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兩個月過去了。
隨著春節臨近巴縣城里的大街小巷再次熱鬧起來,城外的那些碼頭依然忙碌,連碼頭邊那些原本被震塌了的吊腳樓都奇跡般一片接著一片地拔地而起,比之前搭建的更高更密,住在里頭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一切看著像兩個月前沒地龍翻身似的。
既要幫韓家操辦喪事,又要幫潘家操辦喪事,還要兼顧韓、潘、段三家在城里合股開設的當鋪和茶莊的段吉慶,過去這兩個月忙得焦頭爛額,要不是有江北廳舉人劉山陽、關班頭、大女婿劉興明和剛辭掉縣衙差事的王在山等人幫忙,光靠他自個兒真頂不住。
不管咋說總算忙完了,就算沒忙完這年照應得過,該有的人情往來一件也不能少。于是雇了八個腳夫,讓腳夫們把早準備好的年禮背到江邊,乘船趕到江北廳城,先把江北廳舉人劉山陽和劉財主兩個親家的年禮送了,再同劉山陽一起帶上剩下的禮物趕到段家花園。
段大章本就打算讓他“認祖歸宗”,自然不會避而不見。招呼他和劉山陽坐下喝了幾口茶便問起韓四父親韓玉貴的喪事辦得咋樣。
“稟大人,走馬崗離縣城太遠,何況志行老家還在慈里,還在走馬鄉下,走一個來回再快也得三四天,照應起來不方便。我就幫志行做了個主,請風水先生在城西吳家壩找了塊風水寶地,把他爹葬在吳家壩。”
段大章沒想到他竟會幫韓家做這么大主,下意識問:“志行他娘呢?”
“接過來了。”
段吉慶輕嘆口氣,一臉懊悔地說:“細想起來怪我,要是早些幫志行把他爹他娘接城里來,親家公就不會遭此橫禍。現而今說啥都晚了,只能吃一塹長一智,把他娘和他嬸娘一起接來了。本打算讓他那三個哥哥也一起來的,可他大哥大嫂放不下新置的那百十畝地,不管咋勸都不愿意來,可又不想耽誤兩個娃,就這么讓他二哥、三哥兩家幫著把娃帶來了。”
想到走馬崗離縣城是有點遠,段大章沉吟道:“把他爹葬在城西,把他娘和嬸娘一起接來也好,不但能有個照應,等他回來了之后也不用在鄉下丁憂。”
“是啊,我那會兒就是這么想的。”
“可一下子來這么多人,他家住得下嗎?”
“住得下,”段吉慶急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志行迎娶小女琴兒時,我幫他在城里置了個小院子。后來小女和娃搬到湖廣會館后頭的新家,打算把那個小院子當作嫁妝送給他堂妹幺妹兒的,結果他堂妹和柱子又跟著小女去了直隸,那院子就這么一直空著。
我想著那院子本就打算送給二房的,他嬸娘和他那個剛過繼給二房的三哥又來了,干脆就把那院子讓他嬸娘和三哥三嫂住。他二哥二嫂和幾個侄子侄女住湖廣會館后頭的新家,這么一來他娘和嬸娘都有人照應,跟前也都有孫子孫女,雖說剛進城但也不會寂寞。”
段大章想想又問道:“他那兩個哥哥都有事做嗎,他那幾個侄子的學業都安排妥當了沒有?”
“他那兩個哥哥都有事做,我不是跟人合股開了個茶莊嗎,我讓他那兩個哥哥在茶莊幫忙。”段吉慶頓了頓,接著道:“他那幾個侄子也已安排妥當,全送崔煥章崔老爺新辦的書院念書。”
安排得面面俱到,不愧在府衙當那么多年差。
段大章暗贊了一句,看著他和劉山陽沉吟道:“走馬崗緊挨著璧山和江津,江津又緊挨著貴州的桐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幫著把家人全接到城里來最穩妥。”
提到桐梓,劉山陽忍不住問:“段大人,晚生聽說桐梓那邊犯上作亂的匪首,原本是一個曾在衙門當過差的皂隸,聽說他一呼百應,領著一幫奸民把桐梓縣城都給占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確有此事,”段大章微微點點頭,無奈地說:“那個匪首姓楊,名漋喜,跟他一道倡亂的還有一個姓舒的裁縫。明明是打家劫舍,還聲稱啥子官逼民反,不過據我所知幾任桐梓知縣也難辭其咎,這些年沒少嚴派軍需、逼捐加稅。”
“那這股賊匪啥時候能剿滅?”
