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四十年后,這樣的座談會一般都是在寬敞明亮的大會議室進行,外面會掛上彩球,掛上紅色的條幅,會場外會停滿各種豪車。但在1978年卻什么都沒有,連會場都是北電的大食堂。現場極其簡陋,就是在食堂正前方,分成左右兩撥,放了兩排桌子和椅子。
北電學生對這次座談會非常關注,一個是可以親眼見見很多大名鼎鼎的專家;另一個是對中國電影未來的發展非常關注。畢竟大家是電影學院的學生,中國電影未來如何發展跟每個人休戚相關。
許望秋和寢室同學一大早就端著馬扎到食堂安營扎寨,東拉西扯地閑聊。沒過多久表演系來了,劉林他們便湊了過去,跟方姝她們嘻嘻哈哈地說笑。
當時間來到九點十五分的時候,參加座談會的嘉賓紛紛登場。他們都穿著藍色中山裝,胸口插著一支鋼筆,典型的專家派頭。許望秋看到了鐘惦非,他是跟張克一起進來的。許望秋本想過去打個在乎,但看到鐘惦非落座后,跟旁邊一個四五十誰的男子在聊天,便放棄了打招呼的想法。
鐘惦非目光在現場掃了掃,見許望秋跟寢室同學坐在下面說笑,心想這小子怎么躲在下面,便沖許望秋招手道:“望秋!望秋!你在下面坐著干什么?趕緊過來!”
許望秋聽到鐘惦非叫自己,快步走過去,笑嘻嘻地道:“鐘老,您叫我有什么事嗎?”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論現代電影語言中國化的作者許望秋!”鐘惦非向旁邊的中年人介紹許望秋,又向許望秋介紹道,“望秋,這位是電影理論家邵牧君。”
許望秋知道邵牧君,知道邵牧君是中國最早認識到電影是一門工業的理論家。1995年,邵牧君在世界電影上發表觀點“電影首先是一門工業,其次才是一門藝術”,引發了激烈的討論和批判,不過后來發生的一切證明邵牧君的觀點是正確的。
對這位前輩,許望秋無疑是非常尊敬的,趕緊沖邵牧君鞠躬行禮:“邵前輩您好!早就聽聞邵前輩大名,今天能夠認識您,是晚輩的榮幸。”
邵牧君見許望秋如此謙虛,對自己如此恭敬,心里十分受用,微笑著道:“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就能寫出如此犀利的文章來,真是了不起啊!我看了你寫的論現代電影語言中國化,這篇文章觀點犀利,論據充分,對中國電影未來的發展有深入思考。看完這篇文章,我是大受啟發啊!”
許望秋謙虛地道:“邵前輩您太客氣了,我的這點東西在你前算得了什么呢。”
在介紹邵牧君后,鐘惦非又給許望秋介紹其他到場專家,包括張駿祥和鄭雪萊、李少白等人,都是電影圈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電影理論方面的權威。
這些專家聽到許望秋是論現代電影語言中國化的作者后都非常吃驚,沒想到這樣的雄文竟然出自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之手。盡管不少專家并不認同許望秋的觀點,甚至堅決反對,但他們都幾十歲到人了,不可能跟一個半大孩子擺臉色,對許望秋都十分客氣。
當時間指向九點半,座談會主持人讓北電學生不要說話,座談會馬上要開始了。
許望秋對鐘惦非道:“鐘老,我先下去了,一會兒再找你聊。”
鐘惦非頓時笑了:“下去?你下哪兒去?等會你要發言,坐在下面發言像話嗎?”
許望秋向下面看了一眼,學校老師和領導都在下面坐著呢,就道:“我一個學生跟你們這些專家坐在一起不好吧?”
鐘惦非故意板著臉道:“我們是座談會,是討論電影理論,是討論中國電影在未來的發展,這是學術討論,又不是水泊梁山排座次。你們學校白景晟和張暖新不都在上面坐著嘛,你怕個什么勁?你就坐我旁邊!”說著,他把旁邊的椅子拉了過來,讓許望秋坐下。
許望秋在鐘惦非旁邊坐下的瞬間,正跟田壯壯聊天的陳凱哥看到這一幕,就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挨了一記重拳,瞬間停止跳動,憤憤不平地對田壯壯道:“我就不知道許望秋有什么好的,文章總離不開好萊塢和商業,充滿銅臭氣,鐘惦非怎么那么欣賞他?”
田壯壯輕輕搖頭:“我也不明白,不過那么多人都欣賞他,肯定有過人之處。”
陳凱哥輕“哼”一聲:“我看他是拍馬屁拍得好!一定是這樣!”
話是這么說,但在心里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不只陳凱哥他們注意到許望秋坐在嘉賓席,在場的北電學生也都注意了,他們都被這一幕驚到了。許望秋竟然和前面的專家坐在一起,還坐在鐘惦非旁邊,這是什么情況?
