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嘗君又一次的愣住了。
這位曾經的齊國相邦,如今的魏國相邦,自認為也是叱咤風云的大人物。
什么齊韓魏連橫攻魏,什么齊國滅宋,什么諸侯伐齊,這些要么是在孟嘗君的計劃,要么就干脆是孟嘗君親自操刀所為。
毫不夸張的說,在過去的十年里,華夏之中的所有大事件都少不了孟嘗君的身影。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攪動了華夏風云的人,此時此刻卻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面前這位趙國大王的思路了。
把河東給趙國?
這怎么想……都不可能好吧!
誠然,秦國現在的確是在圖謀魏國河東,而且魏國也確實是很難憑借著自己的一國之力去守住河東。
但趙國呢?如今的趙國可是比秦國更強,趙國的都城邯鄲可是距離魏國都城大梁最近的一座他國首都。
把河東給趙國,那豈不是失了智?
不對。
孟嘗君突然轉念一想,又覺得里面的另有門道。
就算是現在把河東給了趙國,趙國人就拿得到嗎?
誠如趙何剛才所言,趙國現在可是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兵力去和秦國對抗。
那么在秦國攻伐河東的情況下,趙國又怎么可能拿到河東?
一想到這里,孟嘗君更加的迷糊了。
他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自鎮定了一下,看著趙何道:“大王此言又是何意?”
趙何哈哈一笑,道:“難道還需要寡人給薛公再重復一次嗎?”
孟嘗君的臉色越發的古怪了,終于忍不住說道:“不瞞大王,就算大魏真的把河東讓給了趙國,難道大王就有辦法守住河東?”
趙何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道:“此事就不勞薛公操心了,怎么樣,薛公可以好好的考慮一下。”
孟嘗君臉色變幻不定,好一會才道:“回大王,此事……或許需要回報大梁,讓吾王來做出決定。”
孟嘗君猶豫了。
他不得不猶豫。
割讓河東郡,無論是讓給秦國還是趙國,這樣的決定都不可能是由一位相邦做出來的,必須要由國君來做主。
趙何笑道:“怎么,方才薛公不還是火急火燎的催著寡人出兵嗎?現在寡人的決心已經下了,魏國反倒遲疑了?”
孟嘗君臉色一紅,道:“大王,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
趙何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寡人就再給薛公一點信心吧。”
酒席被撤下,一副地圖在孟嘗君的面前展開。
趙何伸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薛公請看,這里是大梁城,這里是陶邑。一旦魏國能夠拿下陶邑,那么原先的大宋郡和方與郡就能夠通過陶邑完全連接在一起。不僅如此,更加東邊的薛邑……薛國也是如此。薛國當年也是泗上十二諸侯之一,寡人想請問一下薛公,除了薛國之外,當年的十二諸侯還剩下幾個?”
這個問題,孟嘗君并不需要看著地圖也能給出答案:“只剩下一個魯國。”
很多人只聽說過戰國七雄,所以一直認為戰國時代只有七個國家,這其實是錯的。
戰國初期,在泗水流域一共有十幾個大小諸侯,這些諸侯并非七大戰國之列,最大的是宋國和魯國,小的如鄒國、滕國、莒國等等,都是一些巴掌大的小國,多則擁有幾個縣的土地,少則干脆只有一城之地。
在六十多年前魏惠王逢澤之會大會諸侯自稱夏王的時候,泗上十二諸侯還齊至道賀。
但隨著諸侯們征戰的越發激烈,如今連中山國和宋國這種中型國家都被滅亡,其余的小國更是早就已經被齊、楚、魯三國瓜分殆盡了。
趙何伸手點了點地圖,道:“請薛公自己看看吧。這里是薛國。薛國以東、以南都是如今楚國所占據的淮北地,以西則是魏國的領土,如果薛國還想要進一步的擴張的話,還能夠從哪一個地方呢?”
