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蘆鹽政和長蘆鹽運使大多由內務府官員充任,所以韓秀峰這個內務府的奉宸苑卿來天津辦差,由長蘆鹽運使崇厚接待再正常不過。
隨員帶的不多,只有直隸候補道榮祿,河營都司王河東,南苑防御德福、永泰、二十一和河營千總徐九、章小寶等九人。同剛辦完解運洋炮差事的富貴父子一起,下榻在距運司衙門不遠的一座鹽商的宅院。而富貴的老伴兒和兒媳、孫子,前天一大早就已經先回了京城。
剛才那頓酒席,是崇厚為韓秀峰接風的,富貴剛才在酒桌上插不上話,現在酒足飯飽了,韓秀峰又被崇厚邀請去后頭花廳喝茶,他和二兒子吉祥只能同榮祿、韓宸等人一起在前廳候著,一樣說不上話。
韓秀峰自下午一見著崇厚,就從話里言間聽出崇厚對裁撤“厚誼堂”很不理解。
果不其然,剛坐下端起茶杯,崇厚就開始“興師問罪”,不但怪他“糊涂”,甚至連文祥都一起埋怨。
“別一聲不吭,你倒是說話呀!”
“老弟想讓我說啥?”
“你……”見說了半天韓秀峰竟像事不關己一樣,崇厚氣得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
要是沒有“厚誼堂”,他絕不可能如此年輕就做上從三品的鹽運使,韓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暗嘆口氣放下茶杯道:“地山,正如你剛才所說,厚誼堂就這么裁撤了是有些可惜,但咱們是不是也得反過來想想,要是不裁撤又能怎樣?”
“要是沒裁撤,咱們至少不會跟現在這般變成聾子瞎子!”
“對,要是不裁撤的話,咱們的消息是要比現在靈通一些,可光咱們不聾不瞎又有何用?”韓秀峰反問一句,緊盯著他很認真很嚴肅地說:“要是沒裁撤,打探到夷情就得及時奏報,不然就是知情不報。可事實上呢,要么見不著皇上,好不容易見著了也會惹皇上不高興,最后不但再也見不著,甚至連呈遞的折子都如同石沉大海。”
“俗話說忠言逆耳,要是連老兄你和博川都不跟皇上說實話,皇上還能聽到實話嗎?”崇厚質問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現在是皇上不愿意聽!”韓秀峰深吸口氣,接著道:“要是不當機立斷奏請裁撤,結果只會讓皇上龍顏大怒,我和博川不曉得會被外放去哪兒。而厚誼堂裁撤之后的今日,博川反倒能入值中樞,可見這筆買賣沒虧。”
“你和博川都升官了,對你們而言這買賣自然不算虧!”
“地山啊地山,你怎就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呢?”
“老兄說的那些道理我懂,我就想問問老兄你這座青山,柴在哪兒,接下來怎么燒?”
韓秀峰心想如此咄咄逼人,果然是年輕氣盛,只能無奈地說:“洋人只要不再提遣使駐京一切都好說,若洋人非要遣使駐京那就只能開仗。皇上已下定決心,不然也不會命我來天津。”
“賠兵費也好說?”崇厚忍不住問。
“好說,”韓秀峰苦笑道:“在皇上看來關稅本就算不上正賦,并且過去這些年朝廷也沒課征到多少關稅,至少沒見粵海關、閩海關和江海關解運多少稅銀交戶部,所以不止一次密諭桂良,說兵費不管賠多少大可從關稅里扣,甚至可免征關稅。”
“可是……”
“別可是了,一是你我人微言輕,很難讓皇上收回成命;二來遣使駐京的事,洋人一定不會妥協,畢竟在他們看來就算簽了和約也不一定管用,只有派使臣駐京才能迫使朝廷遵守和約。”
崇厚凝重地問:“照老兄這么說,這一仗免不了?”
“不是免不了,算算日子,廣東那邊應該已經開打了,不過出戰的不是官軍而是團練。”
“當洋人是傻子?”
“現在考慮的不是這些,而是黃宗漢能不能打贏。”
“你覺得他能打贏嗎?”
“難。”韓秀峰無奈地搖搖頭。
“這就是了,”想到西夷的大軍剛南返,崇厚憂心忡忡地問:“志行兄,能看得出來,行軍打仗僧格林沁是比譚廷襄強,而且強得不是一兩點。可現在海口兩岸的炮臺正在重建,最快也要年底才能竣工,所需的大小銅鐵炮正在重鑄,估摸著到年底也不一定能鑄成,各路兵馬也沒全到,就算到了也要時間操練,你就不怕額爾金收到廣東的消息之后殺個回馬槍?”
