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何十四年,十一月初五,小雪。
由于是剛過元旦,所以這個時候的雪并不多,下得也不算密集。
但雪就是雪,整個邯鄲依舊被裝點得一片銀裝素裹,煞是好看。
這一天正午,趙何在叢臺會見了來朝的四國國君。
之所以選擇叢臺而不是趙何的龍臺或者主父的信宮,主要就一個原因——叢臺是最新建成的。
到了預訂的時間,魏王、韓王、楚王三人的車駕先后抵達。
魏王看了其他兩人一眼,微微點頭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在趙國接待官員的引領下朝著上方而去。
楚王的表現和魏王大抵相差無幾,只有韓王面帶微笑表情輕松,甚至還有心情左顧右盼一番,打量了一下侍立在臺階兩旁的趙國親衛,嘖嘖贊嘆了幾聲。
很快,三王并肩走入了叢臺大殿之中。
在大殿之中,趙何身著紅色王袍頭戴金色十二冕旒王冠,于上首主位靜坐。
在趙何更上首一些的地方還有一個位置,那是主父的位置,然而今天這個位置卻是空懸于此,無人落座。
兩側,眾多趙國大臣侍立,一字排開直到大殿門口。
韓王見狀,輕不可覺的皺了一下眉頭。
這種套路韓王其實是很喜歡用的,主要是用來彰顯威嚴,給臣子們一個下馬威。
然而今天,被下馬威的成了韓王自己。
但馬上,韓王臉上的不爽就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笑容。
形勢比人強啊。
反正,最難受的又不是寡人自己。
韓王看了身邊的一臉凝重的魏王和楚王一眼,臉上的笑容突然又多了幾分。
三人上前,向趙何行禮。
照理來說,臣子向君王行大禮之時,君王是需要還禮的。
那么既然對方是大王,和趙何同等,向趙何行朝見之禮時,趙何也應當還禮。
但是趙何沒有。
趙何只是笑著說了一句“諸位客氣了,不必多禮,請坐吧。”
三王的臉色同時一僵。
事先都想過趙王可能會不太給面子,然而卻都沒有想到,趙王既然這么不給面子!
但很快,韓王就神情自若的走到了一旁,率先坐下。
魏王和楚王臉色一陣變化,也各自落座。
座位的安排也很有意思,以韓王最為尊貴和靠近趙何,然后是魏王,最后是楚王。
和如今三國的國力似乎正好相反,又和三位大王的臉色正好相同。
趙何笑道“今日其實是一個好日子,我大趙、韓、魏、楚四國在去年一年的奮戰之后,終于擊潰了秦國,將秦人趕去了漢中和巴蜀。須知天下苦秦久矣,如今我等的這一番作為,也算是為天下人除一大害了!”
韓王笑道“趙王所言極是,想我韓國和秦國乃是近鄰,一直以來飽受秦國的騷擾,如今能夠將秦國驅離關中,確實是除了我韓國心腹大患,此乃趙國之功,趙王之功也!”
韓王說完這番話之后面不改色,微笑朝著趙何點了一下頭,算是致意。
這一番話落下,在場的其他幾名大王以及趙國君臣臉色都有些怪異。
韓王畢竟不愧是申不害術之一道的傳人,這種口舌功夫平日里雖然幾乎沒有嘗試過,但該到用時還是能夠信手拈來,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國君的偶像包袱,可以說是十分的讓人贊嘆。
大殿之中突然陷入一陣短暫的安靜。
片刻之后,魏王咳嗽一聲,緩緩開口說道“韓王所言,確實是很有道理。大魏同樣是苦秦久矣,能夠打敗秦國,也是除了大魏心中之害了。”
楚王見其他兩人都這么說,腦海之中又浮現出屈原在今日之前的一力勸告,當下也不再猶豫,語氣十分艱澀的開口“韓王、魏王說得對。”
趙何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看來三位大王都很清楚,打垮秦國對于所有人、乃至對于整個華夏有著怎么樣的意義。但是啊,寡人也不是想要煞風景,就是想說這么一句話——有些人啊,這種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情,未免也太離譜了一些吧?”