孟嘗君的心中一動,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薛國以北的土地上。
那里,也正是他剛剛提起過的地方——魯國。
趙何道:“薛公明白了?眼下的形勢很明顯,薛國還要發展,那么只有魯國才是最有效、也最容易的目標。”
孟嘗君的喉結咕嘟的滾動了一下,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嘶啞:“所以大王的意思是……”
趙何看向了孟嘗君,就好像是一只狐貍看向獵物一般,露出了一個笑容:“所以,只要魏國愿意配合的話,那么不但魏國能夠獲得秦國陶邑,而且還能夠獲得魯國全境。薛公,你作為相邦能夠在這其中為自己的薛國爭取到什么,想必寡人也不需要多說了吧?”
孟嘗君雙眼之中的貪婪神情一閃而逝,但卻被趙何清楚的看在了眼中。
人活一世,無非名利二字。
孟嘗君之名如今早就已經傳遍天下,對于他來說,只有利益才能夠真正的打動他。
從他的經歷就能夠看得出來,無論是齊國還是魏國,孟嘗君對自己的國君都并沒有多少敬畏和忠誠,他更加關注的其實是自家的利益。
也就是薛國的利益。
趙何道:“魏國雖然會放棄河東,但是卻得到了這么多的東西,難道薛公認為這還不足以說服魏王,不足以說服魏國群臣嗎?至于在薛國將來的領土分配上,寡人現在就可以給出承諾,趙國將會是薛國背后的最大援手。”
孟嘗君沉默良久,道:“大王究竟想要魏國做什么?”
趙何笑道:“首先,魏王要將河東郡讓給趙國。其次,魏王要立刻出兵,幫助大趙夾擊莒城。作為回報,在擊敗了莒城楚軍之后,魏國可以得到秦國的陶郡,然后,在五年之內魏國對魯國發起的任何攻勢大趙都不會阻止,若是楚國發兵參與的話,大趙還會幫忙阻止楚國。”
孟嘗君正色道:“大王此話當真?”
趙何同樣正色道:“君無戲言!”
孟嘗君點了點頭,站起來朝著趙何深施一禮:“既然如此,那么外臣這就返回大梁,向吾王稟報情況。”
孟嘗君興沖沖的走了。
主父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
太后越發的虛弱了,她躺在那里,滿足的看著自己生命之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當著自己的面,商談著國家大事。
“河東?”主父皺起了眉頭,道:“雖然寡父能夠理解你的真實目的是想要徹底的消滅齊國,但你又何必再加上一個河東?如果沒有河東這個條件的話,魏王應該會很爽快的答應下來。”
趙何笑道:“的確如此,但那樣的話未免就會讓魏國覺得大趙此刻太過需要魏國了,這很可能會導致魏國反過來站在大趙的對立面,必須要讓魏國也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夠讓這樁交易變得公平。”
主父道:“你就這么確定魏王一定會答應?”
趙何道:“薛公田文是一個極度自私自利之人,為了他的封地薛邑,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勸說魏王的。魏王個性軟弱,應當會被他說服。”
有一點趙何沒有說,那就是歷史上也是這位魏王將河東郡割讓給了秦國,而如今的趙國可比歷史上的秦國要更強大,而且邯鄲和大梁之間的距離也遠比從咸陽到大梁要近了太多太多。
主父陷入了思考之后,好一會才道:“你打算利用田文和魏王將來的矛盾來分裂魏國?”
趙何點頭:“是的。等到滅了魯國之后,也就該是這對君臣分道揚鑣之時了。”
主父道:“田文和魏王身邊都不乏智慧之士,他們是有可能察覺到你意圖的。”
趙何笑道:“察覺到了又如何?難道田文就會因此放棄薛國的擴張,還是魏王會放棄魏國的發展?”
主父沉默了一會,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寡父必須要說,這件事情你做得相當出色。那如果魏王愿意割讓河東呢?”
趙何眨了眨眼睛,笑道:“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大趙的縱橫之士發揮一二了。”
主父點了點頭,道:“那么割讓了河東之后呢,大趙現在攔得住秦國嗎?”
