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趕到圓明園,沒傻傻地遞牌子求見,而是亮出“小軍機”腰牌直奔禮部值房,跟當值的禮部主事打聽清楚肅順的下落,然后在集賢院(今北京大學的勺園)內的提督公所找到了肅順。
集賢院一樣是個衙門,并且歷史悠久,據說與漢、隋、唐諸朝以來的天祿閣、文德殿、文林館、麟趾殿、觀文殿等一脈相傳。
唐代正式詔改“麗正殿”為集賢院,設有學士、直學士、侍講學士,在藏書的同時兼有修撰、侍讀之責。
宋代創立史館和昭文館,與集賢院并稱“三館”,建有秘閣,專收善本。元代圖籍歸秘書監,雖仍有集賢院,秩從二品,但已不再是藏書之地。
到了本朝,集賢院更是徒有其名,成了皇上在圓明園臨朝時,文武大臣們入值退食之所。
而肅順顯然是嫌禮部和理藩院值房太小,說話辦事不方便,干脆把設在院內的提督公所當著臨時衙署,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閑暇無事也會來坐坐,兵部尚書陳孚恩,軍機大臣穆蔭、杜翰和領班軍機章京曹毓英等人更是這兒的“常客”。
說起來巧了,鄭親王端華正好也在。
韓秀峰稟報完王乃增帶回的消息,赫然發現鄭親王和肅順只是覺得有些意外,并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驚慌,能想象的他們早就有所準備,甚至想好了該如何應對。
果不其然,跟他們進內廷見著皇上,奏報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在皇上氣得拍案而起之時,鄭親王小心翼翼地說:“皇上息怒,奴才以為這消息是有些突然,但還沒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要說夷人竄入廣東省城,這又不是頭一次。何況夷人與長毛不同,他們圖的無非是通商貿易的那點蠅頭小利。這次之所以大動干戈,全因為葉名琛剛愎自用,大負委任!”
見皇上氣消了一些,肅順不失時機地說:“葉名琛節次奏報,辦理似有把握,就在半個月前還奏稱‘英佛二酋呈遞照會,已據理回覆,方冀從此轉圜,可以照舊相安’。皇上您用人不疑,自然相信他的奏報,奴才一樣信以為真。
誰能想到他有負圣恩,誰又能想到他竟敢欺上瞞下,說一套做一套。夷人請見,他本應設法開導,會同將軍巡撫等,妥籌撫馭之方。可英夷幾次投遞將軍督撫副將統等照會,他卻并不會商辦理。夷人照會中情節,亦秘不宣示,反而飭令各紳不得擅赴夷船。遷延日久,以致夷人忿激,突入省城,實屬罪不可恕!”
難道頭一次知道葉名琛的奏報全是信口雌黃?
當著韓秀峰這個專事打探夷情的“厚誼堂”大掌柜,咸豐雖然一樣恨透了葉名琛,卻實在罵不出口,緊盯著鄭親王端華和肅順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葉名琛欺君罔上,自然是要交部議處嚴加治罪的,當務之急是廣州那邊該如何善后。”
鄭親王端華抬頭道:“稟皇上,因為西夷之事奴才這幾個月是絞盡腦汁,夜不成寐。直到前幾日拜讀先帝爺圣訓實錄,才豁然開朗。”
咸豐楞了楞,下意識問:“怎么個豁然開朗?”
韓秀峰也很好奇,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
鄭親王端華顯然早有準備,不緩不慢地說:“奴才以為葉名琛罪該萬死,但葉名琛有句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那句話話?”咸豐追問道。
“奴才記得他曾在一道折子上奏報,西夷怕百姓,百姓怕官。這讓奴才想到英夷頭一次請進廣州城,并率兵船駛入省河相要挾。時任兩廣總督徐廣縉召集社學民勇近萬人齊集兩岸,揮矛投石,殺聲震天,將英夷逼退。為此,先帝爺曾降諭褒獎‘該處商民,深明大義,捐資御侮……不折一兵,不放一矢,令西夷馴服,無絲毫勉強!”
韓秀峰聽得啼笑皆非,暗想說來說去還是“招民團練,輯民攘夷”那一套。說白了就是命廣東官員授意地方士紳出面,召集青壯去打洋人,要是能把洋人打跑自然好。要是打輸了,大可推得一干二凈,洋人問起來就說不關朝廷的事,大不了究辦一兩個地方官員,給洋人一個交代。
可現在要商討的不是廣州之事該如何善后,而是要趕緊想想洋人要是北犯直隸甚至京城該如何應對!
然而,有鄭親王和肅順在,輪不著他這個太仆寺少卿開口,并且就算讓開口,他一樣說不出個萬全之策。
就在韓秀峰暗暗著急之時,咸豐卻覺得端華的話有一定道理,又問道:“可英佛二夷已經占了廣州,穆克德納、柏貴和江國霖等人都成了西夷階下囚……”
不等皇上說完,端華又拱手道:“皇上,夷人只是竄入廣州,并非占了廣州。何況就算廣州失陷,這天也不會塌下來。要說省城失陷,武昌一樣失陷過,而且失陷了幾回,還不是一樣被官軍收復了。奴才以為不能不當回事,也不能太當回事,不然只會鬧得人心惶惶。”
“雨亭,你覺得該如何善后?”
