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軻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師父怎么就得了失心瘋?
那在流民大潮中伸手拉起自己的那個人是誰?
那跟自己朝夕相處,冷靜睿智中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師父又是誰?
忽聽見諸葛宛陵這么突兀的一句,他傻傻地道:“我清楚?啊?我清楚什么東西?”
諸葛宛陵深深地凝望著他:“你是不是……有做過幾次夢?”
“夢?”秦軻撓了撓頭,“我經常做夢,有時候是夢見吃燒雞,有時候是夢見吃包子……”
諸葛宛陵失笑道:“當然不是這些,還有,你最好還是節制一些,否則真成了趙謙那副樣子,別說上陣,只怕用劍都不太方便了。”
“趙謙?”秦軻想起來這好像是小千的大名,至于“小千”——純粹只是學子們戲稱他有千斤重,才故意給他起了這么個別號。
“就是一些,你覺得很奇怪,但很真實的夢。里面可能會有海,也可能會有星星,還有人臉……”
“啊!”秦軻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道:“是有這么幾次。”他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夢里的畫面,但怎么也沒法回想起來全部,只能用零碎的記憶拼湊著,“似乎是有星星,四周都空蕩蕩的,有聽到軍隊對陣廝殺的馬蹄聲,有時候又什么都沒有……”
諸葛宛陵眼睛微亮,只不過很快,他眼睛里的精芒又收斂了起來:“是不是,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有的。”秦軻點了點頭,這點他還略微記得,“好像有人在對我喊,不知道是男人還是女人,反正聲音一會兒像是男人,一會兒像是女人,那個聲音是說:來。”
“這就是了。”諸葛宛陵半閉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乎是什么事情得到了證實,一下子躺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是什么?”秦軻望著諸葛宛陵突然松弛下來的身子,越發地疑惑道。
諸葛宛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他:“如果我告訴你,你夢境里的東西,并不是虛幻,而是真的有個聲音在呼喚你呢?”
秦軻皺著眉頭,諸葛宛陵的這個問題無疑讓他有些錯愕,呼喚?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又不像是包子鋪里的肉包子,還可以品嘗到軟糯的白面和香濃的湯汁,他要怎么相信?
“當然,你或許一時不能接受。”諸葛宛陵道:“但我想,神龍閣下對你說過的‘啟示’你應該還記得,你有想過,神龍閣下到底是從何而來嗎?”
秦軻回憶起在葉王陵墓中的景象,那龐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身軀,仿佛經歷萬年滄桑,疲倦之中卻仍然帶著睿智的眼睛。
神龍。
它的身上帶著一種宛如天地初生般的威嚴,盡管被囚禁多年,仍然令人畏懼與臣服。
這樣的存在,是從而來?
而當他死去,那像是升入天際的光芒,到底是去了哪里?
天界嗎?
可這世上真的存在天界嗎?
“沒關系,你現在還不明白,將來會明白的。相比較我這個老東西,你還很年輕,時間會讓你成長。”
“等到你能夠承受啟示的時候,你會見到山川、河流、海洋、天空。”
“他們會引導你,且拉斯……不二卡……麻木拉斯……”
在死之前,蒼老的神龍對他說出了這段話,而他也確實在之后的一些夢境之中見到了山川、河流、海洋、天空……
此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理解神龍的語言,或許這樣他就能對眼下的狀況有所把握了。
“我相信你說的。”秦軻目光堅定,“但是啟示……到底是什么?”
諸葛宛陵知道秦軻此刻的心神正承受多大的沖擊,要把一個人腦中既定的概念全部推翻,再重塑一個與原來完全不同的概念,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換做當初的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啟示……就是你夢境里的東西。臥龍把他稱作神啟。”諸葛宛陵輕聲回答道:“他說這是神靈對他的呼喚,但實際如何,我也無法判斷。但我查閱案卷,確實有一些人,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跟臥龍很相似。他們都認為自己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啟示,似乎是有一個存在,想要透過夢境對他們說話。”
“所以……像是我和我師父這樣的,并不是獨有的,那這些得了神……啟的人,他們在哪里?”秦軻問。
“都已經死了。”諸葛宛陵看著秦軻略微有些驚恐的眼神,笑了笑道:“但別誤會,他們不是死在神啟上,這些人是在這幾千年里存在過的人,就算再怎么長命,也早已經化作塵泥了。”
秦軻捂著胸口,長出一口氣,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莫名其妙被神靈呼喚了,結果半點好處都沒有,反而還得死。這還叫神么,這是閻羅王吧?”
諸葛宛陵笑了笑:“或許是也說不定。”
秦軻一個激靈,瞪大眼睛看著諸葛宛陵:“什么意思,不會真的有閻羅王吧?”
“我不清楚。”諸葛宛陵回答道:“或許有,也或許沒有。”
“所以我就說你們這些人,說話一點都不干脆利落,非得繞一大個彎子。”秦軻把頭撇向一邊,咕噥著道。
“所以,你認為的神是什么?”諸葛宛陵問道。
秦軻想了想,道:“說不好,比如菩薩?道家三清?閻羅王?嗯……好像還有個光著腳不穿鞋喜歡到處亂跑的家伙,也不怕路上踩著狗屎。”
諸葛宛陵難得地笑出了聲音。
“還是說回到臥龍的事情吧,有關于神靈這種虛無縹緲的話題,以后再談。”他順手端起在桌案上的茶壺,在自己常用的素凈白瓷杯中倒了些許,感受到秦軻的目光,他輕聲道:“這茶,你應該喝不慣。”
秦軻點了點頭,盡管諸葛宛陵口中所謂的“茶”在燭火下十分清淡,但他仍然能聞到那股區別于茶葉的味道。
他并不覺得口渴,只是靜靜地看著諸葛宛陵喝完,聽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突然問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諸葛宛陵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如常,這樣的轉變速度,就連坐在他對面的秦軻都沒能察覺,略顯蒼白憔悴的臉上笑了笑,道:“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只是好奇。師父的身體也有隱疾,他時常會煎些藥材,但沒有你這么嚴重。”秦軻回答道。
諸葛宛陵看著自己手中的潔白素凈的杯子,緩緩地把它放在了桌上,道:“沒什么,只是一些老毛病了,某種程度上說,我和臥龍真算是一對難兄難弟。”
他略過這個問題,轉而說道:“臥龍離家五年,回來的時候二十二歲。但在父親眼里,那個聰明伶俐的兒子終究是沒能回來。好在臥龍只是偶爾有些‘瘋癲’,但學識在這些年不但沒有退步,反而更加精進。不幸中能有此大幸,讓父親喜出望外,雖然因為這瘋瘋癲癲的毛病,怕是做不得官了,可總還能再為家里開枝散葉,延續香火,說不定,臥龍被喜事一沖,身上厲鬼離去,他就恢復正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