把他架走,剛反應過來的張士衡立馬喊道:“爸,三老爺,我士衡啊!我來找你們了!爸,你在不在里頭,爸,我真是士衡啊!”
一句也聽不懂,聽著像是江浙一帶的口音。
陳客長愣住了,朱二不敢再輕舉妄動,但依然攔住眾人不讓進。段吉慶強忍著笑又喊道:“張德堅,張德堅,你兒子張士衡找你來了……”
正忙著算賬的張德堅早聽見外面吵鬧,只是算賬算得太專注沒太在意,直到聽見熟悉的鄉音,聽到段吉慶喊他名字這才反應過來,但依然覺得像是在做夢,不敢相信兒子真找來了。
倒是坐在花廳里跟幾位知縣說話的吳文錫先走出了會館,看著被幾個腳夫攔住的張士衡,用老家話問:“你是士衡?”
張士衡小時候見過吳文錫,吳文錫這些變化又不大,一眼就認了出來,激動地跳起來說:“三老爺,三老爺,我真是士衡,您不記得我了?”
“你都長這么高了,我只記得你小時候的樣,過來過來,趕緊過來,說說,你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的?”
“三老爺,我來找我爸。對了,這是來前六老爺讓我給您捎的信。”張士衡急忙從貼身內袋中取出一封吳文銘讓他帶來的家信,想想又忍不住問:“三老爺,我爸呢?”
“你爸在里頭呢,德堅,德堅!你是不是聾了,你家士衡來找你了!”吳文錫這些天一直擔心家人的安危,真是寢食難安,回頭喊了一聲,然后一邊拆信一邊急切地問:“士衡,先跟三老爺說說,你什么時候從家動身的,來時賊匪有沒有到儀真?”
“稟三老爺,我動身時賊匪正在攻江寧,家里您不用擔心,韓叔早就讓蘇秀才家老三給六老爺送過信。我從老家動身時六老爺也說了,他會把幾位夫人和公子小姐全送泰州去,送泰州去要是還不穩妥,韓叔會把他們接角斜場去……”
張德堅沖出會館,發現果然是他兒子,正準備開口,吳文錫又追問道:“哪個韓叔?”
“三老爺,您認得的,就是在京城做過重慶會館首事的韓巡檢,不過聽段老爺說韓叔在我們動身之后領著一千鄉勇在萬福橋打了一個大勝仗,圣上剛欽賜韓叔從五品頂帶,特授韓叔做兩淮鹽運司副使。”
“東翁,士衡說的一定是韓志行,在京城時我們見過的。”張德堅強忍著激動提醒道。
“哦,想起來了。”吳文錫意識到人家父子要團聚,看著信道:“先進去吧,進去再說。”
“爸!”
“士衡,果然是我兒,你……你都這么高了,要是再見不著你,我都快記不得你什么樣了。”張德堅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緊摟著兒子老淚縱橫。
段吉慶不曉得是真想起了遠在江蘇為官的女婿,還是裝模作樣,反正被此情此景給感動了,揉著眼睛道:“陳客長,朱二,看見沒,真是張先生家的公子,說了你們不光不信,還不讓我們進!”
陳客長緩過神,意識到上了段吉慶的當,急忙苦著臉道:“張先生恕罪,張先生恕罪,在下有眼無珠,在下真不曉得這是您家公子。”
“不知者不罪。”張德堅父子團聚,哪顧得上這些,摟著兒子回頭道:“段兄,進來啊,有話進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