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望秋走進北影廠標準放映廳,發現除了陳凱哥他們這些分到北影廠的同學,其他留在北平的同學也都到了。劉林他們坐在座位上閑聊,李少虹等跟陳凱哥關系不錯的,正跟圍著陳凱哥不住說笑著。
眾人看到許望秋過來,紛紛上前跟他打招呼,跟他開起了玩笑。
“望秋,大半年都見你了,我們還以為你被香江那邊的姑娘拐跑了呢?”
“對啊,我們還以為你被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不想回來了呢!”
“在香江那邊拍電影,什么感覺,跟我們這邊有什么不同嗎?”
“你有沒有遇到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什么美人計之類的?”
許望秋見大家都對香江電影圈很感興趣,就簡單說了說自己的看法。他覺得香江電影最大的特優點是沒有太多限制,創作比較自由,什么都可以拍;缺點是制作粗糙,一味求快,一天能拍四五十個鏡頭。最近幾年隨著香江電影新浪潮開始,大量新導演尤其是徐克這種有留學經歷的導演涌入這個行業,香江電影的制作水平提高了不少。他們很擅于吸收歐美先進的東西,這一點是非常值得學習的。
陳凱哥見眾人簇擁著許望秋聊個不停,自己這個正主倒像外人似的,不禁有些郁悶。他擠到許望秋面前,冷冷地道:“許望秋,你一會兒好好看,看完后說說你的看法。”
許望秋微笑道:“那是當然。要是拍得不好,我不會客氣的。”
沒過多久,放映廳燈光熄滅,電影正式開始放映。
《一個和八個》改編自郭小川的同名長詩,電影情節比較簡單。一個被陷害的八路軍指導員王金和八個犯人被拴在一條大繩上,隨軍開拔。由于途中遭到了日軍伏擊,隊伍被打散。于是王金毅然決定解開繩子,讓犯人們一起抗擊敵人。
與上一世的《一個和八個》相比,陳凱哥版的《一個和八個》要遜色不少,攝影尤其差得遠。這部電影的攝影肖風也是78級攝影系的,但水平無法與張一謀相提并論。電影的風格并不是《孩子王》、《邊走邊唱》那種純藝術片風格,更像陳凱哥后期作品,像一鍋夾生飯,給人一種看《無極》的感覺。
許望秋意識到陳凱哥被自己給帶歪了,就像被《霸王別姬》帶歪那樣。
在后世很多人經常問一個問題,為什么陳凱哥再也拍不出《霸王別姬》那種水準的電影了?有人說是陳凱哥飄了;有人說陳凱哥沒有娶到一個好老婆;有人說陳凱哥思想混亂了;甚至有種特別二的說法,《霸王別姬》是陳凱哥父親拍的。
在許望秋看來,《霸王別姬》成就了陳凱哥,也毀掉了陳凱哥。
其實業內很多人并不認為《霸王別姬》是陳凱哥最好的電影,覺得《黃土地》才是。他們認為陳凱哥拍《霸王別姬》是走邪路的開始,《霸王別姬》毀掉了一顆大師的種子。如果陳凱哥按照自己的風格一直走下去,完全有可能成為侯孝賢那樣的藝術片大師。
《霸王別姬》之前的陳凱哥是純藝術片導演,基本上不考慮觀眾,但這些藝術片并沒有帶給陳凱哥太多像樣的榮譽。《孩子王》和《邊走邊唱》倒是入圍戛納了,但陳凱哥在戛納卻被羞辱了兩次。由于電影實在太悶,兩次被記者評為最令人厭倦的影片,并授予“金鬧鐘獎”。意思是說,電影太悶,大家都睡著了,必須拿個鬧鐘才能將大家叫醒。
《霸王別姬》是一部投資3000萬的大片,由于成本太高,陳凱哥不得不考慮收回成本的問題,只能將按商業片的路數來拍。當然,他并沒有放棄藝術上的思考,《霸王別姬》雖然是標準的商業片,但藝術性一點都不如弱,是商業與藝術結合的典范。電影也獲得了空前成功,不但在戛納獲得了金棕櫚,在世界范圍內都掀起了一股旋風,拿下了數十個獎項。
如果電影世界是一棟房子,絕大部分導演終其一生只能在院子里徘徊,沒能進入房間。只有塔可夫斯基、費里尼、黑澤明和布努艾爾等大師能夠在其中自由穿行。如果陳凱哥按照原有步伐,一步步往前走,是有可能走進房間,像大師們那樣在房間中穿行的。
《霸王別姬》是一次意外,但這次意外將陳凱哥帶進了房間中,帶給了陳凱哥無上的榮耀。陳凱哥以為找到了進入房間的辦法,以為自己過去是錯看,他拋棄了過去探索的道路,按《霸王別姬》的模式,向房間一次次發起沖擊。可陳凱哥錯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霸王別姬》的成功不是必然,只是一次偶然。
陳凱哥想在商業和藝術中尋找到平衡點,在鑄輝煌,可他沒有接受過商業類型片技法的訓練,本身又看不上好萊塢商業片,不可能去潛心研究。陳凱哥在商業與藝術中迷失了,所以,他后來的電影總是讓人覺得擰巴,就像一鍋夾生飯。
如果說上一世陳凱哥被《霸王別姬》帶歪,那現在他哥就被許望秋帶歪了。許望秋走的是以作者手法拍商業片的路線,他的電影在藝術手法上有開創性,在柏林電影節獲得了大獎,同時觀賞性又極強,觀眾好評如潮。陳凱哥一直在跟許望秋較勁,他不但想在藝術上超越許望秋,同時也希望像許望秋那樣征服觀眾,甚至比許望秋贏得更多的觀眾。