“重慶鎮能抽調的兵勇全抽調去了,但桐梓終究是云貴總督的治下,從咱們這兒去的兵馬只會在江津璧山等地防堵,沒有皇上的旨意不會出省平亂。究竟啥時候能剿滅,得看貴州的。”
“能堵得住嗎?”劉山陽追問道。
“這老夫就不曉得了,不過在老夫看來楊漋喜和舒裁縫成不了啥氣候,跟洪秀全、楊秀清等粵匪無法相提并論,被剿滅是早晚的事。”
“這就好,這晚生心里就踏實了。”
段吉慶早聽說桐梓有人犯上作亂,甚至知道縣太爺前幾天剛召集八省客長和本地士紳商討要設立啥子夫馬局,征收夫馬費,專門用作轉運平亂所需的軍械糧餉,以及接待過往的文武官員和平亂兵馬。
只不過剛剛過去的兩個太忙了,他實在顧不上這些,正琢磨著回去之后要不要問問這夫馬局籌設得咋樣,段大人突然問:“融遠,這些天有沒有志行的信?”
“沒有,”段吉慶反應過來,連忙拱手道:“稟大人,直到今天也沒志行的信,倒是縣太爺十天前去宣過一道圣旨,還送去一塊‘奉政第’的匾額。“
“啥圣旨?”
“例封他爹為奉政大夫的圣旨。”
“例封?”段大章糊涂了。
“稟大人,剛開始我跟您一樣奇怪,后來仔細瞧瞧圣旨上的日期,才曉得皇上賞他爹這個封典時他爹還沒出事。”段吉慶頓了頓,又苦笑著說:“因為這事我還找石匠重新刻了塊碑,大前天剛刻好,昨天剛帶著他那兩個哥哥去他爹墳前換上的。”
“原來如此,”段大章點點頭,想想又嘆道:“你的信最快也得一個半月才能寄到京城,志行這會兒應該收到信,甚至已經在回來奔喪的路上了。去年他是在從江蘇回京城的路上過得年,今年這個年他又得在路上過了。”
“是啊,就算半個月前動身,最快也得正月底才能到家。”
在段家吃的捎午,回到剛掛上“奉政第”牌匾的女兒家已經是傍晚。
韓大的兩個娃韓仕通、韓仕達和韓二的娃韓仕途已經下學,正在院子里嬉笑打鬧。韓二家的閨女小蘭雖沒念書但比那幾個念書的娃懂事,正拿著跟她差不多高的笤帚在掃院子。
韓二婆娘楊氏一見著段吉慶就小心翼翼地說:“段老爺,宵夜做好了,我娘和老夫人正在里頭說話。”
“讓老太太和娃們先吃,我不餓,我坐會兒就回去。”
“行,那我進去喊我娘。”
剛沒了老伴兒的張氏真不大習慣城里的日子,好在親家母徐氏不但沒瞧不起她,而且每天都來陪她說話,甚至叫上柱子娘、關嬸和幺妹兒她娘一起陪她去寺廟上香。加上孫子孫女天天在眼前轉,倒也不是很寂寞。
她和親家母走出來跟孫子孫女一起圍著飯桌坐下,端起碗見親家公不吃,心里又有些忐忑。
段吉慶反應過來,連忙道:“親家母,我不是不吃,是中午在段大人家吃得太撐。到了這個年紀,胃口大不如以前,再吃的話晚上就別想歇息了。”
“親家母,別管他,我們吃我們的。”徐氏笑道。
“親家,那……那我們先吃了?”
“吃吧,你們慢慢吃。”
韓大家的大小子韓仕通在村里念過幾天書,膽子大,忍不住問:“段老爺,您不是說我叔要回來丁憂嗎,他咋還沒回來?”
