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七。
張楚啟程前往燕北州,與夏侯馥匯合后,結伴往中原州飛去。
山河浩蕩。
晴雨皆有。
一日看遍千里花。
至日落時分。
二人順利抵達摩天峰。
摩天峰上,張燈結彩,皮紅掛綠。
半山腰處,一處可容納數千人的會場已經布置完畢,燈火通明隔著好幾里地都清晰可見。
隔得近一些后。
就能聽到漫山遍野的熙熙攘攘之聲。
有飲酒歡聚的大笑聲。
亦有呼朋喚友的高呼聲。
還有隨處可見的一個個拉長了脖子圍觀他人比武切磋、叫好喝彩的人堆兒……
就張楚所見。
摩天峰上這些江湖中人,除了奇裝異服與隨身配兵之外,好像與那些趕集的農夫農婦,沒啥區別。
這確是一場盛會!
一場必會載入九州江湖歷史,供后人傳誦的盛會!
二人在山腳下落地。
也如同兩個沒見過世面的農家夫婦逛廟會那般,順著登山的人流,左看看、右瞧瞧。
遇到一些販賣民間小食,或者販賣一些稀奇古怪物件的攤位,還會停下來,嘗一嘗、玩一玩。
嗯,這事兒第二勝天辦得不錯。
九州各地的風味小吃,山上都有。
張楚甚至在還嗅到了雜碎湯的香氣,也不知道是去過玄北州的商家盜版來,還是張猛的手筆……
二人登上山頂之時,已是月上枝頭。
忙得不可開交的第二勝天,見了左手一串冰糖葫蘆,右手一個糖人兒,身后還跟著幾個拎包的北平盟下屬的張楚和夏侯馥二人,好懸沒氣死。
“你說你們兩個,玄北州忙沒工夫過來接客也就算了,來了還東逛西逛不干正事兒,真拿你們六哥當傻小子累呢?”
張楚不好意思的嘿嘿直笑。
夏侯馥卻是半點愧疚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隨手把冰糖葫蘆遞給他:“叨叨啥,這不是給你帶見面禮了,喏,一半人兒我可舍不得給他!”
第二勝天無語的看著面前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蘆,滿臉怨念的看向張楚:“你家這口子無賴成這樣,你也不管管……”
張楚笑得更尷尬了。
第二勝天見他不還嘴,不可思議的睜大了小眼睛,震驚的話都說不利索了:“你們,你們,你們……真成了?”
張楚:“呵呵呵……”
夏侯馥見狀,隨手把冰糖葫蘆喂進嘴里,空出手來一個箭步沖上去,使勁兒的在第二勝天胖嘟嘟的面頰上亂揉:“干你屁事,干你屁事……大老爺們不干正事兒,一天天就關心我們這點事兒。”
張楚無言的看著第二勝天連連敗退。
天下之大。
估計也只有夏侯馥能這么在第二勝天臉上動土吧。
以后這夫綱,怕是不好振啊……
兄妹二人打鬧好了一會兒,第二勝天才揮開夏侯馥的魔掌,說道:“好了好了,你們這點事兒咱們回頭再說,老二,先隨我去見見幾位江湖同道。”
張楚將手里的大包小包遞給身后的部下,給夏侯馥遞了一個眼神,納悶的跟上第二勝天急匆匆的步伐:“什么同道?”
第二勝天左右看了兩眼,低聲道:“幾個不要臉的老不死,大姐正跟他們打嘴仗呢……”
張楚頓時明了了,笑呵呵的問道:“來摘桃子的?”
第二勝天亦嗤笑了一聲:“你懂的……”
張楚:“大姐是個什么態度?”
第二勝天:“能是什么態度,當然是讓他們打哪兒來,回哪兒最好,但這些老不死的,輩分高,實力也不弱,如今拼著老臉死纏爛打,不大好應付。”
張楚虛了虛雙眼,輕聲道:“都有些什么人物?”