趙何笑道:“當然攔得住,只不過沒有那個必要攔,也沒有那個兵力。”
主父道:“那你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趙何道:“首先,能夠得到魏國的幫助擊敗楚國,徹底的消滅齊國。其次,將來攻擊河東的時候也多一個收復故土的理由。最后,秦國人如果攻下的是趙國河東而不是魏國河東,這一定會讓他們更加的得意。”
主父道:“驕兵必敗?”
趙何道:“是這么一個道理。”
主父似乎想起了什么,臉色又變得有些古怪:“燕國蘇秦,魏國田文,秦國魏冉,楚國和韓國呢?”
趙何道:“楚國還在尋找,韓國不值一提。”
主父長出了一口氣,道:“所以,你是真的打算將這些諸侯通通消滅?”
趙何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主父一眼,道:“這是自然。”
主父道:“那么你就去做吧,不用什么事情都來和寡父商議了。”
趙何應了一聲,轉頭和太后說了一會的話,然后才起身離去。
主父看著趙何的背影,過了好一會之后才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他還會回來的。”
太后虛弱的笑了一笑,道:“他畢竟是主父的孩子。”
“是啊。”主父抓住了太后的手,笑道:“我們的孩子。”
孟嘗君的動作不可謂不迅速,即使是在冬天,趙何也只不過用了七天時間就得到了魏國的正式回復。
魏國將會割讓河東郡給趙國,與此同時,魏國的大軍已經在雪中開拔,進入了秦國東方的飛地——陶郡境內。
魏王耍了一個小小的心機,魏軍將會在攻克陶郡之后才繼續東進,協助趙國伐楚。
對于,趙何并不以為意。
“傳令下去,讓樂毅和在齊地之中的將士們好好的休息一個冬天。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就是他們真正用武之時了。”
河東郡之中,秦軍對河東郡首府安邑的圍攻還在繼續。
雖然一開始秦軍的攻勢極為兇猛,出其不意的連克河東郡之中多座城池,但安邑畢竟是曾經的魏國故都,論及城防依舊是大陸一流,又有冬天大雪相助,讓秦軍急切難下。
不僅僅是河東,中原之地同樣是處處大雪,交通幾近閉塞,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會在這樣的天氣中出門,并且跨越上千里的距離去出使另外一個國家。
趙國大行人蘇代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久之前的那一次注定要載入史冊的趙國大朝議上,蘇代在平叛之后被晉升為趙國大行人,爵上大夫。
這讓他意氣風發,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出一件什么事情,好來報答大王對自己的提拔和賞識。
看著面前漸漸臨近的咸陽城,蘇代放下了馬車的車窗,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這一路上的辛苦還是出乎了蘇代的意料之外。
三百人的使團,能夠最終抵達咸陽的竟然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就連使者蘇代也是幾次險死還生。
老天爺的威力,實在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抗衡的。
好在,這趟旅程終究還是結束了。
蘇代長出了一口氣,看了車廂之中另外一個人一眼:“所以,現在秦國知不知道魏國割讓河東一事?”
這個人長相普普通通平平無奇,但卻是蘇代此行最為倚重之人,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個人是他此行最大的耳目,也是趙國對外情報處中負責秦國的間諜頭子,直屬繆賢管轄。
間諜頭子答道:“以秦國間諜的能力,此刻想必是應該知道了。不過事實如何,還需要等到進入咸陽之后才能知曉。”
蘇代嘆了一口氣,道:“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嗎?這該死的冬天……”
蘇代并沒有抱怨太久,作為一個男人,他很清楚徒勞的抱怨除了讓自己的心情更加沮喪之外不會帶來任何正面的影響。
作為使者,蘇代理所當然的被秦國方面接待,并住進了館驛之中。
安頓下來之后,蘇代立刻前往秦國相邦魏冉的府上,遞上拜帖。
“告訴穰侯,蘇某此次前來,乃是有一樁天大的好處要贈予他。”
蘇代的鼻子雖然被凍得發紅,但他說話的時候神情十分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