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一家小餐館里,許望秋他們邊吃飯,邊討論鋤奸。劇本已經寫好,現在大家討論是如何拍攝的問題。許望秋野心很大,他對鋤奸的構想是采用戰地紀錄片風格,整部電影都是運動鏡頭,有大量手持攝影。這種風格在后世很常見,比如拯救大兵瑞恩、集結號都是這種風格;但在這個時代卻是聞所未聞。
劉林他們對此非常吃驚,同時也非常興奮。他們意識到如果能拍出來,那將是劃時代的電影。他們都恨自己本事不夠,不能參與拍攝。不過這并不能阻止他們的熱情,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
眾人熱烈的討論著鋤奸的拍攝,討論紀錄片風格,討論手持攝影,一個個激動得手舞足蹈。只有謝小晶沉默不語,像有什么心事,跟他平時的活躍完全不同。
許望秋注意到了謝小晶的異常,不由問道:“謝院長,怎么了?”
謝小晶微微嘆了口氣,擔憂地道:“望秋,你不知道,范劍舅舅是文化部副部長,跟咱們學校領導小組的唐自清是好友。你動手打范劍,說他是靠關系進北電的,恐怕會有麻煩。”
許望秋頓時明白范劍為什么阻止自己撕大字報了,也明白范劍為什么沖自己動手了。何裙的舉報信上說,美術系招生有人作弊,照顧美術界某位官員之子,說的恐怕就是范劍。范劍阻止自己撕海報,是因為海報就是他貼的,是在報復何裙。也正因為如此,當自己說“誰他么不知道你是靠著你爹的關系走后門進來的”,范劍反應才會那么大。
許望秋還想起一件事來,78級畢業的時候,何裙本來是北平人,按道理應該留在北平,但他卻和張一謀他們分配到了最偏遠的廣西電影制片廠,這恐怕也是范劍舅舅的手筆。
張一謀他們不甘心沉淪,到了廣西電影廠后奮發圖強,很快拍出了驚世駭俗的一個和八個,這部電影被視為“第五代電影“的開山之作,采用完全顛覆傳統電影的題材和手法,拍出了前所未有的獨特風格。在內部試片時博得一片贊譽,然而在送審時卻引起很大爭議,不斷刪剪修改,折騰了一年多,最后連結局都做了完全違反原意的改動方才得以通過。影片被改掉面目全非,公映后反應冷淡,現在看來范劍舅舅恐怕難逃脫干系。
許望秋意識自己可能惹麻煩了,等到自己畢業,等自己拍電影的時候,范劍和他的家人有可能會找自己麻煩!不過許望秋并不在意,灑然一笑:“沒事,他能把我怎么著,難道開除我?就算開除我也不怕,我真要被開除了,就天天寫小說編排他們一家,什么偷雞摸狗、強奸殺人的勾當全是一家干的,我不信氣不死他們。”
眾人聽許望秋這么說,不禁哈哈大笑:“果然得罪什么人也不能得罪文人吶!”
許望秋端起杯子道:“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我們來干一杯!”
眾人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第二天中午,許望秋剛從教學樓出來,就被張克叫到了辦公室。
“望秋,你讓我說什么好呢!”張克臉上堆滿憤怒的黑云,將桌子拍得啪啪直響,“你覺得自己很能耐是不是?才開學幾天,就敢在公共場合動手打人了?”
在這個時代,學生打架斗毆根本不算事。面對批評,許望秋振振有詞地道:“克老,我們都經歷過貼大字報,見識過對人肆意抹黑。我們家那棟樓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小姐姐,人特別好,特別漂亮。但有幾個女生嫉妒她人緣好,嫉妒她長得漂亮,就悄悄貼了她的大字報,說她亂搞男女關系,是破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哪能承受這些?直接就跳樓了。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么沒了。今天他們可以貼何裙、張一謀的大字報,明天可能貼我的大字報,后天就可以貼克老您的大字報。我覺得真的不應該這樣!”
在運動中張克作為“文藝黑路線”人物被貼過大字報,也被揪斗過,知道許望秋這話是對的,不過作為老師,作為長輩他希望許望秋在學校好好讀書,不要惹事,把臉一板,呵斥道:“貼大字報是不對,難道打人就對了?你是學生,不是流氓,為什么要動手打人?你知不知道,今天學校有領導說要嚴肅處理!”
許望秋知道自己不會有事,畢竟張克和周明是師父的老友,不可能不幫自己,他作出害怕的樣子:“克老,您不要嚇我,我膽子很小的,沒那么嚴重吧?”
張克嚴肅地道:“事情是沒那么嚴重,但有人就想把事情往大里弄,你懂不懂?”
許望秋知道是肯定唐自清,應該是自己的話刺激到他了,如果是普通學生,這事說不定真的就搞大了,但自己有張克、周明兩位長輩罩著,自然沒事。他沖張克鞠躬:“我懂了,謝謝克老!我已經認識到錯誤了,回去我就寫檢查,5000字,一個字都不少!”