趙何的目光落在了楚王身上,冷冷的說道“楚王,你原本乃是本王的盟友,但是怎么打著打著就和秦國言和了呢?”
楚王心中一沉,心道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當下不得不開口解釋道“趙王,都是誤會,誤會啊,寡人也是被國中奸臣所蒙蔽,一時不查啊!”
趙何看著楚王,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但是語氣卻極為冰冷“是嗎?其實吧,你就是和秦國言和了,寡人也不怪你。畢竟大家都很清楚,咱們這個所謂的同盟其實也不是鐵板一塊,都是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述求才走到一起的。你楚國既然已經達成了自己的利益述求,退兵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你和秦國言和就言和吧,偏偏你還要和秦國結盟,跑來函谷關和寡人作對,這就有些過分了吧?”
砰的一聲,趙何突然拍了桌子,聲色俱厲的說道“楚王,你這般反復無常,難道真以為寡人和趙國是如此可欺不成?”
楚王被趙何突然這一下子拍桌子的舉動給嚇了一跳,身體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心中暗自叫苦。
這趙王的火氣,看起來比想象中的似乎還要難以阻擋啊。
楚王干巴巴的說道“趙王,寡人真的是一時不查,被一干奸臣所蒙蔽了,所以才會做出這般糊涂之舉。今日寡人前來邯鄲向你賠罪也是為此,還請趙王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和寡人計較此事了。”
事到如今,即便楚王的心中再如何的不情愿,這服軟還是必須得服軟的。
沒有辦法啊。
趙何眉頭一揚,道“所以呢?如果道歉就能解決問題的話,那么寡人還需要養趙國之中的幾十萬兵馬來做什么?”
趙何目光銳利,逼視楚王。楚王額頭開始冒出冷汗,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是好。
突然,趙何又一次的笑了起來“這樣吧,既然你楚王口口聲聲說國中有奸臣,那么寡人今天就點名一個奸臣,你要是能回去把他殺了,那么寡人就可以接受你的道歉,楚王你覺得如何?”
楚王略微一猶豫,隨后咬牙道“趙王盡管說來就是。”
這個時候的楚王已經十分明顯的感受到了不對勁。
從進殿到現在,趙何的表現明顯就是要借題發揮,如果自己再這樣下去的話,說不定就要真走了自家父王的老路,被趙何當場翻臉拿下了。
雖然說在之前屈原是各種進諫,說趙何肯定會威嚇一番但實際上不會做出什么事情,可是楚王畢竟是沒有經驗啊。
作為一名國君,楚王更習慣的是像趙何這樣坐在王位之上對大臣們進行威嚇,進行斥責,像這種自己處于被威嚇、被斥責的狀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了。
上一次被威嚇的時候,還是楚王當太子的時候呢。
所以,楚王自己就亂了陣腳。
當趙何提出這個條件的時候,楚王幾乎沒有太多的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死哪一名大臣也好,只要不是楚王今天被留在這里就行。
反正楚國之中的派系爭斗那么多,想要殺誰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趙何看到楚王一口答應下來之后,整個人頓時露出笑容。
“很好。楚王果然是快人快語,寡人很喜歡。那么,寡人希望你處死的這個人就是屈……不,是昭雎!”
千鈞一發之際,趙何突然改變了自己的主意,叫出了一個原本并不是自己目標的名字。
“昭雎?”楚王大吃一驚。
趙何加重了語氣,沉聲道“沒錯,就是昭雎!這個家伙總是喜歡和寡人作對,寡人早就看他不爽了!”
當趙何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楚王就知道這個替自己去死的倒霉鬼肯定是楚國之中的重臣,然而卻并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名重臣。
事實上,就算是趙何的口中吐出令尹熊子蘭的名字都不會讓楚王這么吃驚,而楚王一開始想要用來給自己背鍋的那個家伙,正是楚國令尹熊子蘭!