第二勝天:“南善州‘天外仙’王太白、東勝州‘滄海老人’吳芝仙……”
張楚搖頭:“我問的是,他們都是些什么境界。”
第二勝天想了想道:“王太白是一品,成就一品的時間,還在大姐之前,但這老貨,四十多年前就已經不管事兒了,江湖上都以為這老貨早就不知道死哪兒了,沒想到今兒又蹦出來了。”
“至于吳芝仙等人,都是二品,實力恐怕只比老八弱上一籌……”
張楚聽到這里,默默的將心頭“蠻干”的念頭劃掉。
如果只是幾個二品,他真不懼正面剛一波,干脆利落的將這些不要臉的老貨轟走。
大姐他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恪于故交、舊識的面子,不好說重話,當不了惡人。
他能說,他能當。
反正他的故交舊識,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九州江湖雖大,卻也只有御字小團體這姐弟七人,與他有羈絆……
“要不然。”
張楚沉吟了片刻,輕聲道:“把我的位子讓出來吧,反正有沒有這個位子,于我而言都沒有太大差別。”
第二勝天聞言,笑著隨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不需如此,我們既敢籌備這個大聯盟,就有應付這些老不死的辦法……待會兒你看我的眼神行事。”
說話間,二人已經穿過人群,行至一間大殿前。
大殿是新建的,還散發著淡淡的木質清香味。
無須通報。
二人徑直走進閣樓內。
就見燈火通明的閣樓之內,一襲黑色長裙武九御坐在殿上右側的主位上。
左側坐著一個須發皓白,衣衫、鞋襪亦是潔白勝雪,面部線條硬朗,氣質淡泊的老者。
一黑一白,猶如黑暗中的兩支火炬,交響生輝,乍一見,視覺沖擊極其強烈,不自覺的便忽視了坐在兩側的十來人。
張楚的目光在殿上二人身上停留了許久,才用眼角的余光掃視兩側的眾人。
趙明陽坐在右側首位。
其余人,業以須發皓白的老者為主,張楚一個都不認識……
也不是一個都不認識。
坐在左側門口處的樂清揚,張楚還是認得的。
見了樂清揚。
張楚對殿內這些人的身份,大概有底了。
“老二來了。”
武九御笑著與張楚打了一聲招呼,爾后指了指身側的白衣老者,不咸不淡的說道:“來見過咱們九州江湖五十年前的第一高手,王太白,王老前輩。”
張楚聞言,抱拳認認真真的對殿上的王太白行了一禮:“晚輩張楚,見過王老前輩。”
王太白虛著雙眼,捋了捋雪白的輕須,笑吟吟的頷首道:“久聞北平盟張盟主大名,今日得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
他的話音剛落,坐在左側首位上那人便笑著接腔道:“是啊,年紀輕輕便能居一州江湖之鰲頭,號令群雄,奔走四方,倒是讓我們這些前輩,好生慚愧。”
正式場合的座位,乃是有講究的。
大離以右為尊。
居右者,為主。
張楚已然猜出了說話這人的身份,卻故作不知的偏過頭看向身側的第二勝天:“六哥,這位沒規矩的‘老前輩’,是哪位?”
此言一出,坐在說話那人的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
正要發作,殿上的武九御忽然咳嗽了一聲,端起身側的茶碗喝茶。
那人頓時臉色一僵,不敢發作。
第二勝天見狀,心頭發笑,面上卻故作不悅:“哎,二弟你怎能如此無禮,這位乃是在東勝州有‘滄海老人’之稱的吳芝仙,吳老前輩。”
張楚詫異的認認真真說道:“六哥你怎么能怪小弟失禮呢?明明是這位吳老前輩,先打斷我給王老前輩見禮的,我給王老前輩見禮,有他什么事兒呢?難不成是端著前輩高人的架子,迫不及待要在我們這些晚輩的面前顯擺?”
他這一桿子,直接將殿內所有的“前輩高人”都打翻在地,一時之間,所有“前輩高人”的臉上都不怎么好看。
不待他們說話,張楚又偏過頭來,望向吳芝仙,笑道:“吳老前輩是吧?”
吳芝仙繃著臉,不陰不陽的冷聲道:“不敢當。”
“敢不敢當,您的歲數都在這兒擺著,喚您一聲前輩,我不吃虧。”
張楚笑吟吟的說道:“不過呢,我要告訴吳老前輩的是,我張楚,現在不是玄北江湖的武林盟主,以前做玄北武林盟主的時候,也不是哪個前輩高人賞我的,是我張楚,領著自己麾下的兒郎,一刀一槍打出來的,這事兒,燕北州的洪天王和西涼州魏盟主,應該最有發言權……哦,瞧我這記性,洪天王和魏盟主,今兒都沒在。”
“不過樂宗主在,他應該也說得清楚……是吧,樂宗主?”
眾人看向門口的樂清揚。
樂清揚臉色一陣陰晴不定,好幾息后才艱難的說道:“確如張盟主所言。”
他能怎么辦?
他也很無奈啊!
縣官不如現管啊!
張楚一拍手,笑道:“所以呢,王老前輩要真是羨慕晚輩,那玄北武林盟主的位子,晚輩盡可讓與前輩,正好,我們玄北武林如今沒有盟主,正是群龍無首之時,吳老前輩若肯來,晚輩定攜我們燕西北諸多江湖同道,恭迎吳老前輩大駕!”
