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是平靜的,沒有一點要生氣的跡象,也正是因為這種淡定或者說不在意,讓秦軻感覺自己分外挫敗。好像這也不關我的事兒?秦軻心想。畢竟這都是荊吳的內政,他一個外人,就算義憤填膺,也沒資格指手畫腳。
“接著說吧。”諸葛宛陵道,“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我聽著。”
你聽著?我又不是你老師得給你上課。雖然你是我師父的兄長……不過從這個角度來說,反而應該你給我上課?秦軻心里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他跟師父是不同的。
“我沒什么想說的。”秦軻道,但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前語,“你不應該這么對他們……就算他們是你的屬下,但他們畢竟為你犧牲了性命。九爺……他本來是可以走的,但為了帶走這份竹簡,他寧愿留下。”
“等一等。”諸葛宛陵輕聲止住了他,火燭的光芒在黑暗中搖曳,他環顧四周,道,“都下去吧。”
“是。”殿內傳來數聲回應,除了諸葛宛陵身邊弓著背的老宦官,從黑暗里走出六七位宦官,緩緩地推開宮門走了出去。
阿布看著宦官一個接一個地從殿門走出來,又想到剛剛那秦軻不真切的爭吵聲,心里有些緊張:“王公公。”
老宦官站在最前方,所有的宦官在他背后都像是老鼠一般,瑟縮著,不發一言。而老宦官本人眼神溫和,就像是一只慵懶的貓。
他認得阿布,而他這樣一個孤寡老人對阿布同樣有著幾分喜愛:“阿布,怎么了?”
阿布看著老宦官和藹的臉,笑了笑,又有些擔憂地道:“里面什么情況了?”
老宦官搖了搖頭,也不問阿布里面那個對著諸葛宛陵大喊大叫的少年是誰,在宮廷數十年的閱歷,讓他早早就明白了“閉嘴”的道理:“丞相自有他的判斷,你也了解丞相,不用擔心。”
“我當然不擔心先生,我倒是擔心阿軻……”阿布無奈地道,但既然所有的宦官都被叫了出來,秦軻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
想到這里,他恭敬地拱手,道:“王公公走好。”
老宦官笑了笑,帶領著宦官緩緩離去,夜色籠罩在他的背上,王宮內的沉重似乎把他的背壓得有幾分彎了,但阿布卻覺得,在那微微佝僂的背上,似乎可以承載整座大山。
殿內,沒有了值守的宦官之后,整個房間里的黑暗越發地寂靜起來,秦軻當然早就發現了那些站在黑暗里的宦官,風視之術把他們心臟的跳動都帶進了他的耳朵里。
而此刻沒有了這些身體殘缺的人在,秦軻并沒有多開心,反而有些不自在起來。
這座宮里太冷,讓人心寒,如果沒有流淌著的溫熱血液,只怕每個人都會被寂寞所抹殺。
而面前這個人,就是這般在宮中日復一日地批閱國家大事,承受著無盡孤獨的?
如果讓他每日坐在這樣一盞青燈面前,只怕他很快就會瘋掉。
這么想著,秦軻心里倒是生出幾分憐憫,但很快,他又覺得荒謬,人與人總是不同的,在他覺得這是孤獨,或許在諸葛宛陵覺得,反而會因為手握一國權柄而欣喜?
“好了。”諸葛宛陵繼續道,“你接著說。”
秦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說,其實他想說的也不過就是那么幾句。抬頭看著黑暗的大殿,秦軻想了想,說出幾句跟老夫子嘴里的話來,“古時候的賢明君王,都很愛護忠臣。親賢臣,遠小人,這樣才會有人愿意為你效忠……”
說到后面,秦軻都覺得自己嘴里全是上了年份的腐朽味道,也就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諸葛宛陵看著他說完,笑了笑,伸手去握住那卷竹簡,放到案頭前,問:“這是什么?”
“竹簡唄。”秦軻回答。
諸葛宛陵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望著他。
秦軻思索了片刻,又道,“是一份有關于官員貪贓枉法毀堤淹田騙取賑災糧食的罪證。”
諸葛宛陵仍然微笑地望著他,似乎在等待他說出另外一個答案。
秦軻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心里煩躁:“你又在打什么機鋒?”
諸葛宛陵笑著搖頭,就這么在桌上,緩緩地攤開,那些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火燭的光芒下,似乎有影子在上面搖曳。這些本就是藏在陰影里的人,現在暴露出來了,他們似乎在恐慌,否則他們不會做出殺人滅口的事情來。
“這是竹簡。也是名單。”諸葛宛陵又從一旁那沾上了灰塵的竹簡之中找出一卷,放到案頭,緩緩攤開。
秦軻看著那第二卷被攤開的竹簡,上面也是一些人名,有一些也用紅色朱砂畫了圈圈。有一些名字讓他分外熟悉,他對比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兩卷的相同之處,那就是一些名字,實際上是相同的。
如果說這荊吳之中有那么多同名同姓,或許這兩卷名單并沒有什么關系。但這種事情秦軻知道不太可能,自然也明白,這些相同的名字,實際上指的,都是同樣的人。
諸葛宛陵繼續道:“但這更是一條又一條的人命。”
“當然。毀堤淹田,讓不少老百姓都沒了性命,只能在路邊餓死,真是……罪大惡極。”秦軻想到自己少年時的饑餓,想到那碗他長大后才明白來自何處的肉,又想到自己死去的父母,肚子莫名地疼起來了。
“不。我說的不是這些人命。”諸葛宛陵搖頭,“我說的,就只是這份名單上的人命。”
“什么意思?”
“這些官員,既然做出了這些事情,按照國法,輕則發配充軍,重則酷刑喪命,難道不是人命?”
秦軻皺起眉頭:“殺人償命,難道不是公理?”
諸葛宛陵點頭:“殺人償命,確實是公理。但有些事情,卻又不是公理二字可言的。我荊吳來源于何處?高長恭當年的與唐國之間的勝仗自然是其一,但如果不是吳國那些大大小小的士族聯合在一起,也不可能有那樣的軍力,高長恭就是再強,他也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就算他能殺得死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這吳國同樣不可能變成今日之荊吳。”
“這跟現在這件事情有什么關系?”秦軻莫名地感覺到幾分沉重,低聲問。
“當然有關系。”諸葛宛陵望向那閃爍不定的火光,輕聲道:“以往官員的任用,靠的更多是鄉舉和士族推薦,在荊吳士族繁多,這荊吳大小官員更是幾乎人人身上都留著士族的血。”
他伸手撫摸竹簡上那一個又一個的名字:“這上面的名字,看似只是一個人的名字,但這些人背后卻代表著整個士族的利益。如若殺人償命,殺多少人才夠?”
秦軻不服氣道:“誰參與了這件事情,誰就殺頭唄。這不是很明了的嗎?九爺被殺了,油鋪里的人也死了,更不要說被淹了田的百姓,是士族就能逍遙法外了?”
“士族固然不能逍遙法外,但法之所存,依附于國家,依附于這廟堂。我若是輕易地舉刀就殺,無異于與士族宣戰。荊吳若是陷入內斗,唐國滄海墨家必然不會作壁上觀,他們也會伺機觀察,只要有合適的時機,他們都會張開爪牙,從荊吳富庶之地撕下一塊肉來。到時候受苦的,也還是百姓。”諸葛宛陵低沉道,“如若這樣,殺還是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