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直到第六天下午才知道石達開退兵了。
石達開是長毛諸將最狡詐的,他不敢輕易分兵追剿,也顧不上分兵去追剿,因為長毛退去之后終于抽出身的蔣益澧跟李續賓鬧起來了,竟跑到五里墩大營狀告李續賓見死不救。
從讓李續賓接管羅軍和趕走彭玉麟的那一刻,胡林翼就下定決心陸師由李續賓統領,水師由楊載福統領,把李續賓和楊載福當作左膀右臂,自然不會給蔣益澧好臉色,甚至當著眾將面怒斥了蔣益澧一番。早有準備的幕友,更是拿出了蔣益澧治軍不嚴,勇丁潰走,虛冒多名,吃空餉,甚至在乞假回鄉葬母時私吞營內兵勇恤賞的實據。
要說吃空餉,誰不吃空餉,可擺到明面上蔣益澧卻無言以對,受不了這奇恥大辱,一氣之下帶著幾個親信走了!
之前以為八旗不堪大用,但這次舒保等人所率的馬隊真立了大功。剛趕走蔣益澧,胡林翼又在幕友們的進言下忙著籠絡舒保。得知舒保無子嗣,甚至將府中丫鬟送給舒保為妾。
就在他打算致函湖廣總督官文,請官文會同保奏提拔這次殺賊出力的多隆阿和金順等八旗馬隊的驍騎校等小官時,李續賓、楊載福和趙克彰、唐訓方又因為該不該給川東團練左右二營論功行賞的事,跟金國琛、嚴樹森、方大湜等幕友發生了爭執。
“逸亭,你是說李續賓他們認為不該給川東團練論功行賞?”胡林翼緊盯著金國琛問。
“稟中丞,李老爺他們覺得多多少少給點賞錢就行了,覺得要是在奏報上幫韓秀峰及其所率的一千團勇請功,皇上和朝中的文武大臣說不準會誤以為石達開是韓秀峰擊退的。”金國琛回頭看了看幫著草擬奏折的胡大任,接著道:“仔細想想李老爺他們的擔心有一定道理,可我等以為要是連提都不提也不合適。”
“蓮舫兄,你怎么看?”胡林翼看向胡大任。
胡大任放下茶杯,無奈地說:“真要是論殺賊,韓秀峰所率的川東團練也不能說不出力。至少剛到那天打過一仗,放過幾槍,陣斬了百十個長毛的潰兵。昨日下午,我和渭春老兄還專程去了趟魯巷,發現其排兵布陣中規中矩,手下團勇士氣高昂,可見是真來殺賊的。報捷的折子上真要是不提,等皇上的恩賞下來,別人都論功行賞,唯獨沒他們的份兒,恐怕會寒了他們的心。”
方大湜更是拱手道:“大人,得罪韓秀峰事小,要是四川因此不再協濟我湖北錢糧那這事就大了!”
王家璧不以為然,冷不丁來了句:“守初兄,韓秀峰的確是四川人,但并非四川的官。協濟錢糧之事既不關他的事,他也差不上手,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孝風兄,韓秀峰確實不是四川的官,按例甚至不可在四川為官,但現在的四川不比三五年前的四川,駐守四川各地的八旗綠營早被抽調一空,上至總督、布政使,下至各州縣正堂,全依賴地方士紳商賈襄助,無論辦團還是籌錢糧。”
“照守初兄這么說,得罪他韓秀峰就是得罪四川士紳商賈了?”
“倒不至于得罪全四川的士紳商賈,也不至于得罪全川東的士紳商賈,但一定會得罪巴縣乃至整個重慶府的士紳商賈。”方大湜頓了頓,又強調道:“錢俊臣生前不止一次說過,韓秀峰不只是段大章的內侄,不只是跟署理四川按察使曹澍鐘關系不一般,而且在做官前曾做過京城重慶會館的館長,曾倡修過會館,倡建過文昌閣和鄉賢祠!”
胡林翼在京城呆過那么多年,豈能不知道只要是做過會館館長的人,跟同鄉們的關系絕不一般,覺得因為分不分點功勞給川東團練這點事得罪韓秀峰不劃算,可想想又覺得李續賓等人的顧慮有道理。
石達開率兵來犯武昌,你廝殺了那么多天也沒能將其擊退,甚至六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而韓秀峰率川東團練一來,石達開就退兵了,朝中的王公大臣會怎么想,皇上又會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這功勞一旦分出去,湘軍將士一定不服,甚至會影響士氣。
見胡林翼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時,胡大任突然笑道:“貺生兄,以我之見不但要幫著請功還要保奏!”
“此話怎講?”
