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的眼睛終于沒有再度睜開,他靜靜地死去了。或許他已經等待這個時刻等待得太久,從他的身上,并沒有看出不甘或者怨憤,反而是一種釋然與平靜。
這么看過去,他就像是一個回歸母腹的嬰兒,盡管體形巨大,卻只剩下了安詳與歡愉。
他本是那樣一位強大的存在,卻又是那樣溫和。秦軻靜靜地看著神龍的尸體身上染上的一層灰色,心臟里的光芒也跟著閃耀起來,似乎是在哀悼,一股哀傷涌上心頭,他眼眶里積蓄起大顆大顆的淚珠。
諸葛宛陵沉默許久,看著神龍,終于還是嘆息道:“雖然已經有所預料,但親眼見證一個偉大存在就此逝去,真是令人感懷。”拍了拍高長恭的肩膀,看著同樣沉默的他,道,“去吧。別讓他的死白費。”
高長恭點了點頭,把長槍交給了阿布,看著阿布有些艱難地握住長槍,他笑了笑,順手從自己的袖口撕扯下兩片足以包裹他手掌的布料,緩緩走向前去。
神龍的身體緩緩由灰白色又變得溫潤起來,他的身體在結成宛如羊脂一般的玉石,這種變化,從他的爪子開始,一直蔓延至他的整個軀干,直至向著他的那片逆鱗延伸。
高長恭知道自己的時間依然不多,猛然一躍之下,踏足在了神龍的脖頸,那片猩紅色的逆鱗仍然保持著黑紅的顏色,一眼望去,就好像一個深邃貪婪的夢魘,急切地想要吸取人的魂魄。
而高長恭抬腿,隨著他全身氣血涌動,他猛然發力,用力踏了下去。
逆鱗與神龍身體的交界處崩裂開來,而當逆鱗離開神龍的身體,便開始了縮小,每一彈指的時間,就縮小接近一倍,這等到落到地面的時候,這片逆鱗已經已經不過巴掌大。
諸葛宛陵望著逆鱗,輕聲道:“龍,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秦軻終于明白為什么棺材里的那片龍之逆鱗不過巴掌大小了,不過他現在心里倒是沒有什么驚訝的情緒,在他感覺里,龍這樣的神物,會有什么樣特殊的異能都不奇怪。
高長恭用包裹著布料的手拾起了他,又趁勢把它包了起來,那股血腥味隨著嗜血逆鱗被布料包裹起來,頓時彌散于無形之中。只不過高長恭還是皺了皺鼻子,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滿身的龍血,搖了搖頭:“看我們淋的這一身血,傳說是不是說龍血洗筋伐髓?如果真的可以,也許你那不怎樣的身體,或許以后就能好一些。”
諸葛宛陵含笑搖頭:“除非是龍眉心的精血,凝聚了他一身精華,才有這個功效。何況……葉王的身體,你還沒看到嗎?洗筋伐髓,可這洗完的筋骨,也不是人的筋骨了,我還不想當一頭半人半龍的怪物。”
高長恭點點頭,轉身望著神龍已經完全玉化的身體,嘆息道:“神龍閣下也算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了,恃強而不愿凌弱,居于九天之上,卻仍能憐憫世人,若這天下多幾個這樣的人,或許這亂世,就會結束得更早一些。”
諸葛宛陵閉眼道:“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很渺小。天下人,更是。”
“什么是你心中覺得真正強大的?”高長恭意味深長地問,“在你看來,就連這位神龍閣下也未必是真的強大吧?”