張克聽許望秋這么說,知道他聽懂自己的話了,語重心長地道:“你不用謝我,你是我們導演系的學生,該為學生出頭的時候我們肯定會出頭。但該批評的,我們也絕對不會包庇!”他擺了擺手道:“去吧去吧,檢查一定要深刻。回頭寫好了,交到我這里來!”
第二天中午,許望秋的處理通知下來了,貼在食堂門口的公示欄上。
“前日上午,我校導演系學生許望秋與美術系范劍因小事發生口角,繼而爆發肢體沖突。沖突中,范劍被打倒在地。影響極其惡劣。為嚴肅紀律、教育本人及全體學生,經學校研究,給予許望秋全校通報處分。望廣大師生以此為鑒,在今后的學習生活中,嚴肅校風校紀,遵守學校的各項規章制度。”
許望秋對此滿不在乎,通報批評而已,沒什么大不得了的。不過劉林他們有點憤憤不平,說等到放假,要找機會把范劍拉出來打一頓。許望秋阻止了他們,自己打范劍有人保,但劉林他們打了人,要是被學校知道,那就麻煩了。
張一謀覺得許望秋的處分是為自己出頭背的,內心的感覺溢于言表,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抓住許望秋的手用力握了握,以至于把許望秋的手都捏紅了。
許望秋沒把范劍的事放在心上,心思都在鋤奸的籌備上。鋤奸的劇本已經成熟,接下來就該分解劇本,以及勘景了。這兩道工序都需要攝影師參與其中,沒有攝影師肯定不行的。對許望秋來說,眼前最重要工作就是為電影找到合格的攝影師。
如果把拍電影比作建造大樓,那導演就是大樓的總設計師,為大樓進行規劃,大樓外形是什么樣、什么風格、大樓的房間如何布局等等,都由導演設計;而攝像師是大樓的總工程師,通過推拉搖移等手法,通過特、近、中、全等景別的變化,通過快慢虛實等鏡頭語言的組合,將導演的構想變成鮮活的圖像,完成“大樓”的建設。
在這個時代攝影師尤其重要,可以說是劇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現在沒有監視器。要在八十年代中期監視器才開始流行,國內更是要等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去了。張一謀、陳凱哥他們早期拍電影的時候都沒有監視器可看,都是靠眼睛看,直到90年代才用上。
沒有監視器,導演就看不到畫面,只有攝影師才知道畫面效果。可以說整個電影是由攝影師掌控的,要攝影師說可以,那鏡頭才能過;如果攝影師說不行,就必須重拍。
鋤奸這部戲全部是運動鏡頭,有大量的手持攝影,這種拍攝方式對攝影師要求極高,沒有一個好的攝影師肯定拍不出理想的效果。
要是時間往后推四五年,許望秋根本不會為攝影師犯愁,張一謀和顧常衛都是大神級的攝影師,此外攝影系78班還有趙飛、呂樂等大神級攝影師。拿顧常衛來說,不但獲得了奧斯卡提名,跟羅伯特-奧特曼這種大神級導演合作過,而且他可以裸眼布光。一般攝影師布光需要用測光表反復測,但顧常衛不用,直接用眼睛看就行。
像顧常衛這種牛逼到爆的攝影師,對任何導演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許望秋在長安考場遇到顧常衛的時候就打定主意,要把顧常衛收歸賬下,讓他成為自己的御用攝影。
不過顧常衛他們現在都是菜鳥,連基本功都還沒練好,正在練曝光控制和構圖處理。這東西要練兩年,學校才會讓他們接觸攝影機。現在顧常衛他們能力還不夠,而鋤奸對攝影要求又極高,許望秋不可能用他們,只能從學校老師中找。
年紀大的老師肯定不行,一個是年紀大的老師,許望秋指揮起來比較困難;另外一個,鋤奸全部是運動鏡頭,有大量手持攝影,對體力要求很高。
許望秋將攝影系老師在心頭捋了一遍,將目標定在了曾練平的身上。曾練平76年在北電攝影系學習,畢業后在攝影系任教;在未來他會擔任血色清晨、紅粉、戀愛中的寶貝等影片的攝影師,是李少虹的御用攝影師,也是李少虹的老公。他的攝影風格在早期的時候比較寫實,后期追求拍出有“靈性”的東西。許望秋對鋤奸的要求就是寫實,畫面是越寫實越好,用曾練平做鋤奸的攝影師無疑是合適的。
許望秋下樓去找曾練平的時候,在樓梯口遇到了李少虹,便對李少虹嘿嘿直笑,心里促狹地想,少虹同學,借你未來老公一用!
李少虹被許望秋的怪笑嚇了一跳,心想望秋這什么毛病,難不成受了什么刺激?
許望秋來到宿舍一樓,敲開了曾練平的房門。北電大部分老師住在城里,每天坐班車到學校上課。像曾練平這樣的青年教師沒有成家,沒有房子,就住學校宿舍的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