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原本只是打算忙完之后去拜見許乃釗,沒想過拉著文祥一起去為許乃釗接風,畢竟文祥繁多誰也不曉得有沒有空。
同去裕府吊唁的榮祿見文祥正好在,再想到韓秀峰忙完之后要去達智橋胡同,便不動聲色地去問文祥晚上有沒有空……
他所做的還不止這些,見文祥和韓秀峰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又叫上一起來吊唁的王千里和永祥,上街置辦了幾樣見面禮,然后直奔達智橋胡同。
南苑一大堆事,幾個主事人竟全忙著為一個來京候補的三品京堂接風,永祥有些想不通,忍不住問:“仲華,韓大人去見許乃釗那是應該的,咱們又沒受許乃釗恩惠,為何也要去?”
“你曉得什么!”
“我要是曉得就不問你了。”永祥嘀咕道。
榮祿正準備解釋,見王千里笑而不語,不禁笑道:“百齡兄,他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要不你給他說道說道。”
看著榮祿得意的樣子,王千里突然發現他越來越像韓秀峰,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永祥,仲華這么做既是為了文大人,也是為了大家伙!”
“為了大家伙,王老爺,您這話什么意思?”永祥還是一頭霧水。
王千里心想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難怪當年會丟官,只能耐心地解釋道:“這么說吧,四爺雖深得圣眷,但終究是個漢人,并且又不是翰林官出身,能躋身三品京堂已經很不容易了,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堪稱難于上青天。
所以你我也好,四爺也罷,咱們今后全指著文大人,而文大人雖已入值中樞,但想站穩腳跟卻沒那么容易。要是在朝堂上沒幾位朋友,那這個‘大軍機’不但做不穩,甚至會跟穆蔭、杜翰一樣只能仰人鼻息。”
想到同樣是正三品,但四爺這個正三品的奉宸苑卿,卻跟大理寺卿、鴻臚寺卿、太常寺卿、詹事府詹事等九卿無法相提并論,永祥猛然反應過來,忍不住問:“王老爺,照您這么說,咱們去見的那個許乃釗前途不可限量,將來真可能入閣拜相?“
“許乃釗能不能入閣拜相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他二哥許乃普已官居吏部尚書!”王千里頓了頓,接著道:“而許乃釗又是彭中堂的同年,并且私交不錯。你想想,文大人要是能保舉許乃釗署上個實缺,他二哥和彭中堂要不要領這個情?”
“這是自然!”
“更重要的是,許家乃浙江錢塘旺族,而錢塘又是個人才輩出的地方,要是文大人與許乃普、許乃釗兄弟交好,那將來要是遇著什么事,錢塘乃至浙江籍官員定會聲援。總而言之,官做到文大人這份上,這朋友不怕多。”
永祥這才明白了榮祿的良苦用心,由衷地嘆道:“想想還真是,文大人在朝堂上可不能再跟之前那般孤掌難鳴。”
榮祿微笑著點點頭,想想又補充道:“正如百齡兄所說,許家乃錢塘旺族,在大多人看來‘一門三進士’就了不得,而許家可不只是‘一門三進士’。許乃普只是許乃釗的二哥,還有個叫許乃濟,好像是嘉慶十四年己巳科二甲第四名進士,歷任山東道監察御史、給事中、廣東按察使、太常寺卿、光祿寺卿等職。只是后來因奏請弛禁鴉片,遭黃爵滋、林則徐等力主禁煙的大臣彈劾,被降職后郁郁而終。”
“可鴉片不是已經馳禁了嗎?”永祥不解地問。
“那是后來的事兒,他那會兒一定是覺得與其任由洋人往咱們這兒販賣鴉片,把咱們的銀子源源不斷賺走,不如馳禁,不如像官鹽一樣自個兒種自個兒賣,朝廷每年還能課征不少煙稅,結果被群起而攻之。”
榮祿頓了頓,接著道:“除了許乃濟和許乃普兩位兄長之外,許乃釗還有四個弟弟,并且全中了舉。而他們的父親叫許學范,乃乾隆三十七年壬辰科進士,只是官運不是很順暢,只做到了刑部員外郎。”
“一家出了四個進士,四個舉人!”
“所以被譽為‘七子登科’,只是翁家這幾年大出風頭,翁心存儼然成了清流之領袖,以至于這兩年個個都知道翁家,不曉得錢塘許氏一樣顯赫。”
“照這么說,這個許乃釗真值得文大人交好。”
“你心里有數就行了,出去之后可不能亂說。”
“明白。”
與此同時,剛打發家人去兄長家搬行李的許乃釗,正坐在“聽雨軒”內跟吉云飛、林慶遠、張得玉三人聊朝局。
“殷兆鏞、尹耕云等人上的那些折子全被留中了,宛如石沉大海。直至前日,皇上將桂良、花沙納等人所奏駁回,滿朝文武才松下口氣。”
“博文兄,桂良和花沙納上的什么折子,皇上又是怎么駁回的?”
“他們能上什么折子,還不是奏請皇上委屈求全,先在和約上御筆,先讓洋人退兵,以后當臥薪嘗膽,力圖補救。”吉云飛喝了一小口茶,接著道:“皇上龍顏大怒,質問他們‘豈知和約已定,如何補救。即自請治罪,何補于事耶?說俄咪兩夷的條約內,雖均有進京一條,但皆無久住京城之說,英佛兩夷所請,又豈能偏準!”
吉云飛所說的這些許乃釗是真不知道,禁不住問:“博文兄,這么說皇上也送松了些口?”
