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慶收拾了幾件換洗衣裳雇了頂抬竿剛出門,緊挨著韓家的湖廣會館就收到了消息。
“剛回來的這個杜老爺小的雖是頭一次見,但這幾年沒少聽人說過。他當年是跟韓老爺一起去京城投供的,跟韓老爺的關系不一般。這兩年在外平亂的那些重慶鎮武官和兵勇往家捎信捎銀子,巴縣這邊是段吉慶經辦的,而兩江那邊就是剛回來的這位杜老爺經辦的。”
打探消息的伙計抬頭偷看了新任湖廣客長江宗海和陜西客長關允中一眼,接著道:“幫著抬棺材的那些茶幫腳夫說,有三個人下船之后沒跟杜老爺一道去拜見鎮臺,而是趁亂進了城。小的覺得奇怪,直到剛才李六說韓老爺來客了,悄悄追過去瞧了瞧,才曉得那三人是誰。”
江宗海放下茶杯道:“別賣關子了,有話趕緊說。”
“江老爺,小的不是賣關子,小的這就說,領頭的那人看著有些面熟,有點像韓老爺當年的長隨潘二。不過事情過去好幾年,小的心里也拿不準,直到那人去‘同興當’,跟潘長喜抱頭痛哭,小的才敢肯定他就是潘二。”
“他可不是潘二,他現而今也是官老爺!”關允中摸著下巴,感嘆道:“杜衛方做上了正四品都司,潘二做上了鹽課司大使,以前那個跟茶幫打架打死了人的瓜娃子做上了千總,據說連后來去投奔韓秀峰的仵作丁柱和余有福的兒子余鐵鎖不但做上了把總,還在步軍統領衙門當差。”
“何止這幾個人,”伙計忍不住補充道:“小的聽說道署兵房周經承的侄子周長春和縣衙王在山家的老三王貴生也做上了官,一起去廣東做巡檢。右營千總何勇的侄子何建功也補上了缺,好像被分發到宣化鎮做千總,反正后來去投奔韓老爺的有一個算一個全做上了官!”
“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關允中笑了笑,想想又說道:“江兄,你說我們之前有些草木皆兵了。”
江宗海一邊示意伙計退下,一邊笑問道:“關兄何出此言?”
“我覺得巴縣士紳并非鐵板一塊,韓秀峰不但是捐納出身,而且去京城投供之前跟龔瑛、崔煥章、楊吏清、吳馨遠等人并沒有什么交集,甚至都不一定瞧得上當時還在衙門幫閑的韓秀峰。”
“顧忠政呢?”
“顧忠政生前只是跟段吉慶走得近,跟韓秀峰也就是有些書信往來。”
關允中想了想,又說道:“在我看來巴縣士紳可以分為四種,一種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傳業授道或苦讀圣賢書的,比如磁器口孫家;一種是什么都想摻和,什么都想管的,也就是龔瑛、崔煥章、楊吏清等人;一種是什么都想摻和又沒資格摻和的,也就是那些在鄉下辦團的監生、武生。”
江宗海覺得有點兒意思,不禁笑問道:“第四種呢?”
“第四種就是韓秀峰這樣的后起之秀,他們都不是讀書人,并且大多是從衙門里出來的,有的做過書吏,有的做過衙役,有的出身行伍。他們這些人說好對付也好對付,多多少少給點好處便是。說難對付那是真難對付,因為官場上的彎彎道道沒他們不曉得的,更何況從縣衙到道署,包括重慶鎮各營都有他們的人,正所謂小鬼難纏啊!”
“段大人呢,段大人算哪一種?”
“段大人什么身份,他哪會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更何況不是有老兄你嗎!”
“官做得越大,確實越不會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江宗海微微點點頭。
提起官大官小,關允中又沉吟道:“說起來韓秀峰的官做得也不小,不但做過‘小軍機’,不但已經是從四品頂帶,還是皇上欽賜的色固巴圖魯。這人站得越高看得應該越遠,照理說他應該跟段大人一樣不會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照理說韓秀峰是應該不會管,他簡在帝心,圣眷正濃,并且年紀不大,只要服完喪便能回去接著做官,反正像他這樣的雖做不上督撫,但將來做個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并非沒有可能。”
“是啊,他犯不著因為那些讀書人毀了自個兒的前程。”
“可我覺得韓秀峰一定會管!”
“江兄,你這話又從何說起?”關允中糊涂了。
江宗海輕嘆口氣,一臉無奈地解釋道:“關兄,我雖沒見過韓秀峰,但沒少聽段大人提起過。他在老家為人咋樣我不曉得,但在外頭他堪稱‘及時雨’般地人物!在京城時不但翻建重慶會館,還倡建文昌閣、鄉賢祠,據說重慶府各州縣的京官不但將他的義舉勒石為記,還公同商定重慶會館今后只設值事不設館長。”
“為何不設館長?”
