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戛納電影節很快走向尾聲。
5月15號,是電影節倒數第二天。在這一天,會有一些場外獎頒出,比如費比西獎。。不過今年的戛納幾乎沒有人談論費比西獎,也沒有多少人關注。幾乎所有人都的注意力都在特呂弗和他的《精神病患者》身上。
特呂弗是新浪潮的旗手,是法國電影標志性的人物,在電影界擁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但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之后,他就與戛納決裂了。這是他時隔16年,帶著電影重回戛納。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癌癥晚期,《精神病患者》很可能是他最后一部電影。因此,《精神病人》受到了空前關注。
一大早,電影宮前就站滿了舉著牌子,求《精神病人》首映禮邀請函的觀眾。由于首映禮的邀請函太難弄,而想要出席特呂弗最后一部電影首映禮的人又實在太多,以至于出現了黃牛票,一張邀請函被炒到好幾百法郎,最貴的賣到了上千法郎。
許望秋肯定不會錯過《精神病人》首映,畢竟這是特呂弗最后一部電影,還是他們約好一起拍的電影,肯定得到首映禮現場來捧場。
進入盧米埃爾廳后,許望秋發現波蘭斯基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就走過去,向波蘭斯基旁邊的男子提出換座位。男子爽快的答應了,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跟許望秋合影留念。許望秋就讓波蘭斯基拿著照相機,給他和男子拍了一張照片。
等男子心滿意足的離開后,許望秋坐在座位上,問波蘭斯基:“你有特呂弗的消息沒有,他會不會出席今天的首映禮?”
波蘭斯基笑容滿面地道:“特呂弗中午到的戛納,跟他老婆芬妮阿爾丹一起來的。他情況比較糟糕,醫生本來是不讓他出院的。但他對醫生說,他拍了一輩子電影,這是他最后一部電影,是他的告別演出,他希望跟這些年支持他的影迷作一個道別。醫生被他說哭了,最后同意他出席電影節。”
許望秋心中涌起一陣傷感:“我就知道他會來的。”
就在這時,鬧哄哄的放映廳突然安靜,就像被按下了靜音鍵。許望秋是感覺了什么,猛然抬頭向大廳入口望去。只見一個氣質和身材都極佳的漂亮女人,推著輪椅走了進來。
許望秋認識那女子,法國著名女演員芬妮阿爾丹,也是特呂弗的妻子。1981年拍攝《隔墻花》的時候,芬妮阿爾丹與特呂弗相戀,并很快結婚,之后又主演了特呂弗的電影《情殺案中案》。
芬妮阿爾丹用輪椅推進來的,顯然不會是別人,只能是特呂弗。
只是看著輪椅上那個形容枯槁,瘦的幾乎都脫形了男子,許望秋真的很難將其和特呂弗聯系在一起。幾年前他在戛納見到的特呂弗根本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特呂弗激情澎湃,風度翩翩,跟眼前這個枯瘦的男子完全是兩個人。他問自己,那真的是特呂弗嗎?理智告訴他,那是特呂弗。
可許望秋還是不愿意相信,問旁邊的波蘭斯基:“那真的是特呂弗嗎?”
波蘭斯基深深嘆了口氣:“是的,那是特呂弗。”
就在這時,有人站了起來,用力拍著雙手。隨后現場的觀眾紛紛起來,用掌聲歡迎特呂弗的到來。許望秋和波蘭斯基也站了起來,用掌聲歡迎特呂弗。
聽著現場如潮的掌聲,特呂弗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抬起右手對著現場觀眾輕輕揮了揮。他輕聲對自己道:“在死之前能到首映現場,能聽觀眾的掌聲,可真好啊!”