“他手下那些團勇的底細我摸清楚了,說出來貺生兄或許不信,其火器團的團勇竟大多是茶陵及茶陵周邊各州縣人,其左右二營的團勇也大多是我湖北人,并且能看出來援之前不但悉心操練過,甚至上了陣剿過賊。”
胡林翼豈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下意識問:“相比我湘軍如何?”
“其左右二營跟李續賓所統帶的駐營不相上下,比鮑超所領霆字營稍有不如。其火器團無法比較,那是用銀子砸出來的一支悍勇。人槍雖不多,但上了戰陣那幾十個團勇、幾十桿新式自來火洋槍便能頂一營!”
金國琛早就看那些洋槍眼紅,忍不住說:“要是能將其編入親衛營就好了。”
胡林翼直到這會兒也沒搞清楚韓秀峰的深淺,沉吟道:“既然是用銀子砸出來的,韓秀峰一定不會舍得將其拱手與人。”
“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何況又不是他韓秀峰出錢采辦的,竊以為只要價錢合適,他應該會答應的。”
“保舉他署理武昌知府?”
“這恐怕很難讓他心動。”
“保舉他署理宜昌知府如何?”胡林翼又問道。
胡大任沉思了片刻,笑道:“宜昌府緊挨著他們四川的夔州府,離老家近,并且又沒鬧長毛,我估摸著他十有八九會心動。可這么一來咱們就虧了,畢竟全鄂攏共就幾個完善的州府。”
“他不是在巴縣一呼百應嗎,那就在保舉他署理宜昌府的同時,再給他委個就近勸捐籌餉的差。四川那么多湖廣商人,連錢俊臣回一趟巴縣都能籌那么多,他一年怎么也得籌五六萬兩吧。”
“這個主意好,只要他能籌著銀子,那這買賣咱們就不虧!”
金國琛話音剛落,一個親衛走到門邊躬身道:“稟大人,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求見。”
“說曹操,曹操到,諸位先忙,我先去會會他。”
胡林翼起身趕到大帳,只見韓秀峰依然穿著一身青布長衫,一見著他就躬身行禮。
“老弟無需多禮,”胡林翼一邊招呼韓秀峰坐,一邊笑道:“韓老弟,實不相瞞,就算你今兒個不來,胡某待會兒也得差去請。”
“這么巧,不知中丞大人打算召見秀峰有何事?”
“老弟先說,先說說大老遠過來找我有何事。”
對胡林翼的為人,韓秀峰心里終于有了底,覺得胡林翼這人擅權,從不分青紅皂白趕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蔣益澧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想包攬把持湖北軍政。
其實早在趕走蔣益澧之前,就曾趕走過曾國藩的親信吳坤修及其傾家蕩產招募編練的“彪字營”,甚至宣稱永遠不許吳坤修再來湖北。同時他也非常會做官,不然絕不會做出讓府中丫鬟嫁給馬隊將官舒保那丟人現眼之事。
俗話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但像他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官員韓秀峰真是頭一次見,韓秀峰不想跟他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稟中丞大人,秀峰聽說因為報捷的事,如九兄對秀峰有些誤會。大敵當前,同僚之間得同心協力,秀峰不敢因為這點事耽誤軍務,思前想后覺得應該來拜見大人。”
胡林翼以為韓秀峰也是來邀功請賞的,畢竟身為營官不能不為手下著想,不然這兵就沒法帶了,不禁笑道:“沒想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不過老弟大可放心,胡某治軍嚴明,有功就賞,有過便罰,絕不會委屈老弟,更不會讓老弟無法跟下面人交代。”
“大人誤會了。”
“誤會?”
“秀峰是想說大人無需為此為難,報捷無需提秀峰,無需提我川東團練,更無需保奏殺賊出力的團目團勇。”
“這怎么行,有功不賞,將士何以用命?”
韓秀峰站起身,一邊朝著京城方向遙拜,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川東團練是秀峰奉旨督辦的,現而今他們立下戰功,秀峰自然要代皇上傳旨賞賜。那些殺賊出力的團目團勇,秀峰也會具折保奏,所以無需勞煩大人。”
有權密折專奏,上達天聽的文武官員不少。但能具折保奏有功將士,甚至能代皇上傳旨賞賜的文武官員可不多。胡林翼猛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捐納出身的不是蔣益澧,也不是李續賓、楊載福,而是跟他胡林翼乃至湖廣總督官文一樣的大員!
胡林翼正暗想你要是也六百里加急報捷,到時候兩邊說的不一樣,皇上和朝中的文武大臣究竟會相信誰,韓秀峰又拱手道:“秀峰打算明兒一早召集團勇,代皇上傳旨賞賜。大人要是得空屈尊降臨,我川東團練的士氣定會更加高漲,等大人一聲令下攻城時,我川東團練也定會更加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