“因為那些京官覺得除了韓秀峰沒人有資格做這館長,也就是說他韓秀峰永遠是重慶會館的館長。”江宗海喝了一小口茶,接著道:“何況他在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關監督任上,又出銀修建四川會館,以便去松江府為官或去松江府做生意的同鄉能有個下榻之所。說出來你不敢相信,他雖不是正統讀書人,但在巴縣乃至重慶府士林中的威望甚至蓋過了段大人和黃御史。”
關允中大吃一驚:“這么說他才是巴縣士紳的主心骨!”
“不只是巴縣士紳的主心骨,也是皇上派來幫辦團練的團練大臣,你說這團練之事他回來之后是會管還是不管?”
“照老兄這么說,他十有八九會館。”
“是啊,所以這些天我是夜不能寐,生怕辜負諸位的重托。”
與此同時,鬧騰了一陣子實在鬧騰不下去了的崔煥章和楊吏清,正在龔瑛家中跟龔瑛訴苦。
“龍隱團監正孫大生和團正鄒源益昨天又去縣衙告狀了,一告前任團正童義順貪了公賬上的四兩一錢銀子,二告童義順做團正說向鎮內各街坊攤派的銀錢沒認真算賬,三告童義順身為龍隱巨富只曉得跟鎮內各街坊歷收團費,他自個兒卻分文不出,懇請縣太爺主持公道,命童義順交代清楚賬目。龔老爺,您說說,正是一致對外的時候,他們竟為了四兩一錢銀子起內訌,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縣太爺咋說?”龔瑛低聲問。
“縣太爺說童義順把持霸占如真,殊屬可惡,讓等候簽喚訊究。”崔煥章頓了頓,又咬牙切齒地說:“智里六甲界連貓峽,路通桐梓,屬防堵要隘,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智里六甲的石龍團竟也鬧起了內訌。”
龔瑛沉吟道:“石龍團現而今的監正是誰?”
“現在的監正是陳天如,團正是秦正一,他們前些天也來縣衙遞狀子了,狀告白沙沱武生陳占魁不但蠱惑白沙沱的花戶不齊團,還蠱惑花戶們拒不繳納團費。陳占魁辯稱白沙沱距石龍團十里之遙,每天往返奔波不如自個兒辦團,并且真自立門戶在白沙沱辦了個文經團。”
“要是沒記錯,陳占魁家跟陳天如家是世仇,把他們強湊到一塊兒去是不大合適。”
“他們兩家確實有仇,所以陳占魁在白沙沱自辦文經團縣太爺也沒說啥子。可桐梓不是有奸民犯上作亂嗎,縣太爺命陳占魁率文經團去貓兒峽跟石龍團一起防堵,結果沒跟桐梓的賊匪打起來,他們兩團居然先打起來了,據說陳占魁的馬褂被撕爛了,陳占魁的兒子陳一枝被打傷了,陳天如反告陳占魁把石龍團的抬槍和炮給砸毀了,各執一詞,縣太爺都不曉得咋斷!”
楊吏清也忍不住道:“江宗海和關允中一定在看我們的笑話。”
“可我們又能怎樣,我們就算出面說幾句,孫大生、鄒源益和陳天如、陳占魁他們也不會聽。”想到鄉下的那幫三天兩頭鬧內訌的監生、武生,龔瑛無奈地嘆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看來只能等志行回來了,我估摸著也就志行能治得了他們。”
“你覺得他們能服韓志行?”
“應該會服,據我所知他們以前跟潘長生關系不錯,潘長生都唯志行馬首是瞻,他們一定會給志行幾分面子的。更何況他們花銀子捐文、武監生,剛開始可能覺得捐了之后能在鄉里威風威風,要是聽志行的就不一樣了,志行既然能提攜潘長生做官,一樣能提攜他們。真要是能做上官,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比在鄉下做鄉團的監正、團正強。”
“這倒是,可志行到現在也沒回來,會不會如傳言那樣真不回來了。”
“這您大可放心,我昨天剛收著一位同鄉從京城寄回的書信,他在信中說志行年前就開缺回籍了。至于為何直至今日也沒到家,我估摸著十有八九是因為啥事在路上耽擱了。”
提到韓秀峰,龔瑛不禁嘀咕道:“段吉慶也真是的,居然躲著我們!”
楊吏清去年進京會試,雖沒能見著韓秀峰,但從京里同鄉那兒聽說過韓秀峰的為人,知道韓秀峰最重鄉誼,胸有成竹地說:“龔老爺,段吉慶是段吉慶,志行是志行,不可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