電影節主席法弗爾勒布雷鼓著掌,向特呂弗走去。他來到特呂弗身邊,半蹲在地上,用力擁抱著特呂弗,流著淚道:“這是我的最后一屆電影節,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特呂弗和戈達爾他們掀起的新浪潮運動,改變了世界,也讓他們贏得了世界的贊譽。作為法國最重要的電影節,戛納自然不會錯過他們,給了他們極高的禮遇。不過這一切,在1968年畫上了休止符。
1968年的夏天,五月風暴席卷了整個法國。在巴黎,學生筑起街壘同警察對峙,工人開始舉行罷工,聲援學生的斗爭。戈達爾和特呂弗以全國電影協會的名義,提出一項動議,要求全體電影人,反對繼續舉行戛納電影節,以表示與罷工罷課的工人和學生團結一致。
電影節主席法弗爾勒布雷是一個固執的認,拒絕了戈達爾他們的倡議。于是,戈達爾他們到放映現場砸場子,雙方在放映臺發生沖突。戈達爾眼鏡被打掉了,特呂弗被當場掀翻,栽下舞臺,最終卓別林的女兒杰拉丁卓別林沖上去合起臺前的幕布,放映被迫停止了。
隨后,評委會的四位評委莫妮卡·維蒂、路易馬勒、波蘭斯基、特倫斯·揚遞交了辭呈。第二天,電影節主席法弗爾勒布雷妥協了,記者招待會上,他面無表情地宣布“評委會已經不能履行職能了,本屆戛納電影節到此為止。”
戛納電影節中止之后,特呂弗和戈達爾也就與戛納徹底決裂,他們的電影后來參加過柏林電影節,參加過威尼斯電影節,但再也沒有參加戛納電影節。
今年是法弗爾勒布雷最后一次擔任電影節主席,而特呂弗也時日不多,《精神病人》很可能是他最后一部電影。在電影節開始前,當《精神病人》入圍戛納的消息傳出來后,幾乎所有的法國媒體打出了相同的標題“偉大的和解”。
此時此刻,看到特呂弗和法弗爾勒布雷擁抱在一起,現場觀眾無數人紅了眼眶。大家在鼓掌的同時,都不禁露出了笑容,都覺得這一幕特別溫暖,也特別動人。
在特呂弗他們如此后不久,電影正式開始放映。
特呂弗是希區柯克的粉絲,電影名字《精神病人》,有點向希區柯克《精神病人》致敬的感覺,但電影本身跟《精神病患者》沒有關系,倒是有些像伯格曼的《野草莓》。
《精神病人》講述了導演弗朗索瓦因為票房和口碑雙雙失敗,在巨大的壓力下,他精神出了問題,不得不回到故鄉休息。在故鄉,他遇到了很多古怪的東西,早已失去的父母,少年時期暗戀的少女,以及傳說中的精靈。在這里他回溯了自己的一生,并最終跟著小精靈飛出窗外,飛上了天空。
許望秋記得特呂弗曾經說過,一個導演所有的電影,就是他一生的編年記。特呂弗的第一部電影《四百擊》是一部半自傳體作品,探討了一個13歲男孩的生活和內心世界。而《精神病患者》同樣是一部半自傳體的電影,通過一個有些瘋癲的老導演講述了自己的一生,講述了自己對電影、對人生、以及對世界的看法。
在后世有很多電影被稱為導演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比如斯科塞斯的《雨果》,張藝謀的《一秒鐘》等等,《精神病人》不是寫給電影的情書,而是寫給電影的一封遺書。在電影中,許望秋能充分感受到特呂弗對電影的熱愛,以及他對電影、對世界的種種思考,可是特呂弗卻不得不與電影該告別了。
當電影結束,字幕在銀幕上劃過,淡淡的感傷在觀眾心頭涌動。大家都希望電影能長一些,能多看一會兒,可電影還是結束了。
在短暫的沉默后,掌聲如同從九天之上傾瀉而下洪水,將整個放映廳都淹沒了。
伴隨著現場熱烈的掌聲,芬妮阿爾丹將特呂弗推到了舞臺中央。
特呂弗微笑著伸手雙手,向下壓了壓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說。現場觀眾都停止鼓掌,靜靜地看著特呂弗,側耳傾聽。特呂弗微笑著道:“我是癌癥晚期,活不了多久了,這是我最后一部電影,也是我最后一次出席電影首映禮。醫生本來不讓我來,但我說,必須來,我得到現場跟大家做個道別。謝謝你們這些年來對我,對電影的支持,因為有你們電影才有意義。我本來以為自己能繼續拍下去,但很遺憾以后不能再拍了。是說再見的時候了!謝謝你們!”
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再次響起,很多觀眾一邊淚流,一邊用力鼓掌。
許望秋眼眶也有些濕潤了,他一邊鼓掌,一邊問波蘭斯基:“你覺得這部電影怎么樣?”
波蘭斯基轉頭看著許望秋,認真地想了想,用力點頭道:“我覺得拍得很好,他超越了自己,在這部電影中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說完,他著著坐在輪椅上,沉浸在喜悅中的特呂弗,深深嘆了口氣:“可惜他很快就要離開我們!真的太可惜了!”
許望秋也微微嘆了口氣,特呂弗才52歲,對導演來說,這個年齡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完全有可能拍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由衷地道:“這部電影真的很強!他將自己對電影的所有情感、所有熱情都拍進去了。今年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沒有懸念了!”
波蘭斯基微微點頭,但很快又搖頭:“這可說不準,電影節評獎是小圈子的游戲,是由九個評委討論后決定的。評委中喜歡誰的人多,誰就有可能獲獎。所以,電影節的評選經常出現讓人大跌眼鏡的結果,很多真正優秀的電影沒有獲獎,很多平庸的作品卻獲得了大獎。”
許望秋記得波蘭斯基1991年當電影節主席的時候各種騷操作,無視了很多堪稱偉大的電影比如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兩生花》、莫里斯皮亞拉的《梵高》,將金棕櫚、最佳導演和最佳男演員獎,三項大獎頒給了科恩兄弟的《巴頓芬克》。波蘭斯基之所以如此親睞《巴頓芬克》,除了電影確實不錯外,主要他覺得這部電影很多地方在“致敬”自己。因此,波蘭斯基被吐槽是戛納電影節歷史上最不負責任的評審團主席。
許望秋在心里吐槽,要說大跌眼鏡,還得數你當電影節主席那一屆。他知道波蘭斯基說的是事實,在結果出來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但他還是希望特呂弗拿下金棕櫚:“這是特呂弗最后一部電影,質量本身又足夠出色,希望他能夠拿著金棕櫚,含笑離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