“不是我不怕,而是皇上和朝廷上的諸公不怕。”韓秀峰頓了頓,又用篤定的語氣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額爾金想在今年殺個回馬槍我覺得沒那么容易,他得先準備幾千兵馬的糧草輜重。”
“今年沒事,明年呢?”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真要開打,那就先打打看,勝敗得打完之后才曉得。”
“你說的倒輕巧,打仗不光要有兵,也要有錢糧!”
崇厚越想越著急,竟起身道:“昨兒上午,剛收著軍機處廷寄的密諭,說經巡防王大臣等奏,撫局已定,酌撤京兵,前經派出駐劄八里橋官兵,自應先行裁撤。通州以東各營,暫令照舊駐劄。各處調到官兵,將次抵京,亦可分別調度。除了天津至海口一帶,豫為防范,嚴密布置外,其它各路兵馬又要跟前幾次一樣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錢糧支應不上。兵勇們連飯都吃不上,還打什么仗啊!”
“地山,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來前皇上命我訪察天津等地有無余糧,要是有的話,命我會同你一起籌辦,以解南苑、通州等處駐兵的燃眉之急。”
“我跟你說打仗,你跟我說糧!”
“是你先提錢糧的好不好?”
“糧的事待會兒再說,咱們接著說打仗的事,就算肅順能收羅到足夠的錢糧,又能調集多少兵馬迎戰。”
韓秀峰低聲道:“有錢糧自然有兵。”
“有老兄說的這么簡單嗎,這是對付洋人,不是對付長毛!我就想問問老兄,英、佛等夷在克里米亞那個地方跟俄夷開仗,雙方一共出動了多少兵馬,又死傷多少兵馬?”
“俄羅斯出兵七十萬,英、佛、土等國出兵近百萬。要是上海、廣東等分號當時打探的消息沒錯,這仗打了三年,俄羅斯死傷五十余萬,而英、佛、土等國也分別死傷兵勇約十萬余。”
“這就是了!”崇厚激動地說:“志行兄,你在鄉丁憂時我看過書肆里的輿圖,也仔細瞧過書肆里的地球儀,英夷本土距克里米亞那地方并不近,他們都能出那么多兵。要是真想跟咱們開仗,且不說出十幾二十萬兵,出三五萬兵總有可能吧。”
“以英吉利的國力,出三五萬兵還真不是難事。”
“可咱們呢,咱們能東拼西湊多少兵?”
這個問題真把韓秀峰給問住了,長毛堪稱心腹大患,可為了剿長毛,朝廷砸鍋賣鐵才在兩江布置了兩三萬兵勇,湖廣也差不多,算上閩浙和山東、河南的兵,加起來也才十余萬兵勇。在自個兒的地盤上打仗,能出動的兵馬竟沒勞師遠征的洋人多,更別說兵器的巨大差距了。
“地山,我曉得你擔心什么,我和博川又何嘗不擔心?可事到如今只能想方設法做準備,要是老天保佑能僥幸打贏自然好,要是敗了……也糟糕不到哪兒去。”
“怎就糟糕不到哪兒去?”
“你想想,在大沽口兩岸炮臺失陷之前,滿朝文武誰把洋人真正當回事過?可現在呢,雖全在主戰,但至少不像之前那般不把洋人當回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咱們大清就像一頭拉磨的驢子,不用鞭子抽抽就不走。”
崇厚被搞得啼笑皆非,忍不住問:“你就不怕一鞭子下去把驢子給抽死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傳出去是要掉腦袋的。”
“這是你先說的好不好?”
“我說了嗎,我是問你天津府各州縣有沒有余糧。”
“好好好,你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沒聽見,至于糧的事問我沒用,還是明兒個去問石贊清吧。”
“行,我明兒一早就去問他。”
崇厚意識到跟洋人的這一仗是躲不過去了,想想又問道:“志行兄,你這次帶榮祿他們過來,不只是巡視海防這么簡單吧?”
“這是自然,”韓秀峰喝了一小口茶,輕描淡寫地說:“從現在開始,我每個月都會來,每次在天津呆十來天,不光要親眼盯著僧格林沁修筑炮臺,操練兵馬,也要讓南苑的駐守八旗馬甲門軍和河營的千總、把總輪流來瞧瞧大沽口一帶的地形地貌。”
“如此說來,老兄不只是監軍,真要是打起來,十萬火急的時候也要領兵上陣?”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該上的時候只能上。”
“知道了,僧格林沁的大軍我養不起,你麾下的員弁我還是養得起的,他們在天津的吃喝拉撒我運司衙門包了。”
“這還差不多。”韓秀峰露出了笑容,想想又湊他耳邊道:“這事你知道就行了,絕不能傳到僧格林沁耳里,不然咱們這點家底兒,可經不起他折騰。”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