昭雎,楚國上柱國,三大家族之中最強家族昭氏的家主,單單以政治能量而言甚至能比令尹熊子蘭還要強。
毫不夸張的說,在楚國之中除了楚王之外,能夠調動政治資源最多的那個人非昭雎莫屬。
現在趙王居然要殺昭雎?
真的答應下來的話,這就是要出大事了啊!
在另外一邊,魏王看著為難無比的楚王,也是變了臉色。
如果等會趙何也向魏王提出要求,讓魏王殺一個芒卯助助興的話……
只有韓王依舊是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整個人老神在在,好像面前的事情完全和他沒有一點關系一樣。
趙何等了一會,看到楚王沒有回應,于是再度開口了。
“怎么,楚王難道連剛剛答應下來的東西,都要在這么多人的面前反悔嗎?如果傳出去的話,楚王覺得天下人要如何看待你呢?”
這句話把楚王逼到了死角。
眼下天下僅剩五大戰國,而除了秦國之外,其他四國的國君已經聚集在了這里。
這四國國君所掌控的土地加起來超過了整個天下的八成,說是代表著整個天下也不為過。
一旦楚國在這樣的會盟上出爾反爾,情況恐怕比當初在武關外出爾反爾還要更加的嚴重。
至于昭雎……反正屈原不是一直鼓動著要殺昭雎嗎?到時候讓屈原當這個惡人就是了!
楚王在短短時間內腦海之中閃過了諸多念頭,終于下定了決心,抬頭開口道“好,既然趙王都這么說了,那么寡人等到回國之后便立刻處死昭雎就是!”
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楚王的心中五味雜陳,一旁的魏王更是變了臉色,就連韓王都無法繼續保持淡定了。
一名在楚國之中堪比令尹、在其他國家之中堪比相邦的強勢大臣,就這么被趙何三言兩語給定下了死亡的命運。
說實話,這種自家內政被別國粗暴干涉的感覺,確實是爛透了。
至于趙國的大臣們呢,則是覺得……很爽。
當然爽啦,自家的大王威風凜凜,別人家的大王只能唯唯諾諾俯首帖耳,這不爽才怪呢。
幾個性格比較直爽的,如廉頗這種更是眉飛色舞,如果不是站在廉頗身后的趙奢及時拉了一下廉頗的袖子,恐怕廉頗就要當場叫出一個響亮的好字了。
看著猶如斗敗了公雞一般無精打采的楚王,趙何臉上笑容濃郁,心中的歡樂同樣也是一分不少。
一開始的時候趙何確實是想要弄死屈原的,倒不是說因為屈原的歷史上的名聲,而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屈原應該是楚國國內唯一靠譜的大臣和大將了。
那么事到臨頭,趙何為什么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突然覺得,殺屈原沒有太大意義。
沒錯,屈原是很靠譜了,但是他能力真的很強嗎?
其實不強。
無論是歷史上的屈原還是現在的屈原,他的技能點其實更多的點在了憂國憂民和作詩上,無論是治國的才能還是輔政治軍的才能都相當一般。
所以,殺屈原確實有用,可是卻沒有什么大用。
殺昭雎,那就不一樣了。
昭雎可是昭氏一族的家主,是三大家族的領軍人物。
殺了昭雎,以昭氏的力量一旦發起反撲,那楚國的內訌就很好看了。
就算昭氏忍了,不反撲了,那么將來昭氏和楚王之間也必然離心離德,楚國政壇之中的分裂也成了定局。
所以,殺屈原楚國充其量死個忠臣,但殺昭雎楚國要么內訌要么分裂,更能夠削弱楚國的國力!
這些也是趙何的靈光一現,不得不說,人有時候確實是在事到臨頭之時突然冒出來的靈感更加的能起到作用。
想到這里,趙何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得意,不禁悄悄給自己點了個贊。
棒,不愧是我。
至此,楚王的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是,整個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趙何將目光緩緩的移到了魏王的身上,嘴角的笑容越發的讓人捉摸不定。
“魏王啊,寡人這邊呢,其實也是有些話想要和你說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