在座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自是不會自降身份,行那市井潑婦的搶言攻訐之舉。
但讓張楚這番搶白,卻是大開地圖炮,一頓夾槍帶棒、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言語,一次性便將在座所有“老前輩”都懟進了角落里。
你們以前沒能上位。
那是你們沒本事。
現在給你們機會上位。
你們敢上嗎?
知不知道洪無禁和魏長空是怎么死的嗎?
“啪啪啪……”
寂靜無聲中,武九御突兀的鼓起了掌,一邊鼓掌,一邊對左側的王太白輕笑道:“我這二弟,年少氣盛,不知深淺,讓王老見笑了……”
眾人:……
你這是在道歉嗎?
你分明還在鼓掌!
王太白面上倒是風輕云淡,不見絲毫惱意:“年少有為,有幾分傲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過剛易折,張盟主這把刀,還得藏一藏。”
武九御“嘖”了一聲,頷首道:“王老說得在理,不過我這個做大姐的,可不就是給弟弟妹妹們做刀鞘的么?有我在一日,他的刀就折不了!”
王太白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隱帝下了好大的一盤棋啊!”
武九御微微搖頭道:“不敢當,比起王老穩坐釣魚臺,風起云涌不加于身的境界,我還差得太遠……”
頓了頓,她偏過頭看向殿內眾人:“諸位且先下去歇息吧,大聯盟之事,容我再與王老商議商議。”
眾人起身:“吾等告辭。”
眾人魚貫退出大殿。
一出門,第二勝天就不顧周圍還有眾多“江湖前輩”在場,一把摟住張楚的肩膀,大笑道:“哈哈哈,干得漂亮,把我想說的話都說了!”
身后,趙明陽也快步上來,摟住張楚的另一個肩頭,笑道:“還是你嘴皮子利索,我早就坐得不耐煩了,憑白耽擱我練槍!”
第二勝天“嘁”了一聲:“你幾時練過槍?”
趙明陽笑道:“以往當然是懶得練,但這會兒,突然就特別想找個人,試試我新創的槍法……”
張楚夾在二人中間,看了看第二勝天,再看了看趙明陽,也笑道:“走,喝酒去!”
他知道。
第二勝天和趙明陽,這是怕他方才那些話得罪這些“老前輩”得罪得太狠,給他撐場呢!
第二勝天:“喝個屁啊,你燕西北那么多江湖同道沖著你這位大聯盟副盟主的面子千里迢迢來這里,你不得去接待接待?”
趙明陽點頭:“同去同去,可不能寒了各位同道的心。”
大殿外。
眾多“老前輩”沉默著目送哥仨勾肩搭背的漸漸遠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化成了一片深重的嘆息。
沒人家人多。
還沒人家心齊。
還想摘果子?
摘個屁!
哥仨口頭說著去接客、去接客,但出門轉個彎兒,就把小菜兒和小酒兒安排上了。
不一會兒,鐘子期、白翻云、夏侯馥和劍無涯,就聞著味兒過來。
夏侯馥一落座,就徑直問道:“和那些老不死的扯了些什么?”
張楚找了一副碗筷擺到她面前,搖頭道:“沒扯什么有用的,關鍵還得看大姐和那個王太白,怎么說。”
趙明陽笑道:“這你就說錯了,其實大姐和王太白其實才沒什么好說的,他們已是一品,大聯盟于他們,連錦上添花都談不上,關鍵還是在于剛才那些老家伙身上,他們要是夠齊心、夠強硬,大姐也只能讓步。”
第二勝天借口道:“對,方才那事兒,老二你辦得著實漂亮!”
張楚:“你們只是不好說而已,他們倚老賣老,我正好裝熊孩子!”
第二勝天佯怒道:“你這是拐著玩兒的罵我們老?”
趙明陽:“對,指桑罵槐,喝酒喝酒……”
張楚自知失言,端起酒正要一口吞下,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一把奪過了他的酒碗:“你明兒要辦正事兒呢,少喝點酒。”
話說完,夏侯馥便一仰頭,將酒碗里的酒飲盡。
張楚看著自己空蕩蕩手,臉色木然。
酒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哥幾個愣愣的看了看張楚,再看了看夏侯馥。
面癱如鐘子期,都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悟自身劍的劍無涯,都長大了嘴。
唯有第二勝天“哧哧”得匿笑,胖嘟嘟的臉頰漲得通紅。
“啪。”
夏侯馥將酒碗拍到酒桌上,見眾兄弟震驚的臉色,豪邁的一拍張楚的肩頭:“等這事兒過了,大家都來玄北州,喝我和老二的喜酒!”
張楚被她拍得身軀一抖,蜷縮著身子,委屈得像個小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