劉林見滿場驚訝,又見許望秋鎮定自若,不懷好意地道:“方姝,你知道望秋在電影藝術上發表了篇文章,他的觀點遭到了很多專家的批判。今天這些專家肯定會批判望秋,那我們來打個賭,賭望秋和這些專家辯論是贏是輸。”方姝輕笑道:“我賭望秋贏,你說賭什么吧。”吳知柳也他們紛紛道:“我也賭望秋贏!”、“我也是。”、“算我一個!”劉林無語的看著吳子牛他們:“我跟方姝打賭,你們搗什么亂!”
主持人見嘉賓們都到齊了,簡短說了幾句熱情洋溢的話,然后開始介紹今天到場的嘉賓。在介紹嘉賓的過程中,主持人沒有忘記介紹許望秋,還特意提到了論現代電影語言的中國化在電影圈引起的巨大反響。
陳凱哥心里郁悶無比,不就寫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至于這樣大張旗鼓的介紹嘛!
在介紹完到場嘉賓后,主持人請鐘惦非講話。鐘惦非簡單說了下舉辦這次座談會的目的,又發表了一段對電影事業勉勵和支持的講話,座談會就正式開始了。
到場的專家和北電師生在“電影語言需要革新,電影語言需要現代化”這點上是一致的,但在電影語言該如何革新這個問題上存在巨大差異,其中爭議最大的是電影與戲劇的關系,以及蒙太奇和長鏡頭的問題。
北電的白景晟老師在電影藝術特別號上發表了名為丟掉戲劇的拐棍的文章,號召電影和戲劇徹底割裂,非常激進。在座談會上,他第一個起來發言:“世界電影藝術在現代發展的一個趨勢,是電影語言越來越擺脫戲劇的影響,中國電影要發展必須擺脫戲劇電影的觀念,中國電影語言要現代化就必須要去戲劇化。”
白景晟發言剛結束,邵牧君馬上反駁道:“中國電影重視文學性和戲劇化是特點,而不是缺陷,戲劇化電影長盛不衰說明它適合中國觀眾的欣賞習慣和審美需求。觀眾看電影就是要看好故事的,如果電影沒有戲劇沖突,沒有好故事,那觀眾就不會看了。”
白景晟和邵牧君的交鋒徹底拉開了座談會的辯論大幕,雙方的支持者都紛紛起來發言,闡述自己的觀點,抨擊對手的觀點。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現場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濃郁的火藥氣息。雙方先是為電影和戲劇的關系展開激戰,但很快又將戰火燒到了蒙太奇和長鏡頭上。
作為長鏡頭的堅定支持者,張暖新認為電影的鏡頭越長越好,一部電影鏡頭數量越少越好,她認為這就是藝術創新,就是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同時她還對蒙太奇提出了批評,認為蒙太奇理論比起長鏡頭理論對鏡頭的內部結構對單個鏡頭的表現力注意得不夠,蒙太奇理論已經過時,因此應該抑制蒙太奇,發揚長鏡頭美學。
中國電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學蘇聯,學蘇聯蒙太奇電影理論。很多人聽到張暖新把蒙太奇說成過時理論,還要抑制蒙太奇,自然無法接受,馬上進行反駁:“蒙太奇沒有過時,相反倒是長鏡頭存在致命缺陷,長鏡頭沉悶乏味,濫用長鏡頭必然導致電影對觀眾的吸引力大大降低,觀眾就不會進電影院看電影了。”
臺下的北電學生們也分成兩派,小聲議論著。以田壯壯、陳凱哥為代表的學生支持白景晟、張暖忻認為電影應該與戲劇劃清界限,追求寫實性;而劉林他們則傾向與邵牧君他們,認為電影不能不講故事,要是電影不講故事誰還看啊?
鐘惦棐見許望秋坐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聽著,心想望秋啊,你小子不是挺能說,怎么今天啞巴了?便點許望秋的名:“望秋,來談談你的看法。你的文章論現代電影語言的中國化發表后引起了很大爭議,對于你的觀點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我們都想聽聽你的看法,你來說說。”
鐘惦非一開口,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許望秋身上。北電學生自然不必說,在場專家也都看過許望秋的文章,不管他們同不同意許望秋的觀點,但都認為許望秋對中國電影未來的發展,以及對世界電影發展趨勢有深入研究和思考。他們都想聽聽許望秋會說些什么,是不是還會像他的文章那樣尖銳大膽。
許望秋迎著眾人的目光站了起來,輕笑道“鐘老讓我說說,那我就說說。要是我說得不對,還請各位前輩多多原諒。中國電影需要現代化,也必須現代化,這是我們的共識。那問題來了,既然是現代化,那么我們必須明確一點,現代化一定是工業,不會是手工作坊,電影也是如此。電影要現代化我們就必須認識到電影是工業,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手工作坊是一定打不過的工業化大生產的。歐洲電影就是手工作坊,打造出了很多精美的手工藝品,藝術性很高;而好萊塢電影則是工業化大生產,產品橫掃全世界。我們國家一直強調要實現四個現代化,那我們為什么不學好萊塢搞電影工業,而要去學歐洲的手工作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