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
宮殿之中,回蕩著清脆的笑聲。
“大、大,抱、抱!”小趙謙笑嘻嘻、搖搖擺擺的朝著太后撲了過去,才剛沖到一半,就被一只大手提了起來。
“謙兒別鬧,大母身子弱,可不能這么撲騰。”主父笑著揉了揉趙謙的腦袋。
倚坐在木榻上的太后笑著從主父的手中接過孫兒,嗔怪的看了主父一眼:“主父,老婦還沒有到連謙兒都抱不動的地步呢。外面那些家伙探頭探腦很久了,應該是有什么要事,主父快去吧。”
主父還想要說些什么,然而禁不住太后的連聲催促,無奈一笑,離開了大殿門口。
在踏出大殿門口的瞬間,主父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那個威震四海的趙主父重新出現。
“什么事?”主父居高臨下的掃了面前的寺人一眼,淡淡的說道。
雖然知道必有要事,但是好好的親子時間就這么被打攪,還是讓主父心中頗為不爽。
寺人恭聲道:“相邦肥義攜大行人蘇代等諸大臣求見。”
主父皺了皺眉,道:“宣他們去偏殿吧。”
片刻之后,主父見到了匆匆而來的肥義和蘇代等人。
主父坐在上首,環視一圈,發現在邯鄲的趙國重臣悉數到齊,不由眉頭一揚,看向了下首的肥義:“何事如此緊急?”
能提前把這些家伙召集過來的除了主父之外就只有一個相邦肥義,以肥義的性格做出這樣的舉動,那肯定是發生了大事。
肥義也不廢話,直接說明了情況:“主父,剛剛得到的消息,燕王起兵十二萬,分兩路以劇辛、秦開為將,大舉入侵大趙中山、巨鹿兩郡!”
這一刻,即便是以主父之沉穩,臉色也不由得微微一變。
過了好幾息時間之后,主父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這燕王……很不錯。現在起兵,確實是最佳機會了。”
肥義可沒有心情去稱贊燕國人,臉上帶著明顯的憂心表情道:“主父,如今邊境兵力不足,燕國大舉來犯,必須要小心才是啊。”
主父想了想,道:“燕軍兩路兵馬的具體情況給寡父說一下。”
回答主父的是武成君牛翦:“回主父,秦開率領一路從燕國武陽南下進攻中山郡,數量大約在八萬人左右。劇辛率領的一路是剛剛從莒城回返燕國到半路的那一支,如今已經圍困住了巨鹿郡的關津城,人數在四萬左右。”
主父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牛翦的身上,道:“秦開那一路是主力,對吧?那么寡父也給他一點面子。武成君牛翦,寡父命你立刻前往中山郡顧城,統領中山郡之中所有兵馬抵擋燕軍攻勢,寡父還會再傳令北部諸郡和晉陽,立刻征發部隊東進支援中山郡。有問題嗎?”
牛翦聞言露出喜色,立刻站起來道:“請大王放心,老臣絕對不讓燕國有機可趁!”
對于牛翦這樣的將軍來說,能打仗?那簡直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主父又道:“至于巨鹿嘛……這樣吧,傳令巨鹿郡郡守呂禮,讓他放棄其他城池的守衛,只要專心把巨鹿城守住即可,城里不是還有八千禁衛嗎?讓趙袑帶五千去支援他。劇辛手里只有不到四萬人,只要趙袑能夠及時趕到,劇辛絕對無法攻克巨鹿。”
肥義吃了一驚,道:“可是主父,這樣一來邯鄲豈不是守備空虛了?”
主父笑了笑,道:“怎么,難道燕國人還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殺到邯鄲城下不成?就算燕國人真的來了,寡父也沒有什么好怕的!行了,就這么辦吧。諸卿這一次都要記住,最關鍵的是拖延燕國人進攻的腳步,至于下面的城池,丟上幾座乃至十幾座寡父都不在乎。只要大梁那邊王兒勝利歸來,這邊都是小問題。”
說著,主父的臉色也變得嚴肅了起來,道:“燕國之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發動進攻,無非便是想要借此影響到中原戰局,諸卿都是大趙肱骨,此刻務必要精誠合作,不能讓燕國人的意圖得逞。大趙之命運,盡在諸卿手中了!”