“奴才以為應先不動聲色,等廣東的奏報到了再革葉名琛的職,并選派欽差大臣赴廣東辦理善后事宜。”肅順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說:“派員去廣東,但不進廣州城,只有在城外才能從容應對。”
“穆克德納、柏貴和江國霖他們呢?”
“該交部議處照應交部議處,但不能革他們的職,就算革也得讓他們留任,甚至可在新任五口通商大臣兼兩廣總督到廣東前命柏貴暫署兩廣總督,先穩住夷人,免得夷人再生事。”
鄭親王端華不失時機地說:“奴才以為他們只是貪生怕死,要說私通西夷,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所以奴才奏請皇上密諭他們將功贖罪,先跟西夷周旋著。”
“這倒是個辦法,事已至此也只能這么辦了。”咸豐微微點點頭,隨即看著韓秀峰問:“韓愛卿,廣州官員現在是指望不上了,而且辦團之事終究得靠當地士紳,廣東的情形你最熟悉,跟朕說說有沒有可用之人。”
韓秀峰連忙道:“稟皇上,臣光顧著打探夷情,對廣東士紳并不熟悉,只知道前戶部侍郎羅惇衍、前太仆寺卿龍元僖、前工科給事中蘇廷魁三人。”
“這一說朕想起來了,他們都是廣東人,都開缺回籍丁憂了。”
“皇上,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臣從未把自個兒當作太仆寺少卿,臣一直幫自個兒當作皇上的兵。臣奏請皇上,讓臣隨新任兩廣總督去廣東!”
咸豐沒想到韓秀峰會主動請纓去廣東,心想讓他去或許真能幫得上大忙,正猶豫準還是不準,肅順便躬身道:“皇上,奴才以為韓少卿還是留在京里的好。”
“也是啊,”想到相比廣東,直隸更重要,咸豐回頭道:“韓愛卿,朕曉得你的一片忠心,但‘厚誼堂’離不了你。”
“皇上……”
“就這樣,你先跪安吧。”
“臣遵旨。”
韓秀峰躬身退出大殿,但沒急著回書肆,而是直奔集賢院,在提督公所等了近一個時辰,一直等到鄭親王端華和肅順從內廷回來。
肅順沒想到韓秀峰竟在這兒等,看著韓秀峰欲言又止的樣子,立馬意識到韓秀峰為何要等。
“志行,我曉得你想說什么,可有些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肅順深吸口氣,接著道:“廣州之事先這樣,皇上打算命刑部右侍郎黃宗漢為兩廣總督,并頒給欽差大臣關防。等廣東的奏報一到,就命黃宗漢赴廣東辦理夷務。”
鄭親王端華更是意味深長地說:“韓老弟,本王曉得你擔心英佛二夷會來直隸訴冤,其實本王一樣擔心,可光擔心又有何用!”
“王爺,恕下官斗膽,下官以為戰也好,和也罷,總得有個決斷。”
“誰說皇上沒決斷的,老弟也不是外人,本王可以透漏一二,皇上已下定決心命黃宗漢到任之后激勵團練,鼓舞公憤,大膽出戰,實力攻剿。到時候會諭令攻剿夷人之事由在籍侍郎羅惇衍等人專辦,黃宗漢作為局外調停。正所謂庶可使夷人窮而就撫,知畏益以知感也!”
見韓秀峰又欲言又止,肅順低聲道:“老弟大可放心,皇上已經想好,到時候會命黃宗漢視團練實力決定行止。如力量不足,勝負尚未可知,則不可輕于一試,免得被西夷窺破虛實,失去蓄民威以制夷之妙用;若團練力可制勝,萬全無失,則聽其進攻,不比阻遏。”
說到底還是“輯民攘夷”,說到底還是走一步看一步。
韓秀峰暗想那可是五六千洋兵,不是五六百,指望團練去攻,無異于雞蛋碰石頭,但見他們的“錦囊妙計”已被皇上采納卻不想再說什么了,因為不管說什么也無濟于事。
正準備躬身告退,肅順突然道:“差點忘了,夷人竄入廣州之事切不可張揚,眼看就過年了,可不能搞得人心惶惶。再就是皇上已命御前侍衛傳召刑部侍郎黃宗漢覲見,召見完之后會命黃宗漢去書肆找你。”
“找我做什么?”
“廣東的情形你最熟悉,不讓他找你還能讓他找誰,總不能讓他兩眼一抹黑去廣東赴任吧。”肅順頓了頓,又說道:“最好派幾個熟悉廣東之人隨他赴任,這幾年我忙得焦頭爛額,一直沒得空去書肆,只曉得一個王乃增。你跟他打個招呼,讓他趕緊準備準備,剩下的人你看著安排。”
“皇上命秀峰選派幾個人隨黃大人赴任?”
“究竟選派幾個,皇上倒沒說,但怎么也得三四個吧,畢竟黃宗漢這是臨危受命,身邊不能沒幾個既熟悉廣東也熟悉夷情之人。”
“行,我這就回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