“正是,用皇上的話說西夷遣使之事‘不妨權允’,但應該與之有所約定,比如來時只準帶多少人,抵京后祇準暫住多久。一切跪拜禮節,應悉遵我中國之制度。又比如不得攜帶眷屬。”
“大人,據下官所知,桂良跟咪夷所簽的和約中,約定遣使來京每年不得逾一次,到京不得耽延。來時或由陸路,或由海路,不得再駕駛兵船進天津海口。此外,小事不得援引輕請,從人不得過二十名。上京時應先行知照禮部,公館自由禮部、理藩院等衙門豫備。皇上御批,西夷若能照此,亦有可允。”
“西夷如果非要駐京呢?”許乃釗追問道。
林慶遠無奈地說:“皇上說西夷‘若欲住京,必須更易中國衣冠。諒該夷亦所不愿。其人數、時日、及禮節事宜,總須約定載入條款,方可允準’。”
讓洋人更易中國衣冠,洋人肯定不會答應,更別說跪拜了。想到這些,許乃釗突然有些后悔回京。
吉云飛不知道許乃釗在想什么,放下茶杯接著道:“桂良奏稱,俄夷打算送槍炮彈藥給咱們,想派員來教習官軍使用槍炮,繪制炮臺式樣,并指引修筑,甚至打算派員來躧看礦苗(探礦),一樣被皇上給駁回了,命桂良等婉言回覆為要。緊接著,命僧格林沁查辦大沽口一戰中防堵不力的官員。
革職留任護軍統領珠勒亨,馬隊傷亡,營盤不整;刑部侍郎國瑞,雖營盤未動,卻未能上前援應,著交部分別嚴加議處;已革副都統富勒敦泰,統帶京營炮位,駐劄北岸。竟將炮位營盤,全行失陷,著即拏問。已革提督張殿元、總兵達年、副將德魁、一并押解來京,交惠親王、怡親王、鄭親王會同刑部嚴行審訊,按律定擬具奏;
直隸總督譚廷襄,有統轄綠營之責,累次奏稱兵力足恃,布置皆妥。可一經開仗,即失炮臺,實屬督率無方。并且據僧格林沁查取國瑞等人所供,大沽口失陷那天,譚廷襄是坐轎奔走逃命的,尤為恇怯無能,大負委任,著即革任來京,聽候查辦!”
“一下子要查辦這么多官員?”許乃釗聽得暗暗心驚。
“不查辦怎么跟滿朝文武交代,又怎么跟天下百姓交代?”吉云飛反問一句,意味深長地說:“要不是先駁回桂良等人所奏,再降旨查辦失事官員,這會兒外頭一定會比前些天還要‘熱鬧’。”
提起這個,林慶遠低聲道:“許大人,吉老爺,下官聽方略館的同僚說,有人丟官就會有人升官,有人哭就會有人笑。他們說最多兩三天,皇上就會擢升一批文武官員。”
“所以說許大人回來的正是時候!”
許乃釗豈能聽不出吉云飛的言外之意,正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余有福跑進來稟報直隸候補道榮祿、南苑郎中王千里和正白旗佐領永祥帶著厚禮前來拜見。
官場失意了好幾年的許乃釗,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門庭若市”的這一天,頓時感慨萬千,連道有請。
榮祿三人跟著余有福走進“聽雨軒”,執晚輩之禮上前拜見,許乃釗真有些受寵若驚。招呼三人坐下聊了一會兒,確認他們之所以前來全是因為韓四,許乃釗在感嘆韓四重情重義的同時,也暗自感慨有時候幫人真是幫己,要不是當年無心插柳,又哪會有今日之柳成蔭。
總算見著王千里這么個熟人的張光成更高興,見“聽雨軒”坐不下,連忙找了個由頭走了出來。王千里不想給許乃釗留下飛黃騰達了就忘了故友的壞印象,陪著說了一會兒話,也借故走出“聽雨軒”,跟一別七八年的張光成在后花園敘起舊。
“泰州一別,甚是想念,”張光成拱拱手,又感嘆道:“實不相瞞,光成萬萬沒想到四爺官運如此順暢,一樣沒想到百齡兄您的官運竟也如此亨通,徐瀛老鬼估計一樣沒想到!”
“讓老弟見笑了,我王千里能有今日,全是沾四爺的光。”王千里微微笑了笑,接著道:“至于徐瀛,聽說他做上了江寧知府,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確有此事,只是江寧還在長毛手里,他這個知府做得是有名無實。”
“不說徐老鬼了,像徐老鬼這樣的迂腐之輩,京里比比皆是,還是說說你吧,怎么突然想起來京城的?”
“不怕老兄笑話,家父在泰州為官的時候,我是天天想著他老人家什么時候能卸任回鄉。可在家守了幾年孝,又有些懷念在泰州時的日子,于是跟著幾位同鄉結伴去常州投奔許大人,然后就死皮賴臉地跟著許大人來京了。”
張光成很想跟王千里一樣請韓秀峰幫著謀個差事,不過也只能想想而已,一是跟韓秀峰的交情還沒到那個份兒,二來他現在也算許乃釗的幕友,不能就這么換東家。更重要的是許乃普雖幫不上許乃釗的忙,但身為吏部尚書,許乃普想幫他這個錢塘同鄉謀個缺并不難。
正因為如此,他不能也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投奔韓秀峰。
真要是那么做了,韓秀峰應該會幫忙,但很可能會因此瞧不起他,而他今后也別想再指望許乃普、許乃釗等同鄉關照提攜。
王千里同樣想到了,并且深知他是個聰明人,不禁笑道:“老弟真會說笑,像老弟這樣的人才,許大人又怎會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