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趕緊走吧。別謝什么救命之恩了。”
秦軻望著那逐漸被大火吞噬的客棧,拍了拍從火海中救出來的最后一名行商的肩膀,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正被燒死的沒有幾個,當秦軻和白起沖進去救人的時候,滾滾的濃煙已經帶走了很多行商的生命,好在有一些人跟著老龐一起去了樓頂,算是逃過了一劫。
死里逃生的那些行商們三三兩兩站在客棧面前的空地上,火光照亮了他們滿是淚痕的臉,逐漸深沉下來的夜色卻壓得眾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撿了一條命,可是事情也鬧大了。
逃回去的那三十余騎兵必然會以最快的速度回稟太守,告知這里所發生的一切,而這位痛失愛子的父親,又怎會放過秦軻這個殺子仇人?
“我要走了,你們也趕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能去墨家、去荊吳……至于家人,一時之間他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找到他們頭上,只要活著,總還是有機會回去見他們一面的。”
就好像他自己,只要活著,總還是有機會能再見師父一面的。
說完這些,秦軻望向那正抱著老板娘的尸身,哭聲蒼涼猶如一頭孤狼的老板,一時心中不忍。
其實他也想過,如果自己早一些出手,是不是結果會有不同?是不是會少死一些人?就好像那時候在黑鷹嶺遇到山匪,其實他和阿布早一些出手,或許就能與沈鏢頭和石頭并肩而戰,他們也不會死于非命了。
只不過高易水之后勸慰過他無數次,無論他出不出手,許多慘事終歸還是會發生,哪怕他每遇見一次,都能第一時間挺身而出,可若滿山都是大火,他這一桶子水又能澆滅多少?
“少俠。”這時候,商人老龐走了過來,“今日之事,多謝少俠。只是我……恐怕不能陪著少俠去墨家了,這熊皮,就當是我的幾分歉意,你自己留著吧。若是真想換些銀錢,你可以去一趟墨家的稷上學宮,找一位姓張名言靈的買家,我與他有舊,相信出價絕不會低的。”
秦軻微微瞇眼,看著那臉上粘著不少黑灰的老龐,奇怪地問道:“這是為什么?”
老龐雙手恭敬向前平舉作揖,道:“鬧了這樣的事情,我知道麻煩一定會接踵而至,然而若要我余生在墨家或荊吳倉皇度過,置妻兒于不顧,終究是做不到。我在鄉下還有幾分祖業,雖然不多,但算是有片瓦之地,至于會不會被抓到,一切且看天意吧。”
秦軻沉默了一會兒,看著老龐那滿是真誠的雙眼,實在說不出什么反對的話來。
“此心安處是吾鄉。”秦軻想起兒時師父讓他背誦的典籍,里面有這樣一句話,他至今不忘。
他想了想,還是將包著妖熊皮的包袱遞到了老龐的手中,安慰道:“你既已付了錢,我們就該是銀貨兩訖,豈有再拿回來的道理,你也不要太過悲觀,那些騎兵畢竟只見到了我和白起的樣子,或許你們都不會有事兒呢……如果風聲過了,你再找個合適的買主將這熊皮賣了,你兒子要下聘禮的,不是么?”
老龐感激地看著秦軻,幾乎立刻就要下跪,卻是被秦軻挽住了雙臂。
“少俠,老龐在這里……多謝少俠了!”老龐也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激動,一時眼角竟泛出淚花。
等到老龐離去,秦軻望向那已經映亮了天際的大火,和那些逐漸稀疏的人群,默默地走到一棵大樹下。
褚茍正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老板手中那柄已經插入胸膛的小尖刀,帶著淚痕的臉上已經不再流出淚水,只剩下渙散的神情。
幾個時辰之前,老板娘還指著他的頭罵他是“豬狗”,而他每每都要反駁,甚至爭得面紅耳赤,而老板,待他更是像個盡責的叔父,他是那樣隨和,那樣質樸的一個人。
昨天晚上他還和老板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閑談,老板娘還不停地用白眼翻他,一面過來時不時擰一擰老板的耳朵,叮囑老板不準喝得太醉了……
而老板只是皺著眉頭,擺擺手,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著:“你爹既然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是你半個爹,找媳婦兒這個事看來得趕早了,不然將來你要是打個光棍,我可沒法跟你爹交代。”
褚茍卻是一臉不屑,他心里的志向可遠大著呢,哪里會是滿足于在這鄉間找個媳婦草草一生?他覺得,自己將來必定是要投身軍旅,馳騁沙場的,或許能做到大將軍也說不準,就好像那位荊吳戰神高……高什么來著?嗯……也可以不如那位戰神,最起碼做個偏將吧。到那時候,漂亮姑娘不都得排著隊上趕著往他身邊湊?