“是啊段老爺,這都快過年了!”韓仕途也端著碗撲閃著大眼睛問。
段吉慶很想問問先生有沒有教過他們啥叫“食不言寢不語”,但見親家母也抬起了頭,干脆坐到桌邊,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桌面上邊畫邊如數家珍地解釋道:“京師皇華驛到咱們四川省城成都共四千七百五十里,兩千五百九十里至陜西咸陽縣渭水驛,五十里至興平縣白渠驛,九十里至武功縣驛,六十里至扶風縣驛,六十里至岐山縣驛,五十里至鳳翔縣驛,九十里至寶雞縣驛……
四十五里至寧羌州黃壩驛,六十里至廣元縣神宣驛,五十里至廣元縣望云驛,四十里至廣元縣問津驛,四十里至昭化縣大木村驛,四十里至劍州劍門驛,六十里至劍州驛,四十里至劍州上亭鋪驛,四十里至梓潼縣驛,六十里至綿州魏城驛,六十里至綿州驛,三十里至新鋪驛,三十里至羅江驛,六十里至德陽驛,四十里至漢州驛,五十里至新都驛,趕到新都驛還得再走五十里才能到成都的錦官驛!”
小家伙們驚呆了,韓仕通更是驚詫地問:“段老爺,這么多地方,這么多地名,您是咋記得的?”
“爺爺我以前就是管驛站驛鋪的,管了幾十年,能記不得嗎?”段吉慶得意地笑道。
“這些地方全歸您管?”
“剛才說的那些地方我可管不著,爺爺我只管重慶府治下各州縣散廳的驛站驛鋪,剛才說的那些地方爺爺我也只是曉得,其實一個地方也沒去過。”段吉慶想了想,接著道:“回頭我可以寫出來給你們瞧瞧,要是能記住最好。”
“段老爺,我們又不管驛站驛鋪,要記這些做啥子?”
“你爹你娘為何讓你們進城念書,還不指望你們將來能考個功名,能出人頭地。要是你們幾個爭氣,將來考上了舉人,就得曉得這些地方,還得去這些地方。”
“為啥要曉得這些地方?”
“因為這是我們四川通往京城的官道,也叫‘北大路’,所有的奏折、公文往來全走‘北大路’,舉人老爺想進京趕考得先去成都的學政衙門,然后再從成都走‘北大路’進京。也有些舉人老爺走水路,不過相比走‘北大路’的終究是少數。”
“可我叔是從京城回來,他為何要走成都?”
“現而今天下不太平,川江水路梗阻,他帶著你嬸娘和你們的堂弟仕暢回鄉,自然要走安全穩妥的‘北大路’。”
“我叔到了成都之后呢?”韓仕通又好奇地問。
“到了成都之后就得走‘東大路’了,也就是常說的成渝官道,‘東大路’爺爺我年輕時沒少走,從成都東門出發,五里到牛市口,再五里到沙河鋪,再十里到黌門鋪,再五里到大面鋪,再十里到界牌鋪,再十里到龍泉驛,再十五里到山泉鋪,再十里到柳溝鋪,再八里到茶店子,再七里到南山鋪,再十五里到石盤鋪……
一路向東,途經龍泉驛、簡州、資陽、資州、內江、隆昌、榮昌、大足……一直到咱們巴縣城,歸納起來就是要經‘兩門兩關一崗一坳五驛三街五鎮九鋪’,你們幾個要是爭氣,將來就有機會走這條路去省城鄉試。”
韓仕達心想縣城都這么熱鬧,省城一定更熱鬧,禁不住問:“段老爺,兩門是哪兩門?”
“兩門指通遠門、迎暉門,兩關指浮圖關、老關,一崗指的便是你們老家走馬崗,一坳指丁家坳,五驛分別指龍泉驛、南津驛、雙鳳驛、來鳳驛和銅罐驛,三街指楊家街、史家街、迎祥街,五鎮指石橋鎮、銀山鎮、椑木鎮、李市鎮和安福鎮,九鋪剛才跟你們說過好幾個,總而言之,要是每天走七十里,這一趟走下來得半個月。”
“這只是從省城到巴縣的!”
“是啊,從京城到省城更遠,別看你叔做上了官老爺很威風,讓你們這些娃都過上了好日子,其實你叔也不容易。先是千里迢迢進京投供,然后又千里迢迢去江蘇赴任,在江蘇做了一年多官又被調回直隸,現而今又得千里迢迢回鄉丁憂,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一般人真吃不了這苦啊。”
韓二媳婦本就挺精明的,豈能聽不出段吉慶的言外之意,連忙道:“你們幾個聽見沒有,你們能有今天全是沾你叔的光,要是不聽先生的話,不好好念書,將來沒出息,不光對不起爹娘,更對不起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