主父這么一說,在場的趙國大臣們自然也就是紛紛表態盡忠,然后各自散去做事,只有相邦高唐君肥義和大司行蘇代被留了下來。
主父目光大含深意的看了蘇代一眼,道:“蘇大夫,王兒離去之前,曾經委托你協助高唐君一同準備對燕國的滲透之事,寡父現在想要知道事情進展得如何了?”
無論是滲透還是策反,這種工作都和負責外交的大行部門離不開關系,再加上蘇代和燕國重臣蘇秦又是兄弟,讓蘇代來負責燕國這方面自然就是順理成章的安排。
蘇代遲疑了一下,道:“回主父,臣已經寫了不少信給臣兄,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臣兄的意向似乎……尚未有明確。”
主父眉頭略略一皺,但很快松開:“無妨,你繼續努力便是。高唐君,你那邊呢?”
肥義略略的欠了欠身子,臉上閃過一絲并不算明顯的得意:“回大王,臣這一邊的事情……應當是沒有太大的問題。”
蘇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肥義一眼,臉上帶著明顯的疑惑。
下一刻,肥義從懷中拿出了一封書信,遞到了主父的面前:“主父,這是燕國上卿鄒衍寫來的效忠書。”
一旁的蘇代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原來除了自己的那位兄長之外,趙國竟然在燕國之中還隱藏著另外一條線。
鄒衍都能被趙國間諜策反?
這一瞬間,熟知燕國情況的蘇代心中對于一直以來和自己合作的趙國對外情報處的評價瞬間極速攀升,心中也是暗自感慨。
都知道對外情報處是由大王趙何的絕對心腹繆賢所掌控的,這么說來的話,鄒衍的投誠想必就是大王離開之前所埋下的暗線了。
大王年紀輕輕,竟然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做出了如此之多的布置嗎?
蘇代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將來再見到大王的時候,應該更加的謙卑一些。
這位新上任的趙國大行人不知道的是,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燕國都城之中,他所掛念的這兩條線,已經悄悄的交匯在了一起。
薊都。
燕國亞卿蘇卿走下了馬車,抬頭目光正好對上了面前的燕國上卿鄒衍。
“鄒卿。”蘇秦向著鄒衍行禮。
鄒衍還了一禮,笑道:“蘇卿,請隨老夫這邊來。”
兩人來到了書房之中,自有侍女奉上飲品,然后退下。
蘇秦看著鄒衍,道:“看來,鄒卿對蘇秦的到來似乎并不意外。”
鄒衍哈哈一笑,伸手輕輕的敲了一下面前的桌案,道:“蘇卿乃是聰明人,聰明人總是會做出足夠擁有智慧的決定,這一點老夫從不懷疑。”
蘇秦同樣露出了一個笑容,只不過這個笑容多少帶著幾分苦澀和無奈:“智慧……有時候,太過聰明,便會趨利而忘義,卻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鄒衍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今天蘇卿是來當面譏諷老夫的?”
蘇秦搖了搖頭,道:“鄒卿說笑了。蘇秦其實已經去信邯鄲,想來鄒卿當知趙國大行人蘇代和蘇秦之間的關系。”
鄒衍并沒有因此而放過蘇秦,依舊追問了一句:“所以,蘇卿是打算跟著老夫一起,站在趙國這一邊了?”
蘇秦沉默片刻,長出了一口氣,道:“是。”
蘇秦原本在心中為自己找了很多個理由,比如說自己得到的回報和付出完全不均等,比如說郭隗等人的打壓,比如說燕王的不信任等等,但事到臨頭,他突然發現——說那些話根本就沒有什么意義。
或許,早在自己作為齊國使者前往邯鄲,和那位當時不過才十六歲的趙國大王進行了一番讓自己永生難忘的會面之后,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情形了吧。
得到了蘇秦肯定的答復,鄒衍哈哈的笑了起來,書房之中原本略微有些緊張的氣氛瞬間消散無蹤。
“既如此,那么蘇卿也該和老夫謀劃一下這投名狀之事了吧。”
蘇秦輕輕點頭:“不瞞鄒卿,蘇秦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此事。”
既然確定了投奔趙國,那么肯定要做出一些功勞來。否則的話,將來怎么能夠在趙國朝堂立足?
