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蒼涼悠遠的號角聲中,汪洋般的北蠻大軍如同潮水一樣退去,如同他們沖上來時那般,毫不拖泥帶水。
張楚率領血虎營逆著撤退的北蠻大軍,一路向南砍殺。
當擋在張楚眼前的最后一個北蠻人倒下,張楚終于看清了南方運河上的情況。
他的眼睛驀地瞪得溜圓,闖過了尸山血海都不曾顫抖的身軀,突然劇烈的顫栗起來。
運河,已經化為了一片火海。
所有的三桅大船,都被熊熊烈焰包裹。
濃煙,彌漫了十余里。
就像是千百個迷茫的靈魂,在大地上徘徊、在山川間奔走。
“噗!”
張楚突然噴出一個鮮血,身軀一歪,從馬背上栽倒在地。
“楚爺!”
簇擁在他身后的騾子見狀大驚,連忙跳下馬一把扶起他,卻見他雙眼暗淡無神的望著天空,烏青色的嘴唇劇烈的顫抖著。
他沒有流淚。
因為他的淚已經流干了。
騾子見了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復:“還有我們呢,還有我們呢……”
他的確是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了。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老夫人走了。
孩子也沒了。
熊哥也戰死了。
現在,連兩位嫂嫂都……
自家大哥真是什么都沒了。
騾子覺得,這一切若是發生在他身上,他肯定已經瘋了……
他剛剛這樣想,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哀嚎。
他一扭頭,就見到李正哀嚎著,調轉戰馬瘋狂的向著撤退的北蠻大軍追去。
騾子這時才記起,花姑、李幼娘和小錦天也在船上。
他大驚失色,慌忙大喊道:“正哥,正哥,你別去,你回來……”
聽到騾子的叫喊聲,張楚又嘔出了一大口鮮血,失聲痛哭道:“李狗子,你別去,你回來,我求你了……”
從未違背過他命令的李正,第一次將他的命令當成了耳旁風。
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孤狼,撕心裂肺的哀嚎著,瘋狂鞭打胯下戰馬,在血色的荒原上飛速遠去。
他身后血紅色的披風招展著,在陰郁在天空下,就像是一團墜入深淵的火焰。
他的哀嚎聲,就像是喚醒了什么。
下一秒,又有數百人,赤紅著雙眼,跟著他朝北方沖去……這些人,大多都是家眷在那兩條船上的血虎營將士。
張楚見狀,想大喊,口中卻又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終于眼前一黑,徹底昏死過去。
騾子嚇得顧不上派人去追李正,連忙扶起自家大哥,暴怒的咆哮道:“醫官,醫官呢?都他娘的死完了么?”
“叮鈴鈴……”
朦朦朧朧,張楚聽到馬車風鈴的晃動聲。
除了風鈴聲,他還聽到了無數“嗚嗚”的哭泣聲。
哭聲遠遠近近,像九幽下的亡魂低泣。
又像是又無數只蒼蠅在他耳邊縈繞。
他心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本能的大喊道:“大熊、大熊,讓哭的人閉嘴!”
他剛剛喊出聲,就感覺有兩個人撲到了自己身上,搖晃著他大叫道:“老爺,老爺!”
他努力撐開沉重的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知秋欣喜的憔悴面龐,和哭成花貓的夏桃。
他愣了許久,突然驚醒,一把擁住姐妹倆,淚如泉涌:“你們還活著,太好了,你們還活著,太好了……”
姐妹倆也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三人緊緊地相互依偎著。
像是擁抱著自己的整個世界!
張楚鉆出馬車,領著大量玄武堂弟兄簇擁在馬車四周的騾子見他出來,欣喜的迎上來:“楚爺,您醒了。”
張楚的目光在馬車周圍掃視了一圈兒,眼神暗淡了幾分:“李正還沒回來?”