老板看出了他的小心思,哈哈笑道:“你還在想投軍的事吶?就你跟那過路俠客學的三腳貓功夫,投了軍怕是連個普通軍士都打不過,還想當將軍?戰場上千軍萬馬,滿眼都是刀槍,滿地都是死人,你小子可別尿了褲子才好!”
褚茍當然不肯服輸,倔強地說只要上了戰場,握住了刀劍,自然也就不怕了。
然后老板就哈哈哈笑,撲通一聲枕在胳膊上醉倒了。
而現在,他真的嚇尿了褲子,而老板和老板娘,已經永遠離開了他。
秦軻走近他,輕聲道:“將他們好好安葬一下,你也趕緊走吧。”
其實他看到了老板從懷里掏出尖刀,也有機會上去阻上一阻,可他到底還是沒有出手,雖然自己只是過客,卻也知道老板將那尖刀插進自己胸膛,隨著老板娘一同赴死得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得是心死絕望到了何種程度。
這種時候,死對于他來說,反而是一種寄托。
秦軻看到褚茍一動不動,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一卷書簡,蹲下來遞過去道:“給你。”
褚茍木訥地與他對視:“是什么東西……”
“袁公子身上搜到的。”秦軻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具尸身,雖說他剛才一劍斃命確實干脆,可沒曾想那些從客棧逃生出來的行商們滿心憤恨,二話沒說就撿起了石頭或是桌椅板凳沖上去亂砸了一通,現在那具尸身看起來已是慘不忍睹,而這卷書簡,也是那時候掉落出來的。
“記錄了一些他的修行之法,我聽說你將來想投軍,如果是真的,那這對你應該有些作用。”
褚茍的眼神突然生出了幾分活氣,他看著眼前這份書簡,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些個荒唐且不切實際的幻想,下意識地伸出了顫抖的手,想要握住這份書簡。
只是伸到一半,他卻停了下來,咬緊了嘴唇突然站了起來,他站到秦軻面前猛地跪下,竟咚咚咚地磕起響頭來。
秦軻被他這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趕忙伸手去攙扶:“你這是做什么?不用謝我。”
“不是謝。”褚茍眼睛堅定,用沾了鮮血的袖口用力地擦了擦臟兮兮的臉,只不過這臟兮兮的臉沒擦干凈,又染上了一片猩紅色,“大俠!我知道你修為高,這么多人都不是你的對手,我不要這東西,你收下我吧,我給你當牛做馬都行,只要你閑暇的時候能傳我一些東西……”
秦軻瞠目結舌地看著褚茍,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愣愣道:“這又是從何說起?我年紀也不比你大多少,自己也還是個徒弟,哪里會教什么弟子?再說,我也不會在唐國久留,你快起來,別拜了,我做不了你師父!”
“大俠是看不上我,我知道。”褚茍咬著牙道:“我沒求大俠當我師父,我只當你身邊一個仆人就行,端茶送水、洗衣做飯,我樣樣都能做,只要你一句話,哪怕讓我給你擋劍我都愿意,只求你帶上我。”
秦軻搖搖頭,道:“我沒看不上你,我也不需要仆人,你說的這些,我自己都能做。”
褚茍卻不依不饒地拽住了秦軻的袖子,道:“大俠!我現在拿著這秘籍,就算明天開始修行,無人指點也不可能找到修行的法門,可我真的想當修行者,我不想一輩子這么窩窩囊囊的……老板娘死了,我只知道在旁邊哭,刀子到了我面前,我只知道求饒……老板死了,我連哭都哭不出來,我已經受夠這窩囊勁了!”
秦軻哪里見過這般情形,他的氣血修行啟蒙于諸葛臥龍,功法與巽風之術相輔相成,這他該怎么教授旁人?
況且當初他從修行到開竅也不是一帆風順,三年才初窺門徑,這還得得益于他的特殊體質和天賦。
“我真的不行。”秦軻只能是強行地將書簡塞到了褚茍的手中,“氣血修行畢竟不像精神修行那樣過分要求天賦,你照著這書簡修行,假以時日總能入門,保重!”
說完,他轉身便走,想要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就在他剛剛邁開腳步的那一刻,眉頭卻微微一皺,他猛地轉過頭,竟發現褚茍手中握著剛剛老板用以自殺的那柄尖刀,將之架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大俠!不論如何,我跟定你了。”褚茍聲嘶力竭道:“如果你不要我,我便死在你面前!”
剛剛從老板胸口拔出來的尖刀上血液尚且溫熱,但那鋒芒卻森冷地貼在了他的皮膚上,令他汗毛不由自主地豎立起來。
他當然怕死,褲襠里的騷氣也一直在幫助他回憶之前肝膽俱裂的恐懼感。
但現在的他更害怕活著!
窩窩囊囊地活著,倒不如……
他閉上了眼睛,手上微微發力,逐漸感受到刀尖帶給他的一陣刺痛……