“雖然他很強,卻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很難說是真正的強大。”諸葛宛陵只是說了這一句,就沉默不言。
秦軻看著神龍的尸體,很難想象他這樣宛如龐大玉雕一般的樣子曾經是活著的神物。
但秦軻轉念一想,或許這樣才符合神龍的尊嚴,對于神龍來說,即使死亡,也不該和人或者動物一般頹喪地變成一具腐爛的尸身,他的威儀仍然會封存在這里,宛如他從未死去。
“蛇?”腳下有咝咝聲傳來,秦軻耳朵微微動了動,有些發愣的他低頭。
確實是蛇,但并不是在葉王陵墓之中那些體形巨大而健碩的巨蟒,而是一條渾身黑紅交織的赤練蛇,它緩緩地爬過他的腳邊,并沒有多做停留,目的明確,就連看都沒有多看秦軻一眼。
這種蛇秦軻見過不少,在山中,老人遇見了時常會把他們抓回去泡酒喝,因為他們無毒,所以許多時候,就連孩子也會試著去抓,帶回家之后還會被長輩夸獎,這甚至成了孩子們的余興活動。
但這山腹之中,本不該有這樣一條蛇的。
也許是因為有什么小口跟外面相通,所以蛇鉆了進來?秦軻想道。
“蛇!”等到阿布吃驚地叫喚出來的時候,秦軻豁然轉頭,無數的嘶嘶聲竟然交織在一起,已經是鋪天蓋地!
秦軻心里一緊,向著四周望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原本除了尸體和神龍之外別無一物的山腹之中,竟然涌出了大量的蛇。
神龍玉石般的尸體照亮了他們的身體,秦軻從未見過有如此多的蛇聚攏在一起:巖粞蝮,烏蘇里蝮,腹鏈蛇,黃脊游蛇,赤練蛇,團花錦蛇,白條錦蛇……好像整座山脈里的蛇都聚集到了這里,甚至在那些巖石的縫隙之中,仍然還在不斷地涌出。
有些蛇體形大一些,有些蛇小巧玲瓏,但盡管如此,大蛇也沒有試圖從小蛇上爬過,而是十分本分地守著自己的位置,緩緩地向前。
明明是不通人性的野獸,在這一刻,卻宛如被統帥的一支軍隊,著了魔一般只是向前爬行,原本秦軻還有些擔心這些蛇會變成撕咬他們的麻煩事物,但這些蛇經過他們的腳邊的時候,好像把他們完全當成了透明的物事。
它們靠近了神龍,盤成了蛇陣,靜靜地望著,似乎在等待什么。
“它們這是……”秦軻低低道,“在等什么東西?”
諸葛宛陵眼神明亮起來,道:“通往外面的障壁已經消失了,這本就是用來困住神龍的陣法,既然神龍死了,他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就算通路被打開了,那這些蛇……是來做什么的?”阿布感嘆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小時候我放牛的時候雖然是見過群蛇聚集在一起交配,可那僅僅只是一種蛇,這里……至少有幾十種……”
正說著,神龍身體的微光卻逐漸明亮起來了,原本僅僅只是有些昏暗的光,在短短的幾息之間內,照亮了幾乎整個山腹。
秦軻望著這個恢宏的空間,和神龍那死去卻仍然保持著威嚴的身體,光明亮得讓他有些難受,他瞇著眼睛愕然不語,不知道接下里還會發生什么。
群蛇是沒有眼臉的,他們自然也不可能像秦軻一般瞇著眼睛來防止過亮的強光,但他們卻靜默著注視著那光明的源頭,眼睛里,逐漸出現幾分狂熱之色。
他們低頭,宛如一個臣子第一次朝見君王一般,卑微地匍匐在了地上。
“這是……朝拜?”秦軻微愣,卻看見那團光明逐漸開始凝聚,盡管光明仍然亮得驚人,但秦軻卻莫名地覺得這種光線不再刺眼,而是宛如清晨的日光一般,和煦、溫暖。
這些光線在半空中相互交織,宛如被一雙無形大手,織就在了一起,逐漸地,形成了一頭龍的輪廓。他靜靜地注視著下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諸葛宛陵、高長恭和阿布拱手,恭敬地作揖。
秦軻心潮澎湃,忍不住想要說點什么,但那光線沒有多做停留,而是抬頭宛如在水中游動,升騰起來,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終穿透了山腹,緩緩消失。
整個山腹再度回歸了昏暗,秦軻若有所失,低頭想,這樣也好。他回去了,這世上的一切,跟他再無關系。
地面上的蛇卻逐漸開始躁動起來,從神龍真正離去之后,這些原本匍匐在地上的蛇已經不再恭敬肅穆,他們滿是獸性的眼睛里,充斥著貪婪與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