騾子臉上剛剛浮起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但隨即又強笑道:“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吧。”
張楚站在馬車的車轅上,茫然的掃視四周。
四周到處都是老百姓。
現在或許叫他們難民更合適一些。
眼神呆滯。
蓬頭垢面。
衣冠不整。
哭泣聲此起彼伏。
現在已經是南遷的第二天了。
他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知秋告訴他,這一天一夜里,北蠻人的騎兵又突襲了南遷大隊四五次。
每一次都會殺死很多很多的鎮北軍官兵和老百姓。
張楚聽完她的話,心頭瞬間就想明白了北蠻大軍為什么要燒船。
沒了船,鎮北軍就沒了快速運轉老百姓的交通工具!
沒了船,錦天府這十余萬老百姓,就是他們的盤中餐、板上肉!
沒了船,錦天府這十余萬老百姓就會成為鎮北軍擺脫不掉的累贅!
沒了船,從錦天府到北飲郡太白府的這五百多里路,每一里都可以成為葬送鎮北軍與錦天府十余萬老百姓的修羅場!
北蠻人,不但要把鎮北軍留在武定郡境內,連武定郡這十余萬百姓也沒準備放過!
好一手毒計!
果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更可怕的是,北蠻人成功了!
鎮北軍現在已經被北蠻人打得毫無脾氣。
反擊,反擊無力!
張楚不知道鎮北軍現在還剩下多少將士,但肯定沒有從錦天府出發時多。
當時鎮北軍還有五萬將士,那位霍世子都沒敢跟十五萬北蠻大軍死磕,而是選擇了興師動眾的南遷。
現在,自然更不會了!
撤退,也無法撤退!
鎮北軍立足玄北州數十載,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鎮北軍戍守北疆數十載,保護玄北州老百姓不受北蠻人侵擾積累下的名聲!
靠的是玄北州兒郎前赴后繼奔赴北疆參軍的擁戴!
鎮北軍若敢拋棄這十余萬老百姓,鎮北軍數十年積累下的名聲立刻就會毀于一旦!
玄北州的老百姓或許能體諒鎮北軍丟失永明關,一路敗退的難處,但絕不可能再繼續擁護一支拋棄同胞,獨自逃命的軍隊。
沒了群眾基礎,鎮北軍即便是還能保存下一點點骨血,也于事無補了。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北蠻大軍,以狼群戰術一點一點的撕光他們的肉、喝光他們的血。
至少張楚想不出,鎮北軍還能用什么辦法,來解決眼前的困境。
這是一場災難……
張楚長嘆了一聲,問道:“幼娘和小錦天呢?”
騾子:“就在后邊那一架馬車上。”
“楚爺,您醒了。”
哭腫了雙眼的李幼娘見到張楚進來,強打起精神問候道。
張楚輕輕“嗯”了一聲。
他看了看李幼娘,這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像是一下子就長大了許多,彌漫著悲意的眼神深處,出現了只有成年人才會有的憂慮和迷茫。
張楚伸出雙手,低聲問道:“孩子怎么樣?”
李幼娘看了看張楚的雙手,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將懷里的孩子輕輕遞到到張楚雙手上:“喂了一點點馬奶,剛睡著。”
張楚小心翼翼接過小錦天,看著襁褓里吮著大拇指熟睡的小人兒,悲從心來。
這個孩子,可能永遠都記不起他爹娘的樣子了……
“你不用擔心以后的生活。”
張楚用力的眨了眨眼,強行擊散眼眶中剛剛升起的水霧,“這孩子是我的干兒子,就算你哥……回不來了,我會也把他養大,只要有我張楚一口稀的,就一定會有他一口干的。”
李幼娘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一側身跪倒在地,哀聲道:“俺代俺哥和俺嫂嫂,給您磕頭了。”
張楚一把拉住了她,沒讓她一頭磕下去。
“你哥要是在,肯定不會跟我這么客氣。”
“你好好照顧小錦天,等安頓下來了,你就進我張家門,改姓張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