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仲通看了一眼旁邊的韋杰,然后暗嘆韋氏與李相結合的越來越緊了。
也難怪,李相國老邁,漸漸無力鉗制陳國忠,宮中陳貴妃又最受寵愛,陳家于是行事肆狂,韋氏不得不跟李相這頭老邁的虎合作。
但虎死骨立,氣勢猶存。
況且李月堂這頭老虎還沒死,掌權十九年,動動嘴就能殺人。斯文些的學子造出來個新詞,叫他‘口蜜腹劍’。而市井間則出了個諢號,稱他‘肉腰刀’。
他活一天,陳國忠就得受制一天,無形的磨盤在朝堂中已經碾動許久,權力的碎渣在大明宮中四濺。
但是那個磨盤再如何殘酷,最后不過是丟掉烏紗帽告老還鄉,而就在前幾天,血淋淋的白骨渣從磨盤間掉出來。
死人了。
死的人是楚女館的艷魁。
楚女館是平康坊最大的妓館,其捧出的花魁艷名甚至能傳出長安。
那天夜里李月堂難得雅興,遛馬楚女館有名的妙人,但老虎剛剛騎上艷馬,一名府內的仆人破窗而入,淬毒的短劍直刺床上的李相國。
第一劍捅死的是那個妓女,李月堂將那名紅倌人擋在身前;第二劍時護衛已經趕到,一刀砍斷了刺客手臂,刺客自盡而死。
然后這條消息連夜入宮,送到華清宮床前,一只濃瘦纖宜的手臂探出簾帳,遞給皇帝。
之后無疑是閉府索查。
果不其然,府內還有同伙,意志不堅沒能自殺,由皇上撥給的金吾衛審問。
刺客不止一伙。這就是金吾衛掏出的全部信息,其他一概不知。
然后壓力便轉到京兆尹這里。
鮮于仲通將茶杯放到桌上,磕出清脆的一聲。
“既然都到了,那就說正事吧。”
他視線在站著的兩人身上掃過。
“前些日子,李相國李大人遭到了刺殺。”
話音落地,韓令牧動容!
胥子關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被刺人的身份還是讓他吃了一驚,刺殺當朝相國,等于向整個大胤官場宣戰,當官者會人人自危,如果相國都會死,那么他們為什么不會死?
朝堂的規矩就是敗則退居山野,摘下幞頭就意味著連官場上仇恨也摘下了,但現在有人向這個規矩發起了挑戰。
那也意味著他必須承受朝堂的反撲。
一群九州上最聰明的人的反擊。
鮮于仲通旋轉著茶杯,聲音沉重。
“刺殺者已經死了,但金吾衛調查出,刺客不止一伙,現在的長安城里有一伙不知何處的刺殺者,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哪,不知道他們下次的目標會是誰,不知道他們何時行動……”
“只知道,下一次刺殺不會太久。”
胥子關垂頭而立,大拇指在橫刀的刀鍔上摩擦。
鮮于仲通站起來,素來阿諂的臉上流出幾分肅殺,聲如云后悶雷。
“魚游沸鼎,發引千鈞。形勢急于星火,六郎,你素來嫻熟于此事,我想將查出刺客的任務……”
“慢著。”
一直在旁邊喝茶的韋杰突然出聲。
鮮于仲通暗罵一聲,依舊回頭,面色冷淡。
“韋大人,事關重大,我知道你手下有不少門客,但昌黎先生說過,術業有專攻,六郎自從入職以來,手中大小案破獲無數,在查訪一道上,長安無出其右者。”
“況且。”鮮于仲通語氣陰森森的,“以門客身份,也不便于參與此事。”
韋杰笑了笑,帶著股書卷氣的整整下擺。
“是啊,我也知道事關重大,也對胥六郎有信心,當然不會拿那些不學無術的門客來礙大人的眼。”
“但大人也說過——‘發引千鈞’,將這千鈞重擔全部交由胥六郎這一發,我實在不放心。”
“多一條路總是好的,令牧雖然在查訪上不如胥六郎,但一手纏紅絲有十數年功夫,陰綿毒辣勝過宮中諸多力士,說不定也是破局所在。”
鮮于仲通面色如常,轉眼看向韓令牧,韓令牧雙手如血,那些從袖中探出的紅絲如同活物,在空中扭曲抖動著。
雖然盡力壓抑,但還是從他的眼角看出幾分得色來。
鮮于仲通自然知道這門功夫,從前朝離陽一個叫韓生宣的貂寺手中傳下來的,只能由不男不女之人從小練起,陰氣綿綿,在離陽末,這手纏紅絲能止小兒夜啼。
他心下也明白,把李相國和韋氏排在外是不可能的,他雖然總管京兆之事,但畢竟受刺者就是李相,這事鬧到殿上也占不著理。
最好的處理方法無疑是讓這兩人合作,但他的靠山是陳國忠,韓令牧則明顯是李韋一系,兩派注定不能湊到一起。
“那就依韋大人。”鮮于仲通坐回了位上。
這下輪到韋杰驚奇了,他沒想到鮮于仲通這么容易就讓步。
鮮于仲通重新端起茶杯,意思也很明顯,要我讓步可以,想從我這謀便利,門都沒有。
韋杰笑了笑,早有準備,從懷里摸出一塊金牌,上紋云虎豹。
“韓令牧,皇上親調給李相的那隊金吾衛,先由你調遣。”
韓令牧上前跪地,接下金牌后躬身退下來。
“好了,此事就交由你二人去辦,切忌打草驚蛇。”韋杰擺擺手。
“得令!下官告退。”
眼見兩個人背影消失在堂前的日光中,韋杰也起身,向鮮于仲通拱拱手。
“鮮于大人,出了這等事,你我還是在這京兆府中待命吧,不知我那處偏房還在?”
“當然在。”
鮮于仲通笑著將韋杰扶平:“就是你常不來點卯,荒廢了些。”
“無妨,無妨。”
等著韋杰也消失在日光之中,鮮于仲通笑容慢慢消失,在堂中左右踱步,片刻之后抬頭看著堂中的“正安”的牌匾,略微思索了一會。
然后他從懷中摸出趕考子侄給他的拜帖。
筆跡確實是這位子侄的筆跡,信的內容是陳國忠口述的,李相出了那種事,陳國忠必須得避嫌。
但信的內容,卻讓鮮于仲通不得不懷疑自己的這位靠山。
他不打算全聽陳國忠的,畢竟這事關系著自己的烏紗帽,如果再在皇上那里留下個敷衍的印象更是后果嚴重。
“族叔賜啟:
疏逖德輝,忽經一捻。函丈……”
堂前突然響起腳步聲,鮮于仲通將信紙一折。
“大人,他回來了。”
鮮于仲通將信紙塞好,面對著牌匾整整袖子。
“讓他先去偏堂等著。”
腳步又匆匆而去,鮮于仲通背手,看著堂中“正安”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