陳凱哥沒有接受類型片技法訓練,沒有駕馭類型片的能力,又沒有蘆葦這種精通類型片的編劇助陣,他沒能將《一個和八個》拍成《霸王別姬》那樣的商業藝術兼備的佳作,而是拍成了《無極》那種商業和藝術兩頭不靠的擰巴電影。
《一個和八個》不是爛片,在藝術手法上可圈可點的地方不少,放在國產電影中算是不錯的作品。如果是其他導演拍的,那是值得夸耀的,但陳凱哥是78級導演系的大才子,拍出這種水平的作品,大家都太滿意。
不過大家都是同學,別人好心請你來看電影,肯定說的都是好話。眾人紛紛表示,《一個和八個》在藝術上有很大的突破,人物塑造尤其出色,一改過去戰爭片雄壯高昂的樂觀主義基調,抗日戰爭呈現為一段呼喚人性的深沉而又悲壯的歷史。
陳凱哥見眾人都夸《一個和八個》拍得好,心里非常得意,覺得自己的電影成功了。不過他最在意的是許望秋,想親耳聽許望秋夸自己的電影。他向眾人告了個罪,來到許望秋面前:“許望秋,電影看完了,說說你的看法吧。”
“說實話,我非常失望!”許望秋毫不客氣地道,“要說質量嘛,其實還可以,但遠遠低于我的預期。我覺得這部電影要是送到國外的三流電影節去,比如南特電影節什么的,拿幾個小獎還是有可能的。”
許望秋說的是實話,但在陳凱哥聽來卻是赤裸裸的侮辱,是拿巴掌往自己臉上抽。你們都能去三大電影節,去柏林、去威尼斯,我就只能去三流電影節?憑什么!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憤怒地道:“我才不會去三流電影節,我只會去一個電影節,那就是戛納!”
許望秋聳聳肩膀:“如果是現在這種水平,那我覺得你是癡心妄想。”
陳凱哥瞪著許望秋,那目光簡直像要把他生吃了。
李少虹跟許望秋他們關系不錯,跟陳凱哥關系也還行,見他們劍拔弩張,害怕他們打起來,趕忙勸道:“你們兩個干嘛呀,大家同學一場,怎么搞得跟仇人似的。”
許望秋滿不在乎地道:“是他問我感受的,我只是實話實說,沒想到他這么脆弱。隨便說兩句,他的小心臟就受不了啦。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呢。”
“少虹,這事你別管,讓他繼續說。”陳凱哥氣得像吐血,這混蛋,把我說得沒有絲毫肚量似的。他瞪著許望秋,大聲道,“我沒那么脆弱,電影哪里不好,你統統說出來。”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發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你。”許望秋這話一出口,陳凱哥只覺三尸神亂跳,真的很想打人。不過許望秋一點也不給他面子,毫不留情地道,“在這部電影我看到了很多東西,看到你的野心,看到了你的各種想法,但唯獨沒有看到你自己。”
陳凱哥面沉如水:“你這話什么意思?”
許望秋毫不客氣地道:“你真的喜歡這個故事嗎?這個故事是你真正想拍的嗎?你往里面塞各種思想、理念,但唯獨沒將你的心放進去。”
陳凱哥目瞪口呆地看著許望秋,說不出話來。
許望秋微微嘆了口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雞媽媽生了一窩蛋。其中一個蛋顏色,個頭與其他蛋不同。所有小雞出殼后,那只奇怪的雞蛋才裂了縫。出來一只顏色奇怪的丑小雞。沒有人跟丑小雞玩,大家都覺得它很奇怪,都嘲笑它。有一天,丑小雞和其他小雞看到天上一只老鷹飛過。它羨慕地說,我也想變成一只老鷹。其他的小雞對丑小雞說,你長得那么丑那么奇怪,永遠不可能飛起來。雞媽媽聽見了,告訴丑小雞,不要聽他們的話,你試一試。于是,丑小雞每天練習飛翔,摔了無數次,爬起來繼續練習。終于有一天它飛起來了。當它展翅翱翔時,其他雞才意識到它原來是一只鷹。
我給你說那些不是要打擊你,而是覺得以你的能力不應該只有這樣的水平。我認為你有可能成為一只飛起來的鷹,但現在我只看到一只總想跟別人一較高下的斗雞。你應該走自己的路,按照你真正的想法來拍,把你內心真正想拍、想表達的東西拍出來,不應該想著跟我較勁。如果你一直跟我較勁,那你只能永遠活在我的影子里。如果有一天你拍出真正想拍的電影了,那你再叫我來看。如果還是現在這種水平,就別叫我看了,我真的不想浪費時間。”
說完,許望秋看也不看陳凱哥一眼,掉頭就走。
陳凱望著遠去的許望秋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憤怒地喊道:“許望秋,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一定會超過你的!我總有一天會超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