蘇秦很確定,對面的鄒衍也是和自己一樣的想法。
想到這里,蘇秦不由得有些疑惑的問道:“鄒卿既然早和趙國方面有所聯系,為何卻在日前廷議之時支持出兵?”
鄒衍嘿嘿一笑,道:“蘇卿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老夫入燕也有一些年頭了,大王對老夫倒也頗為看重,那相邦郭隗唯恐老夫取代他的位置,一直在大王面前詆毀老夫。這一次的伐趙之事,大王早幾天就已經暗示過老夫,若是老夫當真違逆大王之意出言反對的話,想來蘇卿應當知道后果。”
蘇秦這才恍然。
說白了,燕王的心里就是想打趙國,無論是郭隗也好鄒衍也罷,都只是燕王推出來的代言人而已。有沒有這些人開口說話,其實都不影響燕國伐趙的最終結局。
燕國終究還是燕王說了算。
蘇秦心中最后一點疑慮也消失了,道:“那么,鄒卿可有什么計策?”
鄒衍笑了笑,道:“蘇卿如此鎮定,看來也是有一些想法了?”
蘇卿愣了一下,突然道:“不如你我二人寫在手中,看看所思所想是否相同?”
鄒衍笑道:“如此甚好。”
兩人分別執筆,在掌心之中寫字,然后同時攤開,隨后相顧愕然,但馬上又同時大笑。
兩人的掌心之中都寫著兩個字,鄒衍的是“東胡”,而蘇秦掌心中寫的則是“朝鮮”。
鄒衍道:“看來這一次,蘇卿還真的是和老夫想到一塊去了。”
蘇秦點頭微笑。
既然知道勸說燕王退兵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就只能夠另想他法。
最容易想到的一個辦法,無疑就是圍魏救趙,利用外敵來牽扯燕王的注意力。
鄒衍道:“老夫有幾個弟子在邊境處為官,和東胡那邊也有一些聯系,這幾年燕國接連敗北,對東胡的威懾力早就大不如前,一旦被東胡王知道大燕傾國之師南下伐趙的消息,想必他應該是很樂意來上一次復仇的。”
蘇秦一聽就知道鄒衍并沒有完全說實話,什么樣的官員能夠和敵對的部族王直接聯系上,并且能夠有把握勸說東胡王南下?這里面的關系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吧?
不過蘇秦自然也不可能去揭破這些,而是道:“不瞞鄒卿說,蘇秦有一弟名為蘇厲,在遼東為官也有一段時間了,和朝鮮那邊有些往來。”
這個朝鮮并不是后世之人所熟知的什么高句麗,更和后世的朝鮮韓國沒有一毛錢關系,乃是當年周朝滅掉商朝之后,商紂王的叔父箕子帶著一部分商朝殘部逃難到朝鮮半島,然后在朝鮮半島北部建立的國家。
后來,箕子朝鮮也向周朝稱臣并且得到了周天子的承認,并被封為侯國,屬于正兒八經的周朝諸侯成員。
只不過一直以來箕子朝鮮都被東胡等游牧民族所包圍,直到前些年燕國打敗東胡,從東胡手中奪取了遼東半島之后箕子朝鮮才正式和燕國接壤,算是重新和華夏正統恢復了聯系,所以一直以來這個國家都并不被華夏諸侯所看重和承認。
鄒衍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笑道:“既然蘇卿這么說了,那么想必在不久之后,老夫應該就能夠聽到朝鮮攻燕的消息了吧?”
蘇秦突然笑道:“單單是東胡或者朝鮮,其實都不足以對大燕造成太大的威脅,可若是東胡和朝鮮聯手進攻的話……”
鄒衍同樣笑道:“那么舉國之力南下的大燕就會覺得十分棘手了。”
蘇秦又道:“而且東胡邊境的某幾座鄒卿弟子所在的城池,比如說陽樂城,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就要被攻破。”
鄒衍含笑道:“是啊,像蘇卿之弟所在的遼東郡治襄平城,同樣也是頗為危險的。”
房間之中突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良久之后,蘇秦道:“鄒卿,若當真如此,那么一切就再無任何退路了。”
鄒衍突然伸手,拍了拍蘇秦的肩膀。
“其實,你我都早就沒有退路了,不是嗎?”
蘇秦輕輕點頭,站了起來。
“既然如此,那么就早些完事吧。”
蘇秦走出了房間,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